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念弟一返身看到八岁的小妹孟来弟正躲在门后偷望她,那两只细长的眼中似乎同样沾染了鄙视和不屑,她怒极,大喝一声,“小骚蹄子看什么看,鸡喂完了吗,热水烧好了吗?等娘回来,看她不揍你!”
“哇!”孟来弟被吓哭了。
“吵吵啥,一近家门就听见吱哇乱叫!这一天天的,能不能消停些,跳蚤都比不上你们蹦哒!”
下地的徐三挑着筐篓,同徐栓柱、孟素娥和孟招弟回来,闻听哭声恨恨骂了句。
孟念弟眼珠儿一转,立马道:“还不是孟枇杷那个扫把星,也不知使了什么妖法,勾得别人都觉得她好,这不,村长大伯还特意过来,说我今日做的饭食没有她好吃!”
“念,念弟……”
徐栓柱忙想阻止,那边孟素娥已是一声疯叫,“孟枇杷!”
“就是这个扫把星!娘你不知道,我们庄子里新来的私塾先生帮着她下地了,还有她婆家的那个小叔子也来了!一大一小两个男人杵在她地里头帮忙,也不怕戳瞎别人的眼!”
孟素娥尖叫一声,扔掉手上的斗笠就朝外冲了出去。
“叔,叔,婶子她,她……”徐栓柱急得就要追。
“让你婶子去,闹一闹,我家的地也该有人帮帮忙了。”徐三一把扯住徐栓柱,眯起眼甚是狡黠地说道。
孟念弟弯起一侧嘴角,悄摸儿笑了。
孟枇杷抢着时间在水渠摸了几把螺蛳,想着回家养一养,吐完泥沙好好犒劳一下他们。
今儿下午日头暴晒的二个时辰,众人齐心协力插完了一亩地的秧苗,进展神速。她心情非常不错,拎着装螺蛳的木桶快步往家赶,家中井圈里还冰镇着绿豆汤,待会儿一人喝上一碗,该是暑气全消。
孟枇杷身体疲累心情却甚好地赶到家门前的那条细巷子,就听到了让她毛骨悚然的哭喊声。
“我的立冬啊,多听话的娃子,小小年纪就晓得帮娘干活了,砍柴挑水、喂鸡放羊,娘的心肝儿啊,你怎么就这样去了,你把娘的心也挖走了,你让娘怎么活啊!”
孟素娥坐倒在孟枇杷家门前,拍着大腿哭嚎,那声音悲凄中透着疯意。
孟枇杷犹如被雷劈中,神魂中轰隆作响,一时间双耳失音四肢麻木,整个人都僵住了。立冬那青白的小身体似乎又躺在了她的家门前,凸着眼睛朝她喊,枇杷妹妹,我疼,我疼……
她侧身,吐了。
从心底深处泛起的恐惧,象个怪物填满身体,狞笑着伸出尖勾利爪拨弄她的心脏、细长丑陋口器贪婪吮吸她的血液。
她几乎能听见那咕咚咕咚的吞咽声。
冰冷,无情。
渐渐的,血液不再流动,关节骨骼僵硬,皮肤失去温度,从内到外,她被怪物吞噬了。
孟素娥一转头,看到孟枇杷,疯叫一声朝她扑过去,“扫把星,你克死了我的立冬,还我儿子还我儿子!”
孟枇杷恍如没有知觉,杵在那儿不躲不闪,由着她大巴掌拍下来。
手上拎着的木桶被推搡着晃动起来,最后咚得一声,重重摔在地上滚了出去,洒一地黑青色螺蛳,就象从心里漫出的苦涩眼泪。
“被几个蚂蝗叮一口有什么,用得着跑到我嫂子那儿卖乖吗,这么大个人了,自己不会拍下来!样子货!”
“也不知是谁,一条小蛇竟然吓得尖叫成那样,比小姑娘还不如!早点回家读书去吧,这不是你干的活计!”
“学义哥,木春哥,你们别吵了!”孟嘉树被两人挤在中间,无可奈何。
三人拖着步子慢慢转过巷角,随即齐齐一怔。
秦学义嗷得一声就扑上去,“不许打我嫂子,你个疯婆娘!”
孟嘉树也要扑上去,刚踏出一步,手腕一紧被人拉住了,他急得甩了下手,没甩开,转头,才发觉拉住他的正是木春哥,“哥,你快放手,我要去救二姐,她吓坏了。孟素娥这个疯婆娘,儿子没了就专盯着我二姐欺负!真是太欺负人了!”
魏尚文目光沉沉,刚才的疲累拖沓瞬间扫光,挺直腰背立在巷口仿若一杆银枪,寒光凛冽,下一秒银枪激射,就会刺出满天血花。
孟嘉树感受到了这股冰寒,浑身一个激灵,可再眨眼,这股子冷意又消失了,魏尚文嘴角泛起一丝淡淡笑意,字句仿若是从齿缝中咀嚼出来的,带着巨大嘲讽,“专盯你二姐欺负,这孟素娥可疯得好有度!光盯一人疯的疯子……大家都不用怕了……天下间哪有这等好事啊……”
“哥,你说什么呢?”
孟嘉树完全不懂,又甩了下手,还是没甩开,急得跳脚。
“嘉树你看,好多婶子都出来了,她们只会劝你二姐躲开,没有人上前去骂那个疯子,因为她们认定了你二姐有错!”他抿起嘴唇,轻轻嗤笑一声,“疯子,就该有疯子的模样!专盯一人哪行呢!”
孟素娥的巴掌胡乱拍到孟枇杷身上,推搡她、拉扯她,好象她就是那把被立冬踩上、要了立冬性命的万恶锄头。
她誓要把这把锄头踩烂了、砸毁了、扔进黑暗地狱去。
“孟枇杷你个扫把星,克夫克父,就是跟你定了亲,转眼我的立冬就没了,你个扫把星害得我好苦啊!立冬,娘就你这个儿子,我们老孟家绝后了……老天爷,睁开眼看看吧,求你扔个雷下来劈死这个扫把星……”
秦学义冲上前,使劲掰开孟素娥拉扯孟枇杷的手,大声分辨道:“孟立冬的死就是个意外,是他自己踩着地里一把锄头伤了脚,才得病死的!这跟她没有关系!那是他的命数……”
“你胡说,你个钻在女人□□里的软泡,一双眼睛被女人迷住了吧,巴巴跑过来插秧,添着脸讨好她,你哥的死你全忘了!没良心的小畜生,你哥死的冤啊!这个扫把星克死我儿,又克死你哥,你还靠过来,不怕她再把你克死吗!”
“我哥,我哥的死也是意外,谁都不想的,他是吃了颗枣儿噎住……”
秦学义的眼睛霎时就红了。
“得了吧,你哥前天吃枣不噎住,大前天吃枣不噎住,单单她嫁过来第二日,吃枣就噎死了,都是这个扫把星害的呀!打死你个扫把星、害人精……”
“孟素娥,你快撒手!”
“孟枇杷,你快进屋躲一躲,她现在疯得厉害,被她抓伤就麻烦了!”
婶子们跳脚,呼喊着,可没人敢上前阻拦,就怕被疯子缠上没个好结果,剩个秦学义左挡右支,分解不清,同样被抓了个满脸花。
“放手,你放手,我要去把那疯女人打半死!”孟嘉树一头一身的汗,急得一脚朝魏尚文踹去。
魏尚文又一把攥住他脚踝,往后一拉,待他近了,目光紧紧盯住他,视线象个锥子般又尖又沉,“嘉树,你想不想帮你二姐永远解决这个麻烦。”
“啊?”
“让她再不敢来找你二姐麻烦!也帮你二姐治治这块心病!”
他的一双眸子漆黑得象两口深潭,多望一眼会让人窒息,孟嘉树瞳孔猛得一缩,心头打个颤,“怎么做?”
“你去找个皮囊,装水不漏的那种,要小一些的。”
“村长大伯家有。”
“好,那你去借,拿到了东西就在那边等我,别让人瞧见。”
孟嘉树见魏尚文的手往横街一个小巷口一指,那里有棵茂盛石榴树,一树石榴花红艳得象血一般,他忙点点头,飞奔去了。
魏尚文左右看了看,退到墙角一纵身上了墙头,没过会儿,他手上就提着一只鸡等在了那棵石榴树后。
孟金贵被伤了脸面,在家躲着,今日实在无聊,又心心念念他的半爿猪肉遂悄悄去了趟秦浦,想着跟秦五郎说说好话,却被好大一通暴吼骂了出来,正心气不顺回到孟家庄,就瞧见好些人往细巷子跑去。他跟上去一瞧,嘿,孟枇杷正被孟素娥这疯子揪住了打呢。
他这个痛快啊,连日来的怨气全都冲了出来,“我的立冬哥啊,你年年轻轻怎么就去了!你可怜哪,丢下婶子更可怜,想儿子想得发了疯!”
人群一静。
他连连跺脚,几乎要笑出来,“素娥婶子你快别伤心了,立冬哥没了,人死不能复生啊!你就算这样打几下扫把星又有什么用呢!不痛不痒的!扫把星兄弟孟嘉树可活得好好的!等再长大些娶个媳妇,抱上几个胖小子,那就什么都有了!可怜素娥婶子啊,什么都没有……”
他正说得高兴,忽得脚下一个趔趄踩到个硬物,低头一瞧,竟是把狭长的三寸长剔骨刀。剔骨刀沾了些泥灰静静搁在地上,看着一点都不锋锐。他一脚踩上,鬼使神差一弯腰捡了起来。
孟嘉树扒开人群,冲了过来,一把推开孟素娥,大声喊,“放开我二姐,你个疯女人,坏女人。”
孟素娥被他推个大跤,跌在人群里。
众人有的闪开,有的上前想拉住她胳膊,“孟素娥,你快醒醒。”
孟素娥啊啊疯叫,使劲挣开,突得,手上被塞了一物,目光扫过竟是把刀子,下意识,她握紧了这把刀子,挥舞起来。
孟金贵说得对,他儿子立冬没了,可孟嘉树活得好好的,把他立冬的福份全都活过去了。
她心头的愤怒就跟手上这把刀子般,只想捅出去。
“孟金贵,你拿刀给她干什么!大家快散开!”
魏尚文一声喝斥,众人的目光刷得移到孟金贵尚未收回的手上,又顺着路线落到孟素娥手中。
“刀,她有刀了!”
有人惊惶叫了起来。
孟念弟得意洋洋,只要让母亲去闹一场,不光能出了她心头的恶气,还能让孟枇杷服软,先过来帮她家插完秧田。
以往也都是这样的。
她母亲的疯闹、哭泣,就是一把利刃,刺到孟枇杷身上,一刺一个血窟窿。
孟念弟装作焦急样子,脚下却是不紧不慢地走进细巷,听着喧哗声扒开人群,就看见握着一把刀的母亲胡乱挥舞,众人吓得连连后退,随后母亲疯狂地朝孟枇杷刺去,孟嘉树扑过来护她姐,那把刀就刺进了孟嘉树肚子,有鲜红的血一下冒出来。
鲜血越渗越多……
她悚立原地,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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