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一陵闻听此言,忆起林中的符怪野人,再看卢盖右胸袒露,腰围兽皮,神色狰狞,浑身透着几分凶悍,两人穿着竟是相差不远,心中疑问快有答案,轻咳一声,道:“我自然是人,敢问兄台遇到何事,竟会叫得如此凄惨?”
卢盖痛苦抱头,蹲在地上,连连叫道:“我受不了了,真受不了了……五年,五年!”他说着话,双眼一片通红,差点淌泪,口中惨叫道:“你知道这五年我怎么过的吗!”
独孤一陵怎会知道,眉头微皱,道:“兄台,五年前究竟发生何事?”
卢盖放下手,回忆一阵,竟是浑身一抖,面露惊恐,他喘气缓上一阵,方才说道:“那是一个夏天,特别热,村里养着的人一夜之间全都不翼而飞,然后然后然后……我我我们就被带到这这这山上来,每天每天饭菜都会莫名其妙的出现,每天的饭菜都一样……”
卢盖显是被那天的事吓得不轻,说到后面已是结结巴巴,语无伦次,脸上更是一片灰白,好似见鬼一般,六神无主,魂飞魄散。
独孤一陵眉头微挑,等待下文,卢盖再次尖叫道:“有鬼!有鬼!有鬼!不能逃跑,会被鬼抓回来!不能自尽,鬼不让!有鬼啊啊啊啊……”他声音一断,两只眼睛紧紧盯着独孤一陵,神色渐转狰狞,恨声问道:“你是不是鬼?!”
独孤一陵见状,连忙摇首,指着地上的黑影,道:“我是人,不是鬼,你看我还有影子。”
卢盖低头一看,面露喜色,点头道:“是人是人……你是人……哈哈哈哈……人!”
眼见此人担惊受怕,癫狂若疯,独孤一陵大感奇怪,凌雪阁弟子虽是杀人取命,却不为钱财卖命,如此对待这些山贼,其中必有缘由。
卢盖浑身又是一抖,颤声往下说道:“鬼、鬼还会把我们送到这里,就这块地,每次都在这里,然后然后会有人来抢我们身上的符……驱鬼的符!”他说到此处,显是愤怒不已,大叫道:“竟然抢我们的符!是不是人啊!!!!”
独孤一陵听到此处,顿时恍然大悟,原来鸟不归中的符怪野人,竟是吃过蒙汗药被背到此处的山贼!
他见卢盖满脸愤慨,心中忽感抱歉,当初他为进凌雪阁,也在一名符怪野人身上抢过符咒,不想这些符咒对他们来说如此重要。
卢盖惨叫一声,扯住他的袖管,哀求道:“侠士!大侠!好人!恩人!这这这种日子,我过够了,我受不了了!求求求求你杀了我,杀了我吧!”
卢盖此刻不成人样,神色很是可怜,独孤一陵大动恻隐之心,但他虽是凌雪刺客,却不能随意取人性命,当下拒绝道:“我与你无冤无仇,岂可杀人。”
卢盖仍在低声哀求道:“杀了我吧!求……求你了,真的不能杀了我吗?”独孤一陵只得道:“……不能。”
卢盖听闻此言,浑身一震,两眼红到滴血,他放开独孤一陵,在身上摸索一阵,忽地神色大变,惊叫道:“符咒!我的符咒!”
卢盖此刻状似癫狂,四下找寻那些符咒,独孤一陵不与他多作纠缠,飞身落在一处崖上,等上半日,卢盖终才声嘶力竭,昏睡在地。
独孤一陵暗暗咋舌,将此人再次装入麻袋,带回向阳坡营地,丢进木寨之中,方才去找凌柒肆。
凌柒肆点头,淡淡道:“恭喜,顺利完成了一次完整的圈刑。”他想了想,又道:“让我想想,好像也没什么事情了。那现在,你便回主阁找姬别情大人复命吧。”
独孤一陵答应一声,正要离开,忽听寨中传来咿咿呀呀的声音,似是在唱戏,曲调甚是凄惨哀怨,令人断肠。
凌柒肆忽叹一声,道:“这群山贼虽是罪有应得,但看久了,还是心有不忍。”
独孤一陵心有同感,道:“虽不知五年前他们犯了什么事,但我看这些人个个都像是疯子一般,想来这五年来所受的罪,应是比死还要痛苦。”
凌柒肆深深瞧他一眼,道:“快去吧,若是晚了,可是要受罚的。”
独孤一陵一抱拳,运起“吴钩碎雪”,朝主阁飞去,他在主阁旁的石阶上寻到姬别情,这位吴钩台首依是劲装加身,红巾蒙面,斜长的双眼透着冷冽寒光,令人不寒而栗。
姬别情瞧着他,悠悠说道:“听说,你还听那群山贼唱了会儿戏?”独孤一陵不敢应答,垂首而立。
姬别情双眼一眯,冷哼道:“哼,干啥啥不行,自作主张倒是挺有一套。”
独孤一陵听出话中寒意,心下忐忑,认错道:“弟子知错。”
姬别情瞟他一眼,道:“还不服气?”
独孤一陵立时回道:“弟子不敢。”他顿了顿,忍不住道:“不过弟子有一问,那群山贼究竟为何要被实施圈刑?”
姬别情嗤笑道:“我还以为你要一直憋着不问呢。”
独孤一陵只觉一道冷冽目光落在身上,立时背上发凉,连忙头首一低,恭声道:“还望台首替弟子解惑。”
姬别情缓缓道:“他们几人,当年仗着有些武功,占去人家村子,把一村的人圈养起来,肆意玩弄,叫男人两两互殴,让老人趴在地上学猪学狗,哦,还淫人妻女。”
独孤一陵知晓其中缘由,不忍恻隐荡然无存,隐隐发怒,他曾想过这些山贼会作恶山林,为害一方,怎也想不到这些人竟会如此可恶。
姬别情道:“他们能圈养手无缚鸡之力的老百姓,我凌雪阁自然可以以牙还牙,将这些罪责加于他们身上。”
独孤一陵不禁问道:“这些事,官府不管吗?”
姬别情道:“那村子里的人早被折腾得七七八八,疯的疯,傻的傻,自尽的自尽,哪有人报官,若不是偶然,我也不知,这山贼竟能想出这等作乐之法。”说到此,他瞧向独孤一陵,道:“还同情他们吗?”
独孤一陵断然道:“不!”他忽又忆起一事,迟疑道:“那……把他们扛到鸟不归,是为了……”
姬别情两眼微眯,道:“现成的人肉沙包为什么不用?若是连他们身上的符咒都夺不下来,不配入我凌雪阁。”他的声音往下沉去,直似千年寒潭,冷冽冻人:“你记住,活着有时候比死了受罪,真的想要惩罚一个人,那就要诛心,他最怕死就让他去死,他最怕鬼就让他天天见鬼。”
独孤一陵拜别姬别情,顺着广场右侧石阶往上,方才那番话不断于脑中回荡,久久难消,凌雪中人虽是隐身暗处,身为皇室利刃,但确如江潮所说,看似冷酷无情,实则最懂人心。
他忆起向阳坡山贼的凄惨形状,姬别情这招当真比杀死他们还要残酷,但这群山贼做出这等行径,应当生受诛心之刑,眼下才过五年,纵是一辈子,也难以偿还此生罪孽。
独孤一陵心生感慨,暗自叹息,忽听此间有人连连唤道:“一陵!一陵!”他循声望去,就见裴宁两手背在身后,身穿凌雪服饰,颈上红色长巾随风飞扬,俏生生地立在十数丈外,周身是簇簇红艳的血儿红,夹杂道旁残雪,本就眉目秀丽,英姿飒爽的她,得红花白雪相衬,更显清秀明艳,动人至极。
独孤一陵瞧着瞧着,恍惚之间,似是瞧见裴宁腰间破开一个大洞,血水汹涌喷出,打湿整件衣裳,将那片花海染得更加鲜红,他心下发慌,立时足下一点,落在裴宁身旁,贴近细看两眼,方才轻出口气。
裴宁转头望向他,柳眉一竖,恨恨道:“一陵,你杀了那个山贼吗?”独孤一陵微微摇头,如实答道:“没有。”
裴宁立时怒道:“他们这般可恶,你怎能容他们再活下去?”
独孤一陵静静瞧着裴宁,轻声问道:“那你下了杀手吗?”
裴宁神色一变,摇头道:“我也没有。”独孤一陵问道:“那你为何下不了手?”
裴宁神色黯然,垂首道:“我初时瞧见他们的疯癫模样,还觉他们很是可怜,不知为何会遭这么大的罪,在鸟不归的时候,那人求我杀他,我只觉害怕,迟迟不敢下手,只好等他睡着,又将他扛回向阳坡,后来回到阁中,我自台首口中得知这些人的恶行,又大感后悔,方才为何没有一刀宰了那人,除去世间一恶。”
裴宁天真直爽,手上从未沾染血污,自是下不了手,独孤一陵抬手在她头上轻拍一下,安慰道:“我们虽是杀手,于暗夜中取人性命,却非滥杀之人,裴宁,你此事做得很好。”
裴宁抬头,呆呆瞧着独孤一陵,茫然道:“我真的做对了吗?”
独孤一陵收回手,思索一阵,道:“光看这些山贼的恶行,让他们痛快地死去,反倒是便宜他们,只有让他们活在世上受罪,如台首所言,杀人诛心,历经折磨,才是对他们最大的惩罚。”
裴宁听后,静静想一阵,点头说道:“你说得是。一刀宰了这些人确实是便宜他们,只有像这样折磨他们,让他们担惊受怕,魂不守舍,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想死也死不了,活着就要给我们当人肉沙包,才能赎罪,只是……”她说到此,顿了一顿,叹息道:“我以前从未想过这些山贼会是如此可恶,竟能把他人当做玩物,借此取乐,若不是恰好遇着台首,不知村子里的人还要遭多久的罪。”
独孤一陵轻叹道:“人性之恶,岂能尽知。”他觉此间气氛凝重,令人难以喘息,四下不见洛景明与江潮,便问道:“裴宁,师兄和洛小子呢?”
裴宁也觉难受,长出口气,方才轻轻一笑,道:“洛景明那家伙被我姐拉去做苦力,师兄让我转告你,他在主阁对面的山崖上等你。”
独孤一陵忆起李平的次日之约,点了点头,道:“我们今日还要训练吗?”
裴宁闻言,捂嘴笑道:“师兄都和你约会去了,哪有时间指导我和洛景明训练。”
独孤一陵听得面皮发热,道:“瞎说什么,我和师兄那是找人有事。”
裴宁伸手在他脸上戳一记,道:“既然这样,那你干嘛要脸红。”
独孤一陵道:“我刚才奔波一阵,闷热得慌。”
裴宁收回手,脸上露出笑容,道:“行了,你快去吧,莫让师兄久等,我也要回肃命庭找我姐姐和洛景明。”
待到裴宁远去,独孤一陵飞身翻上拔仙台,便见主阁对面高崖上坐着几道人影,走到近前一看,却是李平和江潮,还有那只黑豹,阿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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