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一个新世界

孟陈氏抚慰过女儿,又坐至儿子床前嘘寒问暖,几句话工夫竟疲累得趴睡了过去。

孟水根见孟嘉树尚好,也开始张着嘴连打哈欠,“不行了,年纪一大熬不了夜,这得去眯顿会儿。”

魏尚文见他要走,忙道:“水根伯,孟金贵那儿可别松懈了,枇杷家就算不欲他家赔偿,可借此机会逼上一逼,帮孟雨解脱那桩糟糕婚事,也算善事。”

“放心吧,老五看着呢,没人敢放他出来。这个混蛋竟敢递刀了,真是无法无天!”孟水根甚是痛恨地骂上几句,才摇晃着脑袋回了。

屋子里一时安静下来。

孟嘉树就算有千万句话要问,可见母亲睡着,也不敢吵闹,只在那儿目瞪瞪瞧着魏尚文。

孟枇杷的大哭变成无声垂泪,蹲在地上双臂环抱住自己,目光茫然,不知所措,可才一会,肩膀一沉,一只手掌压了下来,他的声音沉沉响在头顶处。

“枇杷,嘉树失了许多血,要煮些粥,再炖锅鸡汤给他喝才好。对了,药材也不多了,还得去四叔那拿些药材回来。”

她身体摇晃一下,猛然站起,脚步微错,眼见就要摔倒。

他手掌一紧,忙扶住她。

“炖鸡汤……对对,要炖鸡汤,还要拿药,枇杷你发什么呆,这么多事呢!”她举手往自己脸上拍去。

他抬手轻轻挡了,“枇杷,我跟隔壁大羊婶家取了只鸡,还要劳你去付下银钱,鸡我已经杀了摆在厨间。”

她抬眼,眸光僵直,还未醒神,“噢噢,去大羊婶家付钱,付,付钱,是……”

“取了她家一只鸡。”他柔声重复一遍。

“对对,取了一只鸡,还要,还要……”

“还要拿药。”

“噢噢,我马上去。”她忙乱着掏兜,取出一串铜钱,手上举着就往外走。

他松开她,转头,“学义,你嫂子一时心神慌乱,你陪她一会。我这边要去私塾,到时辰了。”

“私塾?”秦学义也有些呆,脚步一转跟了上去。

“昨日才上第一堂课,今日可不能缺席呀!日久天长得让他们养成习惯才好!”

他左右互相弹了弹衣袖,捋平衣摆褶皱,脚儿一抬就龙行虎步走出房去。

“哥,木春哥,你这就要走……”

孟嘉树压着嗓子急喊起来。

他回头朝他一笑,略带羡慕,“躺着好好歇息,等你二姐炖鸡汤来,小子好命,你二姐厨艺令人垂涎啊!”

孟嘉树听到鸡汤,呵呵笑了,什么问题都从脑中飞快跑了,只余下鸡汤香味仿佛萦绕鼻端,越来越浓。

孟枇杷敲开隔壁院门,见到了满面笑容的大羊婶。

“枇杷啊,真是没想到,立冬得的是铁锈病啊,也怪孟素娥徐三两口子没请个好大夫,生生把人给拖累死了,还怪到你的头上,这些年苦了你。”大羊婶一把抓住她手,热情说道。

“大羊婶,我我,来来付银钱,取了你家一只鸡……”

孟枇杷完全没想到会见到大羊婶如此笑脸,热烈得仿如盛夏日头,被晕眩得直眯眼。

“原来少了只鸡是你家拿走的呀,我还以为被谁偷去了呢,对对,嘉树伤得重,是得好好补补,来来来,大羊婶再送你一只鸡,不要钱,就当这些年,这些年闲话你家事的补偿,枇杷,你可不要怨恨大羊婶啊!”

大羊婶推回银钱,很快又抓出一只小公鸡和一小袋干香菇硬塞到她手里,“给嘉树补身子,香菇炖小公鸡,那味道好的,能飘香一整条横街了!”

孟枇杷一手一个,抓着那只不住扑腾的小公鸡和香菇布袋怔怔返回,一抬眼就见到了立在门口的魏尚文。

他目光柔和,嘴角带笑,“枇杷,我去私塾了,你别忘记拿药。”

“好,好的。”

他又朝她笑了笑,大步去了,那脊背挺拔得,如同一棵高高的白杨树。

孟枇杷回院放下东西,又出门往四叔家去,一路上遇到许多人,都笑着跟她打招呼。

“枇杷,嘉树没事吧,原来立冬得的是铁锈病啊,这真不怪你!”

“枇杷,孟素娥家把二十亩水田还给你家了啊,这么多年被她家种去,得了多少好处哪!那座大屋就不还了啊,真是便宜他们了,我看徐三那个吃软饭的,一天到晚就想着占便宜,我跟你说啊,枇杷,别去他家买铁器,一点都不好用,使几下就坏了!还铁打的呢,我看是屎糊的吧!”

“枇杷,来来来,婶子给你摘几串枇杷吃,我家的枇杷今年熟得早,甜着呢!”

“枇杷,快来,拿几根茄子回去,新长的,饭锅上一蒸,可软乎下饭了。枇杷,二十亩水田拿回来,没秧苗吧,婶子家还多了一分秧苗,到时来拔啊!”

“枇杷,今年还煮农饭吗,三叔都想吃你做的红烧肉了!梅子汤还煮吗?”

孟枇杷晕头转向,仿佛掉入了一个全新世界,这世界的阳光更加明灿,孟家庄也更加鲜活。

她每日煮鸡汤,拿药,等着魏尚文给孟嘉树换药,再下水田,收各家村民送来的水稻秧苗插下去。

这日傍晚,夕霞满天时,挽着裤腿衣袖,尚带泥水的孟枇杷见到了驻立在院门前等她的孟雨。

孟雨更瘦了,精神却很好,一双眼睛明亮生辉。

她穿着身淡青布衣立在那儿,仿佛历经暴雨洗浄尘灰后的一树栀子花,清新淡雅。

“枇杷,我和离了,来感谢你。”

孟雨见到她后,眼睛发亮,笑盈盈说出了第一句话。

“和离了?带着孩子?”

“和离了,带着四个孩子,拿到了二十两银子,一个孩子五两,我打算给她们存上,将来出嫁时当嫁妆。”

“那可真好!”孟枇杷笑了起来。

“是啊,真好。”孟雨拉上她手,紧紧的,“要感谢你把我带出那个悲惨的地方,还要感谢木先生、水根大伯他们,今日陪我去秦浦,把和离分割手续都办好了。”

“进屋坐吧。”孟枇杷笑着邀请。

“不坐了,孩子们还在庵里,我赶着回去。枇杷,我听说你家的事了,这是大好事啊,你克夫的名头可以摘掉了,等你婆婆放你归家,你就是自由身,到时也该重新考虑亲事了。”

“啊?”

“枇杷,我们都还年轻呢,遇上好男人不要错过了。我可对以后的生活抱有好大希望呢!毕竟有这么多好人帮助过我,我更得好好生活!”孟雨又笑了起来,鼓励道,“枇杷,你也一样!我看木先生就很好,只要人好,没钱也没关系,我们有双手,总能好起来的!”

孟雨急匆匆回庵了,没有住在娘家。

孟枇杷望着她脚步轻快的背影,瞧了许久,慢慢的,双颊就绯红了。

转身回院,母亲已在洗菜,她忙洗净手脚上前帮忙。

蚕豆剥出豆瓣,与雪菜做汤,米苋准备蒜头一起炒,再每人煮个鸡蛋,魏尚文不吃鸡蛋,孟枇杷想了下,拿出一块腊肉,搁到砧板上切下一小段。

淘好米进屋的孟陈氏见她切肉,又扫过放在墙边的那些米面筐篓,眼皮狠狠跳了下,“这是木先生束脩收来的腊肉吧!”

孟枇杷切肉的手一顿,低低应了一声。

母亲性子弱,但极守规矩,见她直接拿他的东西,估计有些不高兴了。

“娘,大姐身体还好吗?”

“你现在才想起你大姐!”

孟枇杷微微窒息,“娘,我……”

孟陈氏却已拿着一小箩豌豆荚转出厨房,等她剥好豌豆,再回到厨间灶下,这才说道:“你大姐身体休养得不错,已经不需要整日躺在床上,可以在院里慢慢走动了。”

“那太好了!”

孟枇杷上次带魏尚文过去,连累大姐摔一跤,心中实在担忧,听到此话真是欣喜不已。

“农忙做完,你大姐也该生产了,到时我再过去陪你大姐生产,你就在家照顾你弟。”

孟枇杷也想过去陪大姐,但嘉树还伤着,只得乖乖应下。

两人一个灶台上,一个灶台下,一时默然不语。

菜籽油舀进锅,茄块放入轻炸,随着温度升高,食物香气蔓延,也让孟陈氏绷紧的面皮渐渐松了,她塞了一把松毛进灶膛,又用火钳掏空底下,让火焰燃烧得更加旺盛,这才轻咳一声,开口道:“刚才从水田回来遇上老七家的二儿媳,就是那个叫阿宁的,她拉住我说,她娘家有个堂兄,去年媳妇病死了,没留下儿女,问你愿不愿意过去填个房。她堂兄是个木匠,手艺很不错,赚得到银钱,过日子完全不用担心。”

孟枇杷举着锅铲翻炒茄子的手顿住,一下震惊得不知如何回话,“娘,怎么说到这个……”

把孟金贵教训一通,再留下个不再犯的画押保证书后,同意放他出来的魏尚文告别孟水根,拿着秦学五处要来的五两银子辛苦费,急步回到孟枇杷家,刚要去厨间喝上一碗她亲手熬煮的绿豆汤去暑气,就听到了孟陈氏的这一段话。

他的脚步倏得定在地上。

“木匠是手艺活,旱涝保收,虽说衙门里时常征役干活,但毕竟与铁匠不同,没啥大危险。阿宁说她堂兄长得不错,脾气也好,没有孩子拖累,过去生下儿子,日子也就舒服了。”

魏尚文握着五两银子的手指不自觉攥紧,额角渗出细密的汗。

他双脚凝滞,上身下意识靠近,等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听到孟枇杷的回答。

“你是怎么想的?”孟陈氏继续开口,“我们女人总得找个男人过日子,除了实在拖累找不到的。你的克夫名头是孟素娥家污你的,现在摘掉了,就剩你阿婆那边……”

“娘,我没想过此事。”

静了一会,孟枇杷终于说道。

声音有些清淡,听不出多大情绪。

可她的心底已是掀起滔天巨浪,她是寡妇,本打算一辈子就这样过了,上照顾母亲婆母,下照拂小弟小叔,安分守己,不因她扫把星而牵连他们,可世事变化太快,小弟受伤没多久,怎么就要想再嫁人的事了。

一瞬间,心神震动。

她突然想到刚刚不久前孟雨跟她说的话,木先生就很好,只要人好没钱也没关系,我们有双手,总能好起来的。

那个人啊……

不知怎的,那天情景又浮现眼前……

他分开人群大步走来,手上还拿着个锄头,草帽随意垂在身后,有些落拓有些潇洒,他裤管半挽赤脚沾着泥,完全一付农家汉的样子,可挺直腰背,朗朗说道,我娶她。

这三字如同飓风,席卷过心头,让她心跳如鼓,手上一松,铲子啪嗒落进锅中,溅起两点油花跳到了手背上。

她猛得后退甩手,脸孔似乎被热锅气熏得,灿如榴花。

“什么味,茄子炸枯了?”孟陈氏猛嗅了一口。

“没,没有。”孟枇杷忙上前重新拿住锅铲,把炸好的茄块捞出来。

孟陈氏起身看了看,又道:“以前没想过,现在可以想了。你阿婆老旧古板,可能一时转不过弯,娘去跟她说,求她放了你。要我说啊,秦学义这娃也不错,年纪是小了些,可只要等上两年就能办事了。他已是童生,等明年院试中个秀才,那不光能免五六十亩地税,还可以免差徭丁税,不用去挖运河、补河堤,省了多少事!”

“娘,你胡说什么!学义是我弟啊!”

孟枇杷一碗炸好的茄块险些落地,忍不住惊呼。

“你弟什么弟,他是你死去男人的弟,与你没有血缘,等上两年与他成亲自是极好。学义这娃孝顺,性格又好,知根知底,能嫁了他才是你天大福气呢!”

孟陈氏生气,挤开她自己操起锅铲。

孟枇杷被她挤得后退几步,心绪乱成一团麻。

魏尚文脸色微变,轻挪脚步退开,一眼就望见院门口下田回来的秦学义,他咬了咬牙,露出一个笑容走上去,把他扯到了院角。

“你干嘛?”

“学义,我有话跟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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