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完澡,浑身软绵绵,颜小二挪到廊下,青竹簟还似乎残留着日晒的余温。她斜靠在柱子上,眯着眼,晾头发。
从发梢滴落的水珠沿着背脊坠入木板缝隙,瞬间不见,就像那些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残留于体内的潮湿。
或许中秋这个日子天生就与自己相克吧,颜小二忍不住这样想。
自从那年的中秋过后,厄运就像附骨之疽般缠上了颜家,怎么甩都甩不掉。
就在那年冬天,颜孟颐突然去世了,那是一个平常的夜晚。
颜雁声与何攸柠的婚事因此推迟了三年。说来也讽刺,这本该是桩喜事,颜家的败落却成了何家拿捏他们的把柄。
颜鹤加没有参加他们的婚礼,那时的她已被一纸“绝亲贴”除名,真的成了颜氏一族避之唯恐不及的蛆虫、狗彘。
难道说,自己真就是邪门体质?
颜小二忽地有点儿嫌弃此刻天边的那轮月亮,要圆不圆地清泠泠挂着,装可怜给谁看啊?反正她不想看!
不过,一想到颜稚欢,颜小二的心又软了下来。这个小侄儿似乎跟自己很有缘,竟然就这么遇到了。
去年的春日,在鸳鸯巷里躲过了初一和十五的颜小二,终于想起来该出门走走了,顺便看看书市行情。
街角的糖画摊子前围满了孩童,颜小二蹲在一群小孩子里,帮两个小姑娘在跟小贩讨价还价。
“老板,麻烦你再添一条尾巴嘛,凑个好马有双尾……”她转而眯起眼睛,故意说道:“啧,你是不是不会画呀?”
小贩哭笑不得:“姑娘啊,不是不会画,就是得加钱……”
颜小二心中叹气,想不到才过了个年,这糖画的价格竟然又涨了,似乎什么都涨了,偏偏她的书价没涨,不仅没涨,刚刚惜福福书局的掌柜还跟她哭诉说画册卖不出去,转头又将她的书价压了又压……哎呀呀,真真是世道无常,文章低贱,令人唏嘘啊。
颜小二看着两个小姑娘眼巴巴的样子,从自己包里拿了一个铜板出来扔进小盆里。“那你画,我帮她们付……”
话音未落,忽觉衣摆一沉。颜小二转头看去,一个两三岁的小娃娃正蹲在她身边,攥着她的衣角。
他头戴虎头帽,仰着脸,脸颊肉嘟嘟的,真真像颗刚出笼的粉糯团子。而这只小团子,正眨巴着乌溜溜的圆眼珠,一个劲儿地盯着她看。
颜小二心里顿时软得一塌糊涂,摸摸自己的亲亲小荷包,咬咬牙,手一挥,财大气粗地又洒下十枚铜板。“老板,再画一只大老虎,最大的那种!”
小娃娃忽然松开她的衣角,张开短短的手臂,脆生生道:“抱——!”
颜小二看着这个糯米团子,心想,这都能忍,那还有什么不能忍!
她含着泪,轻轻将糯米团子拥入了怀里,软乎乎又香甜可口的一小坨,实在是太——可——爱——了!
“欢儿!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急迫又熟悉的声音响起,颜小二转头看去,震惊非常:“大哥?”
“鹤加妹妹……”颜雁声也一脸惊讶。
后来,颜雁声每每到姑苏查看店铺,都会来看望她,有时候还会带着颜稚欢一起来。管事姜厚朴也是颜雁声特意交代过关照她的。当然,这些都瞒着何家和颜家的人。
想起那个糯米团子如今的模样,颜小二的鼻尖是一酸又一酸……
身边气流微动,送来一股沉水香气,颜小二不用睁眼就知道是谁。她假装刚刚醒来的样子,伸了个懒腰,又揉揉脸,朝着来人笑了。
“大人,你也来晒月亮啊?”
南宫无乐微笑颔首,假装没有看到她眼角的水光,矮身坐在她身旁的青竹簟上,将一只带着温热的瓷杯放入她的手心,又递给她一块油纸包着的糖糕。
油纸被窸窣展开,香甜的稻米混着新炸猪油的焦脆,瞬间漫开。
“多谢。”颜小二愉快说道,随即咬了一口香脆的糖糕,嚼嚼嚼,又抿了一口温热的小酒,满足地叹了一声。
忽然发现自己竟盯着她吃东西,南宫无乐顿觉失礼,连忙抬头,看到夜空一片澄澈……
“明日就是中秋了。”
话音一落,他自己先顿住。
自从入了捭阖司,南宫无乐就没怎么跟家人一起过过节。这没头没尾的话说出口,他一时也闹不清,自己是不是在期待着什么。
“大人你看呐,这月亮像不像个大鸭蛋!”颜小二伸手指着天空,摇头晃脑,嘴里念叨:“唔——八月十四来相会,灯笼未点月先皎;小二无知数鸭蛋,大人好心来指教。”
说完,颜小二笑了,一转头就对上南宫无乐的眼睛,专注,明澈,含着笑意,还有一些……
颜小二眨眨眼,唇角一弯,“大人,我们来猜灯谜吧!”
南宫无乐一愣,下意识回到:“好。”
“明月半遮云脚下,残花并落马蹄前。打一个字。”
“拆字啊……”南宫无乐转动着手里的酒杯,“有了,熊。”
“大人果然深藏不露啊!听好了,这一题是——四山纵横,两日绸缪。富是他起脚,累是他起头。还是打一个字。”
“是田字。”
“啧啧,大人这是要让我无地自容啊!那……有眼无珠一身光,穿红穿绿又穿黄。猜一样东西。”
“灯笼。”
“了不得,了不得,大人这是要上天啊!下一题是——石将军,木秀才,你哭我笑滚出来。仍是猜一样东西。”
“石臼?唔,或者……药碾。”
“早知大人非凡人,今日算是开了眼。”颜小二赞叹连连。“再来一个!来自水中,却怕水冲,回到水里,无影无踪。猜一……”
“是盐。”
“竟然还会抢答了啊!大人不愧是大人!服了服了,今日我颜小二甘拜下风!”
颜小二夸张地大力赞叹着,惹得南宫无乐笑得很是开怀。
他捏着杯子转了转,而后跟她的轻轻一碰。
“叮——”
清越的声音在夜色中荡开,颜小二没有再说话。
南宫无乐注视着她的眼睛,其中月影流转,似有清寒溢出。
“现在可以跟我说说,你那个‘说来话长’的故事了吗?”
月影闪了闪。“实际上短得很,就一句话……”颜小二转头盯着手里的酒液,哧哧笑着说道:“因为我太懒了,懒得说实话,所以老天爷就收走了我一只耳朵,让我往后哇,连假话都听不全,只能听到那些半真半假的话了。”
“确实很短……”南宫无乐忍不住追问道,“那长的又是什么?”
“长的么,就是后遗症啦。”她猛地仰头饮尽杯中的酒,一抹嘴,“这么多年了,真话假话在我耳朵里早就搅成了一团浆糊,轰鸣不断,也分不清楚。”
南宫无乐垂眸,盯着手中瓷杯的缠枝纹,枝枝叶叶,头尾相连,也分不清楚。“传说……你能听鬼语、通阴邪,是真的么?”他顿了顿,声音又低了几分:“比如方莺儿,再比如,小枝和柳儿。”
颜小二一下子笑出声来,前仰后合,乐不可支。
“开阖使大人哇——”她抹去眼角笑出的泪花,“若我真有那本事,早就化成飞龙,冲入江河湖海里去大闹一番了!又何必躲在巷子里当一只大懒虫啊!”
南宫无乐也笑了,静静地。他抬起手,又跟她轻轻碰了下杯,没有再问什么。
夜色沉沉,更沉的是颜小二的呼吸声。可能是她此次折腾得太过,体力透支,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沉重,绵长。
房门被轻轻推开,一道人影无声地走进来,脚步比夜风还轻。
月光从窗缝漏进一线,恰好映在颜小二紧皱的眉头上。
那人在床边驻足,指尖微微抬起,虚虚划过她眉间的褶皱。
“唔——”颜小二忽然唔咽一声。
来人身子一僵,放下东西作势就要逃出房间,却在转身的时候听到了颜小二说:“别怕……小姑姑……保护你……”
颜小二仍然紧闭双眼,翻了个身,继续呼呼大睡。
原来是她的一句梦呓。
来人静立片刻,最终无声地退了出去。
房门又被轻轻关上,人影远去。转角处的阴影里有一片衣摆被夜风撩起,又放下。
当颜小二睁开眼睛的时候,外面已经是阳光普照大地了。
她忍着浑身酸痛坐起身子,一下子就看到门缝里塞着一张信笺。
她正要穿鞋,一低头,之前跑丢的那只鞋竟然放在脚踏上。
视线一转,案几上……是她丢失的亲亲小荷包!
颜小二一下子扑倒门边,抓过信笺一看,是南宫无乐的留言。
他说他带着大夫去颜家了,不久便回。
不久便回……却没有叫她一起去,是顾虑到她在颜家不受人待见的处境啊。
那这个荷包和鞋子,也是他帮忙寻回的咯?
南宫无乐果然是个又好看又细心又靠谱的官大人,简称好人!
颜小二决定打起精神来。
她晃悠悠跑去了隔壁的衙门,因为有着开阖使大人的关照,很顺利就借阅到了关于稚子沉棺案的卷宗,仔细研读着。
南宫无乐推开书房门时,颜小二正埋在一堆卷宗里,只露出个毛茸茸的发顶。
听到声音,她猛地抬头,眼睛“唰”地亮起来,整个人从椅子上弹起,三步并作两步蹦到他跟前。
“大人,你回来了?那位大夫怎么说?”
“唔——看来昨日真有妖怪出没啊!”南宫无乐见颜小二瞪圆了眼,轻笑一声,慢悠悠从怀中取出个空布包,“大夫说,多亏这妖怪在床头留下的草药,你小侄儿的烧才退了。”
“真的?”颜小二一蹦三尺高,就像被小石头附身那样。“那是我求邻居安叔给准备的。”颜小二想着,就……至少试一试吧。幸好药包一直放在怀里,没有被一并偷去。危姐姐还总调侃安叔是野郎中,没想到他真有两下子,这次回去得好好谢谢安叔了。
说到感谢,颜小二记起得还南宫大人借她买衣鞋的银钱。她在小荷包里掏着,突然摸到了别的东西,是她的亲亲小荷包里本来没有的——几粒金珠子。
难道说……
南宫无乐看着颜小二难得一见的雀跃,突然很想摸摸她毛茸茸的发顶。手刚抬起来,忽而一转,指向案上的卷宗说道:“怎么样,发现了什么?”
颜小二回过神,眼角一眯,“确实有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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