第137章 壹佰叁拾柒 青山埋骨

那人静立墙下,身形挺拔如松,染血长袖被寒风带飞,似两道血色在空中流淌,面容依旧俊美,只是脸色苍白,失去血色,叫人莫名心疼,许是听见动静,那人转头望向独孤一陵,眸中失去耀眼光彩,变得漆黑黯淡,盛满悲伤。

独孤一陵深吸口气,上前轻唤道:“师兄。”

江潮眸中浮现星点光芒,应声道:“一陵,你来了。”

独孤一陵忆起往日梦境,一时分不清真假,心底狂涌各种念头,怀疑、猜忌、不安,种种情绪令他无法面对江潮,若要他要装作若无其事,裴宁与洛景明的死又该如何清算。

他心中依对江潮怀有爱意,深至不可自拔,才会令他倍感痛苦,难以抽身,独孤一陵静静瞧着江潮,道:“师兄,方才你去哪儿了?”

江潮淡淡一笑,道:“我刚才在机枢府中接受府主问话,直到不久之前才被同门告知可以离开,我出来不见你的人影,便在此处等你。”

独孤一陵闻言,微微一怔,若是机枢府调查清楚,判断此人没有问题,才会让此人离开,既然如此,此番龙府之行,问题究竟出在何处。

独孤一陵心思几转,思绪纠缠,兀自沉思不语,江潮静立身旁,神情温柔,眸中透出令人沉醉的情意,忽地探手去捉独孤一陵手腕。

独孤一陵见状,身子一动,避过那只修长的手,江潮掌心抓到虚无缥缈的空气,他神色稍愣,旋即半垂眼睑,缓缓收手。

独孤一陵心中一番天人交战,终是理智败在下风,主动牵过的江潮的手,与他十指相扣,紧紧握在一处。

江潮忍不住抬眼瞧他,道:“一陵,这里人很多。”独孤一陵轻笑道:“那又何妨。”

江潮轻勾嘴角,似是在笑,独孤一陵脱口道:“师兄,一陵方才见过谢小先生,他说那使刀的、使锤的,曾经是凌雪阁弟子,现在却不是。”他直想把所有疑惑告知江潮,还想再说,江潮一手捂在他嘴上,神情伤感,难过道:“一陵,我们去送裴宁和洛景明最后一程吧。”

一个月前,独孤一陵首次来到墓林,是给李平和江子缄挂牌子,想不到匆匆一月,他又会再来此地,墓林中的景色与之前一般无二,不知林间又多出几枚腰牌,他与江潮踏入林中,思及谢长安的话,便道:“师兄,谢小先生让一陵去找墓林管事,由他为一陵引路。”

江潮抬首望着林间悬挂如星的腰牌,点头道:“一陵你也好生瞧瞧凌雪阁弟子最后的归宿,或许你心中会有不一样的感悟。”

独孤一陵思及裴宁与洛景明,立觉心口抽疼,他牵过江潮的手,在一处树下寻到戈弋。

此人身上衣衫多有血色,一张面巾遮去下半面容,神色波澜不惊,似已看惯生死,他见到江潮,道:“你又来送牌子了吗?”

江潮似与戈弋颇为相熟,回道:“这大抵是最后一次。”

独孤一陵捏紧江潮的手,心中生出不祥之感,戈弋将目光投向独孤一陵,道:“年轻人,看你这模样,是刚来凌雪阁不久吧?”

独孤一陵点了点头,道:“方才三月不到。”

戈弋拎着酒壶,喝了口酒,扬声念道:“既入此门中,死生如一梦。青山埋忠骨,黄泉再相逢。”这似乎是一首自编的打油诗,算不上工整,独孤一陵听在耳中,却是另番感受,便道:“我来送……”

戈弋打断独孤一陵的话,像是猜到他的来意,一指旁边大树,道:“看到那些红色叶子的树了吗?去把树下的落叶残枝扫掉吧。”

江潮放开独孤一陵的手,寻到一个扫帚递给他,道:“落叶归根,故土难离,一陵,去帮裴宁和洛景明扫清尘灰吧。”

这把扫帚本是普通的打扫工具,因在墓林长久使用,总让人觉得比看起来沉重,独孤一陵来到树下,抬首一望,树上腰牌似繁星垂落,密密麻麻,难以数清,他双眼微眯,想要自其中寻到李平与江子缄的腰牌,却发现两只腰牌汇入一片星海,化为两点微不足道的光芒,已是难以寻觅。

独孤一陵清扫完树下落叶,回到戈弋与江潮身边,戈弋叹道:“这里或许就是凌雪阁弟子魂归之处。”

独孤一陵问道:“凌雪阁弟子死后,都是埋在这里吗?”

戈弋缓缓道:“自凌雪阁成立以来,有无数同伴在任务中折戟,有些人的尸身可以回来,有些则死在哪里便埋在哪里,更有甚者无法入土为安……能留下的,就只有象征着他们身份的腰牌,只盼他们魂兮归来。”

独孤一陵和江潮来给李平和江子缄挂牌子时,江潮也对他说过这些话,此刻再听依是难过至极,戈弋望天长叹道:“我守于此处不过三年,树上的腰牌已比当年多了许多。”

江潮神色哀伤,叹道:“他们,都是为了凌雪阁。”

戈弋将酒壶递给独孤一陵,道:“给,太白山的雪太冷,喝点酒暖暖,将牌子挂上之后,也敬你的同伴们一杯吧,送他们最后一程。”

独孤一陵接过酒壶,与江潮来到树下,他摸出怀中两枚腰牌,上面写着裴洛二人的名字,不由问道:“师兄,为何裴宁与洛景明的腰牌与平哥他们的不一样?”

江潮取过裴宁的牌子,挂到树上,手指在牌面上轻轻划过,低声道:“这事你日后便会知晓,快将洛景明的牌子挂上去吧。”

独孤一陵将洛景明牌子挂在裴宁旁边,瞧在两块牌子挨在一处,只觉鼻间发酸,道:“师兄,我们还没喝到他们二人的喜酒,洛景明这小子信誓旦旦地说一定会让一陵喝到,谁知他却……”

江潮拿过他手中酒壶,拔开酒塞,将壶中酒液洒向地面黄沙,长叹道:“这酒,便祝他们百年好合,永结同心。”他仰头喝一口,擦去嘴边酒渍,递给独孤一陵,道:“我们与他们共饮。”

独孤一陵接过酒壶喝上一口,酒液入喉,犹如利刃割喉,他差点呛出泪水,就在此时,一只通体黑色、毛茸茸的小动物从树上窜下,嘴里似乎叼着一块腰牌,动作迅如闪电,甩着尾巴跑向远处。

戈弋不知何时来到身边,出声道:“决亭?”独孤一陵惊讶道:“刚刚……那是……一只小黑豹?”

江潮道:“是一只小黑豹,想来还未成年。”戈弋摇着头,神情很是无奈,道:“又来了……”

独孤一陵不解道:“这只小黑豹经常来此地吗?”

戈弋道:“不瞒你说,这只小豹子名为决亭,是前任机枢府主所养,他死后,决亭常跟着晏陵来此祭拜,久而久之也记得路,常常自己摸过来叼走腰牌。”

独孤一陵思及李平与阿堂,不禁说道:“或许,它也在思念主人……”

戈弋叹道:“是啊,动物有时比人长情。”他看向独孤一陵,道:“看你这样子,身手应该不错,不若帮我四处找找决亭,将腰牌拿回。”

独孤一陵点头道:“找小豹子么……好,我这就去。”

江潮本说在这里等他,独孤一陵不由分说扯着他一道前行,两人在布满残碑的空地上寻到那只黑豹,它的脚边静静躺着一块腰牌。

独孤一陵见它神态可爱,本不想动粗,但决亭见到二人,叼起牌子又想跑向远处,无奈之下,他只得抽出链刃,隐龙鞭将它缠个结实,抢回腰牌。

决亭圆溜的眼中透出不舍,口中低叫一声:“嗷呜……”独孤一陵听它叫声哀伤,心中不忍,松开隐龙鞭,决亭又叫一声,看眼腰牌,这才朝远处遁去。

江潮望着决亭消失的方向,轻声道:“这个小家伙,也在想念它的主人了吧。”

独孤一陵感伤道:“不知眼下阿堂在何处,与那些幼豹过得好,还是不好。”

两人回到戈弋身边,戈弋赞许道:“能这么快抓住决亭,证明我没看走眼,身手确实不错。既然是你将腰牌找回来的,便也劳烦你将其挂至原位。”

独孤一陵低头一看手中腰牌,上书“闻人无声”四字,想是前任机枢府府主,江潮说道:“一陵,你去吧,我在此处等你。”

按照戈弋所指,独孤一陵方将牌子挂在树上,忽地有人缓缓道:“决亭又叼走了无声的牌子?”声音低沉,颇为沧桑。

独孤一陵转头望去,就见树下立着一人,正抬首望着树上腰牌,此人身材高大,体格魁梧,一身劲装夹杂金绿二色,透出凛冽肃杀,下半张脸虽被面巾覆盖,但两鬓斑白,眉间沟壑纵横,应是年岁不轻,他那一站,便令人打心底生出敬畏,显非一般人物。

独孤一陵立时忆起一人,只觉心下一紧,此人应是阁中武学创始人,苏无因。

苏无因问道:“呵……怎么,你也失去同伴了?”独孤一陵不禁说道:“您也是来惦念同伴的吧……”

苏无因叹道:“一晃也大半年了……这块腰牌的主人名为闻人无声,你应该见过他的义子。”

独孤一陵点头道:“嗯,见过的。前辈,您能释怀同伴的死吗?”

苏无因负手望天,摇头道:“在出发之前,我完全没有预料到,他们会……明明前几天还在一起训练。”

这话勾起独孤一陵的伤心事,明明出事的前一晚,裴宁还说过两日便是中秋佳节,岂知第二天竟会消香玉陨,难在相见。

苏无因缓缓道:“我与无声……相识近五十年,同为凌雪阁初代成员,合作执行百余件任务。时时刀头舔血,早就做好赴死的准备。”他顿了顿,才接着道:“这是加入凌雪阁的那一刻,成为王朝利刃的那一刻,就该有的觉悟。”

独孤一陵听他话中透出悲伤,问道:“那……闻人前辈是因何而死?我都不知裴宁和洛景明是为了什么,死得又有何意义?”

苏无因淡淡说出三个字:“李林甫。”独孤一陵惊道:“李林甫不是当朝宰相吗?”

苏无因道:“他若不是宰相,想来无声也走不到这一步,你的小队也一样。”独孤一陵心下一沉,道:“我们小队?”

苏无因低叹一声,将前尘旧事娓娓道来:“十七年前,李林甫进入凌雪阁主管吴钩台,九年前,他接替张九龄为相,也是在那一年,今上将凌雪阁分为内外两阁,他又顺势成为外阁阁主。”

“凌雪阁是一柄暗处利刃,出鞘悄无声息又削铁如泥,在官场浸淫已久的李林甫当然知道这柄利刃有多好用,又有多有用,他甚至还成立游离于内外两阁之外的凌雪楼,意欲将江湖也纳入掌控之中。”

独孤一陵了解到一些来龙去脉,便道:“他是因为利用凌雪阁为自己谋求私利才被免去阁主一职的吗?可是他还是身为宰相,似乎没有受到什么惩罚。”

苏无因道:“这或许就是他的高明之处,今上讲求朝堂平衡,宰相党势力过大,就得分其权,帮扶太子一派,以维系这种平衡。政治不是非黑即白,他既未犯泼天大错,今上自然不会轻易动他的宰相之位。”

独孤一陵明悟一些关节,道:“那闻人前辈和我们小队是……”

苏无因道:“无声查到一件李林甫绝对不能让别人知道的事,因而被李林甫手下的偃月卫截杀。而你们,则是顺着无声留下的线索,继续调查此事。”

独孤一陵听到此处,恍然道:“所以,我们在黄槲镇遭到的袭击是……”他细细回想,摇头道:“可他们分明是凌雪阁的人,是凌雪阁的身法武功没错。”

苏无因道:“李林甫在凌雪阁绸缪这么多年,现在离任,必有棋子埋在阁中,不然这么要紧的任务,怎么会交给你们这些新入阁的弟子去做。”

许多事情串联在一处,终于水落石出,拨云见日,他独孤一陵忽觉悲伤,说到底,他们都不过是凌雪阁的一颗棋子,要你生便生,要你死便死。

苏无因摆了摆手,道:“某今日与你说得太多,全当做谢你找回无声的腰牌,天色不早,你也回去吧。”

独孤一陵连忙道:“晚辈还有一问,闻人前辈查到的究竟是什么事?”

苏无因似是不愿多言,道:“日后你自会知道。你且记得,凌雪阁不外露于世间,行事有别于寻常法则,有时亦会遭遇不解、辱骂,就是死后,除去阁中人,也无人记得。可是,凌雪阁为圣上手中暗刃,护河山,守社稷。我阁弟子大多至死没有名留青史的机会,但我们所行之事,功在千秋,无所怨怼。”

独孤一陵心有所感,朝苏无因施过一礼,他回到戈弋处,却未寻到江潮,走出墓林,行不两步,便见江潮立在一处崖边,衣袂翻飞,似欲乘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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