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话就说,扯我干嘛!”
秦学义累得目光发直,想怒都怒不起来。
他从没想到,下地是这般的累,一直弯腰,腰都要断了,才短短几日,他露在衣裳外的胳膊小腿全都被晒得发红蜕皮,不知黑了多少。
“学义,你嫂子不是扫把星,你知道吧!”魏尚文笑眯眯道。
“废话,我嫂子当然不是扫把星,那孟立冬得了铁锈病,这事孟家庄现在谁不知道!”他横他一眼,这家伙同样也下地,可好象没见他变黑。
哼,他本来就比他黑。
秦学义抬头望望他个头,心头暗骂一声,浑身肌肉,头脑简单。
魏尚文笑得更和蔼了,“这事孟家庄是全知道了,可你家,你母亲还不知道啊,你不趁这机会回家好好跟你母亲说一说,说明你哥的去世就是个意外,与你嫂子无关,也能让你母亲放过你嫂子!”
“啊?”
“你也不想你嫂子,永远是你嫂子吧!”他把上身压低,一双眸子如寒星般盯住他。
秦学义整个身体一颤,发散的眼眸顿然凝聚了,他的神情慢慢变化,严肃起来,“她是不是我嫂子,与你无关!”
魏尚文心头小人恨不能揪住这家伙狠揍一顿,脸上笑容却越加云淡风清,“水田活计所剩不多了,抓紧这时机,你说通母亲给个放还书,到时孟枇杷虽不是你大嫂,可你们之间的情份还在,以后想做什么都名正言顺了……”
他富含深意地朝他一笑,转身进院冲洗手脚去了。
秦学义立在墙角,脸色瞬时变化,就如西侧天际的云霞,五颜六色的,煞是好看。
院中桌子摆开,竹椅放好,一行人围坐吃饭。
蒜头炒米苋、红烧茄子、豆瓣雪菜汤、香菇炖鸡,还有一大锅豌豆腊肉饭。
本是饥肠辘辘,此时却有些食不知味,秦学义捧着饭碗偷看一眼孟枇杷,又看一眼对面老神在在的魏尚文,几次过后,被孟陈氏察觉了。
她拿过自己那颗鸡蛋,剥好放进他碗里,“学义,多吃!”
“婶子,我有我有,你吃。”
“你正长身体,吃这么少哪行,大口吃,你看看嘉树,要不是平时吃得多身子壮,这般重伤哪能恢复得这么快!”
孟陈氏刚把一大碗鸡汤、一大碗饭菜端上去,见嘉树吃的欢实,所有的不安都已消散。
秦学义不敢再拒绝,看着碗里这颗白嫩嫩的鸡蛋,鼓起勇气道:“婶子,等下吃完饭我先回家一趟,我我,我有事……”
魏尚文瞥他一眼,暗自得意,小子,凭你那点小心思,还怕你不把事儿办好!
孟陈氏非常爽快应了,和蔼道:“待会婶子送你回去,忙乎这些天累着了吧!你就是个读书人,哪能干这些粗活!婶子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近日家里乱,嘉树出事,闹得晕头转向的,没有好好招待你,要是让你娘知道在我家这般辛苦,可要心疼坏了!”
“婶子我……”
“学义,你现在最要紧做的,就是好好读书,争取明年考中秀才,到时成了秀才老爷,我和嘉树,”她说着一顿,着重看了眼女儿,再道,“还有枇杷,都可以享你的大福了!”
秦学义脸孔一红,把头低了下去。
刚还暗自得意的魏尚文简直要气成一只大青蛙,这婶子怎么回事,这么英俊潇洒的他坐在这里,眼里咋还只有那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呢!
他刚夹起的一块茄肉,颤动几下,啪嗒掉在了桌面上。
孟枇杷瞧见了,以为他这些天插秧,指甲脱沿疼得拿不住,忙拿过公筷体贴地给他夹了一大筷茄肉,朝他一笑,轻轻放进他碗里。
嘴角的笑意再也憋不住,魏尚文心里乐开花,目光不由自主地就往秦学义处溜去,不防一下对上望来的孟陈氏,她的目光严肃、冷峻,含着许多不赞同。
啪的一声,他把碗放下,整个身体都凛直了。
“木先生,这些天感谢你照顾嘉树,要不是你给他处理伤口、换药,他也不会好得这么快!”
“婶子,枇杷救我一命,这都是应该做的。”
他头一次觉得自己笨嘴拙舌,不知该如何表达才能说出自己心意。
“嗯,枇杷救了你,你又救了嘉树,一事归一事,虽说不能两清,但木先生,我要在这里说一声,请木先生不要再住在我家,搬出去吧。”
他一下愣住,所有的小得意、小心思,全如皂角搓出的泡泡嘭嘭破碎。
孟枇杷心头一颤,忙呼道:“娘……”
“你闭嘴。”
秦学义愕然抬起脑袋,左右看看,抿着唇慢慢笑了。
哼,肌肉男,任你多壮实多能干,婶子喜欢的是我,是我……
“木先生,你一个外男住在我家不方便,枇杷的坏名声刚刚被摘掉,我不想让别人再闲话她。”孟陈氏表情肃然,缓缓说道,“我跟水根大哥问过,在私塾旁边还有个小院空着,是三叔公家的屋子,三叔公随儿子到县城住了,这屋子一直想租出去,你去住正好!”
魏尚文默然,随后一点头,“好,听婶子的,我搬出去。”
今日晚饭做的是豌豆腊肉饭,放了猪油,非常香,可孟枇杷戳着米粒,却觉得豌豆太硬、腊肉太少、猪油太腻了……
饭后,孟陈氏立即去找孟水根,讲定租用三叔公的屋子,一年一两银钱,头一年的租金,她掏了。
魏尚文拿出那五两银子付钱,她都没让。
他的东西很少,除了村民们送来做束脩的那些米面,就她给他接长袖管裤管的那套青布衣。
见他摊开布巾,把竹竿上晒干的青布衣叠了,同着她给的牙刷子一起卷了,捡根稻草捆上,放进筐篓里,这就算收拾好了,孟枇杷站在一边,心里突然就有些不舍。
三叔公家搬去县城有大半年了,那屋子一直关着门窗,霉味很大了吧,没有通风打扫,今晚能住人吗;还有他就这样搬出去,一日三餐又该怎么办!
可见母亲亲自把米面筐篓一个个搬至门外,她实在不敢这档口说出反对的话。
“哎哟,陈氏,你怎么把这些米面都搬出来了,这是要干嘛?”
出门倒水的大羊婶惊诧道。
“给木先生搬家,以后木先生就住三叔公那屋子,连着私塾也近,方便些。”孟陈氏望望左右,大声应答。
“哟,木先生要搬出去住啦!”大羊婶愕然过后,脸上带出一丝隐密喜意,返身朝屋内大喊了一声,“铁头,还不快出来,喜儿,快,一起来帮忙,木先生要搬去三叔公家的屋子住了。”
大羊婶男人铁头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个少女,十五岁的喜儿。
喜儿带着羞涩,目光悄悄朝迈出门的魏尚文身上转一圈,又低下脑袋,脸颊飞红。
“喜儿你拿这一筐,铁头你背这袋米吧。”大羊婶热络安排起来。
本急着要让木先生搬出去的孟陈氏瞧见大羊婶这般架势,不知怎的,脸就黑了。
才走出细巷子,好象整个孟家庄的人全都知道了,有端着饭碗的,有拿着个香瓜啃的,更有私塾念书的孩子们叽叽喳喳,飞跑过来帮忙,“先生,先生,我来帮你拿!”
魏尚文肩头本还扛着袋面粉,也被学生们一起抬了过去,他只得拱手感谢。
三叔公的屋子与私塾隔着横街,沿河边青石板小道过去,从北向南数的第二家。
院门开在东墙上,进了院门是个方方正正的大天井,两间北屋、两间南屋,很是敞阔。
两间北屋带小楼,适宜做卧房。
“就选东面这间吧。”大羊婶拍板。
“东面这间好,望出去就是河景,好看。”另一个婶子赞道。
“哎呀,怎么没有被褥,我去家里拿床过来。”再一个婶子大气道。
婶子们都格外热情,帮着通风打扫,整理床铺,到最后,孟陈氏都插不上手了。
她下得楼来,一眼就望见木愣愣站在院里的女儿孟枇杷,气不打一处来,上前扯了她就往外走,“清醒清醒你的脑子,木先生是外乡人,不知根底,谁知道他家在哪个地方,家里有没有娶妻,也许不光有妻,连妾都有好几个了!”
孟陈氏咬牙低斥的话语刚落下,背后就传来一道低低的轻笑。
孟枇杷猛地抬眼,只见魏尚文长身玉立,面带笑容,双手举起弯腰行礼,“好教婶子知道,小子家住京城,尚未成亲,也没有妾室通房等等,身家清白,只因家中兄弟倾扎争斗得厉害,小子不欲伤人也不欲为人所伤,故想留在此地定居,不再回返。”
他的声音清朗,就如旁侧小河水流潺潺,带来莫名舒缓沉静。
孟陈氏面皮一僵。
他再道:“小子现在身无分文,但望婶子知道,小子识文断字,又有一把好力气,定会努力,赚得银钱求娶贤妻。”
他的目光转到孟枇杷脸上,那双眸子灼灼,映着河水粼粼,就如两颗黑曜石,在浓密睫毛的眨动间泛出流金错彩般的光芒来。
孟枇杷一下被他看住,不知如何动作。
孟陈氏也是哑然,只觉耳中隆隆的。
“哎呀呀,木先生人呢,东西都摆好了,得让他瞧瞧呢。”
大羊婶的大嗓门从院中传了出来。
孟陈氏一下醒神,“学义,学义人呢,还有老长一段水路呢,得赶紧走。”
她瞪了眼魏尚文,一抬脚就往院中去寻秦学义,似乎把孟枇杷给不小心忘记了。
魏尚文双眼渐渐弯成月牙,举起的双手一点点放下,放到一半又再举起,朝着孟枇杷郑重一礼,“小子搬来此处洗漱睡觉没有问题,可一日三餐尚无着落,小子又不擅厨艺,又喜枇杷你做的饭食,能不能……能不能请你过来,为我操持一下三餐饭食呢?”
她怔了一下,手指捏着衣摆,只觉从脖梗处一股热烫飞速蔓延到耳后、双颊,羞窘得想逃,“不行!”
“怎得不行?”
他眉头蹙起,面露忧愁。
他的眼角微微耷下,眸光更显纯澈,俊朗的面容带出三分无辜,就如一只身量巨大的狗狗,格外乖巧地祈望着她,等待她的垂怜、她的令下。
她听到心跳,呯呯炸开,比过年时的爆竹声还要清脆、爆响。
她的头脸烫得要烧起来,微微转身避过他的视线,“我是个寡妇,不方便过来。”
“马上就要不是了。”
“你没见有这么多姑娘,都希望过来帮你做饭呢。”
“我只喜欢你做的饭食,没有鸡蛋的韭菜盒子,还有今晚吃的腊肉豌豆饭,我都非常喜欢。”
“我母亲不同意。”
“我认识的枇杷,是个有自己想法,愿意帮助弱小可怜的侠气姑娘!”
“你哪里弱小可怜了?”
“枇杷姑娘,可怜可怜我吧!我愿意支付银钱!”
“咦?你哪来的银钱?”她顿时转身。
魏尚文直起身,从怀中掏了掏,掏出一物直直递过来。
孟枇杷垂眸,就见那块曾拿过的白玉牌正静静搁在他掌心,白玉润泽莹光,衬着手指修长优美,她一下抬头,他正沉沉望着她,再不见一丝轻挑,一丝玩笑,他缓缓道:“枇杷,这块白玉牌是我的身份牌,也是我的福牌,今日给你,以后我的福气系你一身,愿你平安喜乐。”
孟枇杷完全怔住了。
他拉过她手,缓慢又坚定地把白玉牌放进了她的手心里。
微暖,和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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