频青没着急翻下一页。他将册子拿近，隔着十厘米轻轻嗅了嗅，上面的血迹已经失去了腥甜的味道，颜色也很暗沉，明显已经干涸多时。

铺满大半张纸的血迹覆盖了扉页上几个印刷体字母，“LOGBOOK”。

似乎本该是航海日志，不过已经被留下它的人当成随身记来用了。

频青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他微挑着眉，来回看了看第一页的“不要相信任何人！”和第二页的“不要告诉任何人你看到了我！”，都是用血写成的，很有氛围感，看上去诚意还挺足。

只不过频青实在生不出什么紧张畏惧的情绪，总觉得它有点像一个拙劣幼稚、故弄玄虚的恐怖玩笑。

直到翻开第三页，看到那一行行凌乱的、歪歪扭扭的黑色字迹，他才终于有了点找到“秘密”的实感。

频青先大致浏览了一下，从写作口吻来看，记下它的人不是哪个npc，居然是一名玩家——当然是之前的玩家。

【不知道日期，姑且记为x年x月x日，我来到了格里斯耶群岛。第一天天气很差，但跟我们讲话的npc看起来还蛮好的，不怎么吓人，被挤兑了也不生气，客客气气地把我们送上了船。

船长是个高壮的黑人，肌肉特别结实，看上去一拳能打死八个我，脾气也不太好，总是支使我们干活，我们没经验，做得磕磕绊绊，还会被他骂。但是我们必须靠他出海，所以也没办法，只能忍气吞声。】

第一页就写了这么多，巴掌大的册子，上面的字也小，挤挤挨挨地团在一起。写字的人似乎是用不惯细细的鹅毛笔，笔画虚浮地乱飘，张牙舞爪，墨水时浓时淡，看得频青眼晕。

但频青将第一页读了两遍，突然发现这个玩家没提鱼油被偷的变故。

按照这人连天气和npc们的性格都要废话一嘴的态度，如果真的发生了鱼油被偷的剧情，他不可能不提。

“……”嘶。

这种拿到了与之前的玩家不同剧本的感觉，怎么有点熟悉。

思绪莫名其妙地飘远，频青坐在窄床上走了几秒钟的神，没有落点的视线划向船尾的窗玻璃。

船尾的舵轮没有人操纵，但是在稳定地动着，应该是副本的自动设置。海风有点大了，后桅驶风杆从舵轮的高处伸出，长度已经超过了船顶，最上方被风力强迫，正在危险地摇动着。

频青垂眸，再度扫过这堆蚂蚁爬过似的字，心底不禁浮现出了一个惊疑不定的念头：难道，仓库里的鱼油是被安偷走的……？他为了给自己惹麻烦，就亲自潜入npc的仓库，然后把那十大罐鱼油全给搬走了……？

脑补安顶着标志性的神经病笑脸、挨罐偷鱼油的样子，频青吸了口气，觉得那个场面有点离谱。

他摘下单片眼镜，抬起指节揉了揉眼角，把这个危险的想法打出脑海，随后低下头，继续看下一页的航海记录。

【风浪越来越大了，我晕船，接连吐了好几阵，感觉连胆汁都要被呕出来了。居伊船长说我必须得吃点东西，我们都要吃，否则会丧失体力。

船上伙食还不错，我吃了点酸醋沙司、芹菜和辣根菜，喝了几口辛辣的白葡萄酒，还是居伊给我倒的。我看后舱里存放的腌肉不错，居伊说是他们格里斯耶的特产，值得一尝。吃饱喝足，我晕船的症状确实减轻了。】

【我说真的，极圈内真不是人类能待的地方！“捕鲛号”被一片体积大得离奇的坚冰挡住了路，双桅船只好沿着浮冰的边缘一点一点挪。

我们艰难地穿过了一条九曲十八弯的通道，驶出了浮冰区，而接下来我们所处的海面上到处都是岛状冰山，好在暂时没遇上冰原。

天空频繁地飘洒雪花，时不时还会出现猛烈的冰雹，每到这时风浪就会很大。有一个不太熟的玩家在向船头走去的时候不小心滑了一跤，也不知道怎么就跌进了两块浮冰之间的缝隙里，结果他再也没能冒出水面。】

【航行途中，船长突发奇想，给我们讲了一个很老套的童话故事，就是安徒生写的那个，海的女儿，不过被他添油加醋地讲了很多血淋淋的细节。

我怀疑是他自己编的，因为看到我们的表情变得惊恐，他就会获得乐趣，最后甚至给我们留下了一个不怀好意、意味深长的笑容。】

频青再翻一页，画风骤变。

【我操好险！真的好险！我差点就死了！现在是出海的第三天，劫后余生的我。我们已经开始返航，这次航行毫无所获，反倒搭上了三个玩家的命！

我们遇上了很恐怖的风暴！双桅船航行不稳，左摇右晃，摇动的幅度大到离谱。我只能死死地抱着最粗的桅杆，将绳索在身上缠了好几圈，没及时找到庇护处的玩家直接被甩进了大海！

地狱般的半天过去，我们驶离了风暴区，船长立刻去检查压舱物，发现致使双桅船大晃的原因是压舱物移位！船长勃然大怒，他说果然，他没猜错，我们之间混进了内鬼！】

【压舱物移位？这对一艘航海船来说是一件极为恐怖的事情，因为一旦移位就会造成重心偏移。我记得那个丹斯在出海前也跟我们说过，他说“只要压舱物稳固，保证你们出海有多少人，回来还是多少人”，原来这句不是废话？

居伊船长在航行第一天就检查过压舱物的摆放情况，当时毫无问题，难道我们之间真的混进了内鬼？内鬼趁我们都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挪动了压舱物，他想让我们全都葬身海底？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居伊船长简直像是疯了！他挨个揪着我们的领子、盯着我们的眼睛，问我们是不是人鱼假扮的。他说他讲的那个干巴巴的童话也不是空穴来风，因为岛上曾经有一个贵族想让自己圈养的人鱼长出双腿，于是就拜托一个从岛外来的炼金术士制造出了一种药剂。

它能使人鱼的鱼尾化成双腿，瞧上去跟人类无异，只不过药剂的时效只有30个小时。我天，世界上原来还真有这种天方夜谭似的化形药剂！】

【居伊船长又冷静下来了。他笑得特别阴沉，跟我们说现在不承认也没关系，30个小时就快到了，人鱼的目的是让整艘船的人都死在海里，时效一到，它就会重新化成人鱼潜进大海逃走，到那时我们谁也抓不住它。

所以从这一刻开始，为了洗清自己的嫌疑，我们就必须待在一起，等待内鬼现出原形。他还特意警告我们不要相信任何人，哪怕是一起前来的同伴。

他说人鱼全都疯了，满脑子都是报复！它们一直拥有迷惑人心的能力，哪怕是已经将你的同伴拖入海底，并且取而代之，你的潜意识里也不会觉得有】

航海日记在这里戛然而止了，最后的“有”字变成了一个突兀的休止符。

因为这一页已经被蚂蚁字挤满，写日记的人想必是发现写不下了，所以便翻到下一页继续写。

但问题是，频青手里的小册子根本就没有下一页。

他摸了摸册脊的缝线处，不出所料地发现了几小点纸张的碎茬，想必是被什么人给撕掉了，撕得还特别粗糙，好像当时很惊慌失措似的。

压舱物移位。

玩家中混进了人鱼内鬼。

堪称事无巨细的描述，还提醒了在船上有可能发生的死法。

这么多重要的线索全部集中在一本册子里，虽然无愧于“秘密”的名号，但如果只有一个人知道、其余八人从头到尾都一无所知，这样玩下去，对其他玩家来说未免也太不公平了……

频青合上小册子，曲起指节在粗糙的封面上敲了敲。

他对自己的运气依然保持怀疑。

频青一边思索，一边将册子重新放回床垫下面，这回连个角都没露。

由于小册子太薄，从床表面上看也看不出什么异样。

频青站在窗边远眺，视野中只能看到一线海域，南极冰原的碎屑随着水流四处移动，体积不大，倒是容易避开。

但海风并不给面子，吹得海面长浪起伏，反冲力撞到船身，导致他的头晕始终没有好转。

“都给我打起精神！我们还有10分钟驶入鳕鱼生存的海域！”居伊船长扯着嘶哑的喉咙在舱室外大喊。

此时海上的情况简直糟透了，大股的气流已经形成了旋风，从四面八方猛烈袭来，罗经的各个方位都在刮风。双桅船摇摆得很剧烈，频青隐隐听到船长骂他们蠢货，让他们马上滚出来，把甲板上一切可能滑动的东西都固定住。

而在推开舱室小门的那一刻，看到隔壁舱的柏黎也刚好出门，频青忽然无意识地蹙了蹙眉：好像不太对。

如果站在玩家的角度考虑，这上面的某些文字似乎有点太刻意了。

从第一、二页上颇具震撼效果的血书，到中间处对“人鱼内鬼”的突兀揭露，再到结尾对“人鱼能迷惑人类的心智、所以连同伴都不能相信”的强调，整本册子都在给他灌输一种“离间”的观念，导致心志坚定如频青，都在看到柏黎的一瞬间产生了一点犹疑，不确定要不要把发现小册子的事情告诉他。

但有时候，警惕心过了头也未必是好事。更何况玩家间还横亘着“需要拿1100cc以上的人血换人鱼诱饵”这件首要大事。假如看到这本册子的人不是频青，而是另有其人，那么一整艘“捕鲛号”注定要因为过度防备而产生分歧，结局很有可能就是分崩离析。

频青向来习惯从两个相反的方向思考问题。他与柏黎那双温和的灰褐色眼睛对视，于电光火石间便想通了这条线索带给他的负面影响，随即发散，往深处一考虑，小册子上的文字就变得有点耐人寻味、细思略恐了。

两人对视几秒，同时张口，像是打算跟对方说点什么，可此时居伊的大嗓门盖过了一切：“倒霉！今天真是太倒霉了！我们遇上了最糟糕的特大狂风，可能要被抛向东边去了！你们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点跟我一起把前后桅帆和前桅支索帆都落下来！什么都不干，是想被大浪卷进海底去吗！”

船上没有经验丰富的水手，为了保住小命，玩家只能听从居伊的指挥，顶着劈头盖脸的狂风，笨手笨脚地挪动着船上的器具。

海风过于凛冽，畏寒的柏黎已经被吹透了，脸色瞧起来比一旁那个因为晕船吐了几轮的玩家还要苍白。

频青瞥了他几眼，觉得不能再这样硬撑下去了。

他拧着眉心，脱下自己那身罩着油布的皮毛外套，迅速抖开，披到了柏黎身上，然后轻轻架住了柏黎刚刚抬起、看上去“欲拒还迎”的手臂。

频青低声而快速地说：“披着，风暴在前没谁注意这个，显眼就显眼吧，我们是来排除副本故障的，不是需要潜伏的间谍。‘格里斯耶的礼物’不是非要不可，不过我想得知人鱼的情况，所以等下进入冰川鳕鱼的海域，我和你一起凑一碗鱼油的血量。”

“我知道了。”柏黎从寒冷中找回自己的神智，将唇舔出了点血色。

向来习惯照顾人的他这次变成了被照顾的那个，他有点不太适应，但眼下的局面也没时间纠结这些有的没的。

居伊还在不远处吼：“即将进入南极冰川鳕鱼生存的海域！他妈的，还是风暴的中心！你们要盎司杯、捞鱼网和装鱼的柳条箱就去船长室里取，我刚从后舱拿的。你们也是倒霉，这鬼天气，鳕鱼更愿意在深水处待……”

他破锣般的大嗓门也被狂风刮得断断续续。频青听完，思绪拐了几个弯。

刚从后舱拿的？压舱物是不是就安置在后舱？那居伊检查过了吗？

居伊船长居然这么好心，开船之余还帮他们准备捕捞鳕鱼的用具？

频青这边不太需要所谓的“格里斯耶的礼物”，因此他的动作并不着急，边思量边打完了一个绳结才起身。

而其他玩家有倒霉任务在前，时间紧迫，不得不各自为营，对彼此都抱有警惕。一时间纷纷撂下手中的活计，朝居伊口中的船长室走去。

“我想去后舱看一眼。”频青和柏黎缀在去往船长舱室的队列最末。

他低声对柏黎说，“我很快回来，你取一人份的渔具就行。”

柏黎会意，点了点头：“小心。”

随后他吸气挺腰，撑起身形，仗着两层皮毛外套的“威力”，努力遮住频青，想让他走得不那么引人注目。

但就在频青匿声脱离“大部队”、绕过一处拐角的时候，狂风寻到间隙，刮过他白色的衣摆，竟然将湿透的布料都吹得向后鼓动。

最先进入船长舱室取东西的一个年轻玩家已经出门，他好死不死就瞥到了这片衣角。正怀疑是自己眼花之际，却发现“科考队”刚好少了一个人。

而那片白色西服消失的位置，如果他没记错，是通往后舱的必经之路。

他愣了一秒，随后猛然联想到自己刚才在舱室内的发现，刹那间他瞳孔骤缩，面上闪过了一抹夹杂着轻微害怕、但更多的是兴奋激动的复杂情绪。

“砰砰砰”！血液冲击血管，鼓噪的心跳声盖过了耳边的一切杂音。

新增200字。（持续昏厥.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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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银鳞与冰河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