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仆慌慌张张来汇报时,颜雁声正靠在儿子床头休憩,听说有官府上门查访,他赶紧一路小跑至前厅。
最先看到的是府衙的蒋捕头,旁边有一位年轻人,虽然未穿官服,但是气度清贵,腰间一柄宝剑十分夺目,一看就非池中之物。
颜雁声的膝盖顿时比脑子快了三拍:“草民叩见两位大人……”
“颜堂主不必多礼。”蒋义虚扶一把,“这位是捭阖司开阖使南宫大人。”
“南宫大人。”颜雁声又作一揖。“草民有失远迎,还请宽宥则个。”
“颜堂主,在下不请自来,乃是为了一桩稚子失踪案。”南宫无乐顿了顿,看着眼前这个愁眉苦脸的年轻人,小心挑选着用词。“听说令郎身染沉疴,病情颇为怪异,特此来查访一二。”
颜雁声已经开始捏起袖子抹着眼泪了。“大人说的不错。小儿从月前便染上风寒,却一直不见好。拙计今日又去道场祈福去了,只盼……只盼……”他说到此处,已是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
“即使如此……”南宫无乐温声道,“不知是否方便,让我等见见令郎?”
“哦哦,自然自然。小儿就在内院,大人请随……”颜雁声突然噤声,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开阖使大人身后那个低着头的半个身影。“你……你……”
颜小二快速抬头看了他一眼,端端正正施了一礼。
“颜堂主,这位是在下的朋友,颜姑娘。”南宫无乐开口道,“可巧,她听说松泾府颜家逢难,本着有同姓之谊,特来协助查案。”
“哦哦,颜姑娘,有劳了。”颜雁声低声道。“请随我来……”
颜雁声在前带路,一行人到了颜稚欢居住的院落。
穿过回廊时,众人不约而同放轻了脚步,廊下一口小棺材漆得锃亮,却令人不忍多看。
蒋义先前已经来了解过情况,秉着不宜过多打扰病人的心情,他就没有进去,退至廊下,刻意压低声音询问着关于颜稚欢的一些事宜。
南宫无乐一跨入屋内,就闻到浓重的药味。听到身后的颜小二重重地吸了下鼻子,他侧身让开了道。
颜小二感激地看他一眼,缓缓绕过屏风,看到床上躺着的那个小小的身影,她的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才四岁的小孩子,去年见到他时还是活蹦乱跳、圆不隆冬的一个糯米小团子,如今瘦得只剩这么一点儿,血管在薄皮下蜿蜒,干枯又细瘦。
颜小二赶紧捏起袖子狠狠擦去眼泪,屏着呼吸,轻轻走近,缓缓蹲在床头,忍住喉中哽咽,颤抖着虚虚拂过小侄子凹陷的脸颊。
颜稚欢似有所感,慢慢睁开了眼睛,浑浊的眼珠蒙着灰翳,微微转动,咧开嘴,无声地喊了一句:“小姑姑……”
“欢欢,你好啊,小姑姑来看你了!”颜小二猛地掐住自己大腿,尽可能地露出自己最愉快的笑容,就像以前那样逗他,语调轻松,“你这次又是哪里被小虫子咬了啊?告诉姑姑,姑姑帮你赶走它好不好?”说完,她捏起拳头,在空中一阵挥舞,“是不是这只?还是这只?哦,在那里!”
颜稚欢咯咯笑起来,笑得很吃力。他说:“最喜欢……小姑姑了……”
“欢欢,你还疼不疼?”颜小二轻轻说着,“你要坚强一点,不能被小虫子打败哦!不然,连小姑姑这只大懒虫都会笑话你的。”
“小姑姑……我、我已经不疼了……”颜稚欢虚弱地说着,“你看到……外面那个盒子了吗?”
颜小二下意识摇头,“什么盒子?小姑姑没有看到呀。”
“你、你要看……你要记住它的样子……以后……我要睡在里面的……”
颜小二死命咬着嘴唇,一下子脱力似的扑倒在床边,再也说不出话来。
南宫无□□过屏风,看着趴在床边的人影,纤细的背脊不住地颤抖着,他默默捏紧了手中的剑柄。
“颜堂主,”南宫无乐走出屋外,对颜雁声道:“根据捭阖司目前所掌握的线索,恐怕令郎不是感染风寒,而是中毒所致。”
“中毒?”颜雁声大惊,脸色愈发苍白。
不等他有更多反应,南宫无乐继续说道:“之前跟令郎有类似症状的孩童皆以……失踪。目前查到,整个松泾府内唯有令郎的病症有相似之处。在下已经邀请了名医过来看诊,预计明日便会到达,或许有办法延缓毒发。另外,希望你们全家上下都好好回忆一下,令郎有可能是在何时何地中的毒,他有没有碰到什么奇怪的人或事,这对于找到凶犯和解药都至关重要。你听明白了吗?”
“听、听明白了!”
“在下与颜姑娘,这段时间会住在府衙附近的南宫家别院,你但凡想到任何疑点,随时可以来找我们。”
“明白!”颜雁声颤抖着又是一躬身。“多谢大人——!”
“啪嗒”,屋门关上,颜小二走出了房间。
颜雁声领着三人往大门走去,边走边将自己能想到的事情尽数告知。蒋义在一旁时不时补充几句关于松泾府内其他幼童的事情。
突然,有慌乱的脚步声从前方传来,颜小二抬头看去——
“哗啦!”
腥臭的血水当头浇下,视野瞬间被猩红掩盖。她下意识屏住呼吸,任由黏稠的液体顺着发丝不断滴落。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僵在了原地,满场寂静。
原来是刚做完法事归来的何攸柠,她听闻官府来人查案,想着去向官府哭诉几句。远远望见自家夫君带着几人往大门走来,一眼就认出了站在最外侧的那个身影,何攸柠猛地夺过身后丫鬟手中未用完的驱邪狗血,毫不犹豫地泼了过去。
“夸嚓——”
陶罐砸在地上摔得粉碎,歇斯底里的咒骂声随即炸响。
“颜二!是你!你这个丧门星!你害死你亲爹,害死你大伯,害得颜氏家破人亡还不够吗?现在还要害了我的儿子!你这个邪祟!祸害!孽障!你怎么不去死!怎么不去死!”
何攸柠状若疯妇般扑来,尖锐的指甲眼看就要抓到颜小二脸上,幸而被颜雁声死死抱住。“都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把夫人扶下去!”颜雁声厉声呵斥着呆若木鸡的下人们。
一阵兵荒马乱后,叫骂声越来越远,渐渐听不到了。
颜小二捏着袖子擦脸,怎么都擦不干净,黏哒哒、臭烘烘。看来以后还是不要再吃狗肉的好。
眼前忽然出现一块雪白的帕子。
颜小二摇摇头,闷闷说道:“别。我现在很脏。”
一声极轻的叹息,如秋叶飘落,几不可闻。
下一刻,她感觉身子一轻……
诶?
南宫无乐直接将她打横抱起,大步走向门外,而后稳稳地放上了马背。他朝着蒋义颔首示意,率先打马而去。
脸上的血水在夜风的吹拂下渐渐干涸,颜小二试着睁眼,眼皮却被扯得生疼,索性放弃,又放松身体,随着大马的步伐颠簸、摇晃。
想着是被自家嫂嫂泼了一身狗血,没来由地,她竟然感到一阵轻松。
“噗嗤——”颜小二笑出了声。
南宫无乐眉毛一挑,拉住马缰,放慢速度。
“还笑得出来?”
颜小二摇头晃脑,“大人你看啊,我这都狗血淋头了还没有变成妖怪,说明什么?”
“什么?”
“说明我是好人啊——!”
咕噜——像是回应主人的话,腹中小鼓随之响起。
颜小二一本正经拍拍肚皮,“看吧看吧,妖怪怎么会让自己饿肚子呢!”
“你想吃什么?”南宫无乐笑出了声,“我来安排。”
“哇——大人如此慷慨,若我再推脱,那就是我小气了。”颜小二伸出手指数着:“醉白水晶虾仁、四鳃鲈鱼汤、草堂酱方、鳗鲡焖肉、叶榭软糕、仓桥油墩子、酱鸭胗、兰茶糕……”
南宫无乐听着摇头失笑,任由大马晃悠悠走在夜路上。
“水晶虾仁得配蟹醋,鲈鱼汤还要加莼菜,草堂酱方需炖足六个时辰,来不及做……”
“油墩子和酱鸭胗也不是时时都有……”
“可惜叶榭软糕已经过了时令……”
“有了,那就糖糕吧!”
“准了。”南宫无乐又笑了。
马蹄哒哒,过了好一会儿,眼看府衙就在前头,颜小二都没有再说话。
南宫无乐一下紧张起来,“怎么了?”
“大人,谢谢你。”
颜小二声音很低,是南宫无乐从未听过的语气。
“……谢我,什么?”
“谢谢你,带我进入颜家。谢谢你,请大夫来给欢欢看病。”颜小二语调忽而一转,声音轻快起来,“哎呀——最重要的是谢谢你没有拆穿我,没有问我为什么啦!”
这年纪越大朋友越少,毕竟若要再从头交代一遍自己的人生,是相当累人的。
“其实,”南宫无乐顿了顿,“我是想问的……”
“但问无妨。”颜小二回答得铿锵有力。
南宫无乐低笑一声,凑近她的脸颊,热息拂过。“你的左耳,是怎么回事?”
颜小二觉得痒,忍不住缩起脖子,别开了头。这南宫大人还真的是很善于观察啊。他肯定是发现了,他俩并肩而行,她会不自觉地站在他的左边,还有,若是低声说话,她会下意识地用右耳凑近。
“这个嘛,说来话长了……”
“无妨。”南宫无乐语调低缓,“今夜还很长。”
颜小二长长地吸了口气,将自己埋入浴桶,温热的水浸过皮肤,她摩挲着自己的右腕,手镯下仍旧凹凸不平,是烫伤留下的疤痕。
那年中秋,颜仲炳带着女儿们回到松泾祖宅过节。
晚宴后,颜雁声邀请两位妹妹一起逛夜市。
颜青蜓以身体不适,拒绝了。而一向懒散的颜鹤加,一听到街上会有很多灯谜,倒是难得的兴致昂扬。
晚市格外热闹,街上花灯如昼,人流如织,恰巧遇到被丫鬟婆子们簇拥着的盐商千金何攸柠。
那时颜何两家已定了婚约,明年开春后就会完婚。
何攸柠得知颜雁声带着堂妹,便也笑着凑过来。
灯谜摊前,颜鹤加一连猜中好几个,连摊主都拍手称赞:“小姑娘好伶俐!”
颜雁声也笑着揉她脑袋:“我们颜家的妹妹,从小就聪慧过人。”
何攸柠站在一旁默默听着,嘴角一直噙着得体笑意。
忽然,她推了一下身边的丫鬟,丫鬟又顺势打翻了摊上的灯烛。
滚烫的蜡油瞬间泼洒而出,颜鹤加躲闪不及,右手腕处被浇了个正着。
颜雁声看到了何攸柠的动作,脸色大变,却什么都没说。他带着颜鹤加去药堂敷药,一路上都不敢看颜鹤加的脸。
“鹤加妹妹,对不住……我、是我没用……”
颜鹤加捧着手腕,抽着气回道:“大哥,我明白的。”
彼时颜氏在松泾的产业已危在旦夕,迫切需要何家的扶持。
回家后,颜仲炳见女儿手腕裹着厚厚的纱布,心疼得声音都颤了:“怎么回事?”
颜鹤加垂着眼,低声说道:“我自己不小心碰翻了灯。”
颜仲炳没有再问,只是叹息。他的女儿他知道,最是喜欢动笔头功夫,但愿没有伤了筋骨。
可第二日,颜仲炳去寻堂兄颜孟颐商议事务,却在廊下听见颜雁声的低声坦白:“是攸柠,打翻了灯台……”
颜仲炳一时痛心疾首,转身就带女儿去何家讨个说法。
何家前厅,何攸柠面对气势汹汹的持枢山庄颜庄主,吓得脸色煞白,躲到父母身后直掉眼泪。
颜鹤加站在父亲身后,看见堂哥投来的哀求目光。她深吸一口气,再次开口:“爹爹,真是我自己不小心……”
“啪——!”
颜仲炳转身,一记耳光狠狠扇在她左颊上。
“我颜仲炳没有你这么懦弱的女儿!”
颜鹤加愣愣抬头,看见父亲通红的眼眶,看见何攸柠松了一口气,看见颜雁声欲言又止,耳中嗡鸣顿时炸开。
而这“嗡鸣”一响就是三年,直至她的左耳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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