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无乐指尖一顿,眼睛盯在卷宗那行小字上,“何家盐铺?”他一下子抬眸,深深注视着颜小二的脸,声音却压得极低:“颜老板,这何家可是官府指定的盐商,若是……若是真如你所说,他们通匪毒害幼儿,这可是会株连三族的重罪。”若真到了那个时候,她怎么办?
“大人明鉴!虎毒还不食子呢,恐怕我哥哥嫂嫂也不知情。”颜小二赶紧摆摆手,感觉再快一点儿,自己就会飞起来了。“我不是说何家有意通匪,而是贼子利用了何家盐铺的某个人,将毒害幼儿的药物染在随盐包赠送的那个小玩偶上……”
小玩偶,何家盐铺赠送的玩偶,就是颜小二的发现。
查看卷宗后,颜小二发现稚子夭折的情况很多,但是被归并到沉棺案的卷宗并不多。
近三年来,由捭阖司引导下,松泾府衙重点搜索后也仅找到疑似案件十三桩,且很多父母并不认为自家孩子的死亡有任何蹊跷,这样一来,愿意到官府做笔录并且有详细记录的就更少了,详细卷宗仅有五份而已。这五桩案子里,其中仅两家提到孩子放入棺椁时,一同放入的还有他们最喜欢的小玩偶——一只彩布做的小球。
穷人家的孩子玩具大多数都是一些破木料、烂布头,所以一只彩色的小球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宝贝。
相比之下,作为颜氏的嫡孙,富商的外孙,颜稚欢的玩具就非常多了,什么样的好东西没有见过?
可是,那只粗制滥造的彩布球,却躺在颜稚欢的百宝匣里,在一堆精巧的象牙九连环、鎏金小马车中间,就像穷苦流浪汉误入了仙家蟠桃宴,格格不入。
根据案上的卷宗,如果再加上颜稚欢的案子,那么这六桩稚子案里,有三个孩子都有同一种布球,那这个布球就是个值得深挖的线索。
“六桩案子,三个布球……这‘巧合’未免太频繁了些。” 颜小二点了点卷宗,“而且,这布球偏偏是何家盐铺送的‘买盐赠品’。”
“好,我会安排人去查。”南宫无乐眉头没有半点儿松开,五指抵在案上,“但有一点我想不通,若他们拐活着的孩子,还能说是卖了为奴为婢赚银钱,可偷走已死的孩子……图什么?”
颜小二忽然身子一软,整个人瘫回桌案,将脸埋入臂弯。“不瞒大人说,我之前在编纂一本《民间偏方打假大全——从不孕不育到小儿夜啼的临床谬误案例集》。”她拖长声调,气息虚浮,似乎刚刚那一蹦已经消耗掉了她所有的力气。
“……”南宫无乐一噎,一时跟不上她的思路,也不明白她的新书中哪个字跟自己有关。不孕不育?还是小儿夜啼?母亲好像说过,他小时候倒是爱哭……
不等南宫无乐发问,就听颜小二的声音闷闷响起:“因着这世间有很多莫名之事,而莫名之事又会令人恐惧……”她枕着手臂,眼皮半阖,像是梦呓,“所以有人信神佛,有人信轮回,有人信王八汤可以补阳气,也就有人信童子尿能治病……”她忽然嗤笑一声,“童子啊童子,三岁的小孩儿玩泥巴、舔狗毛,尿里指不定还混着蝈蝈腿儿……这要是仙药,那小河沟里的大□□都能当天宫里的老医仙了……另外……”
她的话音渐低,越说越飘忽。南宫无乐听不清,俯下身,在她耳边轻轻问了句:“什么?”
颜小二猛地一激灵,勉强支棱起脑袋,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眼中顿时炯炯有神,摆出神采奕奕的姿态来,但也仅仅是闪过一点点光亮而已。
“对了,大人,那邪门的泗水河,以及那首缺德的童谣,也可以再查一查的。”
风邪入体,河神收灵;稚子之魂,可保家宁。正好应对了稚子案,明显是有人别有用心啊。若不是那位母亲一路追到泗水河下游,这其中的罪恶还不知道何时才得以见光。
“说到泗水河……”南宫无乐翻出其中一份卷宗,指尖点了点:“李氏报案后,松泾府衙沿河搜出几口空棺来。再往远些,便是出了管辖范围,他们才报到捭阖司的,我已调了白刃卫去查。”他顿了顿,微叹道:“至于这童谣么,时间久远,恐怕一时难以查证,不过我会试试看。”
“大人不愧是大人……”颜小二嘀咕着,又将脸埋到了臂弯里,脑海中不禁浮出松泾府的地理图来。她目前只来得及看了卷宗,还没有仔细查看地理图。而在她的印象里,这泗水河四通八达,支流不少,好像一本古籍中记载过,有条暗流则通向南浦城。南浦城……破月悬……勉更筹……还有……她的眼皮越来越沉,脑中的地图也似乎浸了水墨一般,渐渐模糊起来。
南宫无乐立即唤来下属快速做着安排,正欲再跟颜小二讨论一些细节,还未转回身就听到了轻轻的鼾声。走近一看,颜小二已经歪在案上,脸颊压着手臂,睡着了。
南宫无乐摇头失笑,从内室取了薄毯,轻轻搭在她肩上。
等到颜小二一个囫囵觉醒来,最先听到的消息就是关于何家,官差已将所剩的小布球全部回收。
买盐送布球,是一个叫何兆学的管事想出的法子,从去年的中秋之后才开始售卖的。再细查之下,原来不是每位购买食盐的人都会得到一个小布球,而是家里有三岁到五岁之间的孩子,才会得到一个小布球,且在领取布球时还需登记下生辰住址。
至于那个叫何兆学的管事,早已借“回乡省亲”遁走,白刃卫正赶去他老家追查。
“啧,跑得倒快。” 颜小二捏起一个布球,指尖搓了搓粗劣的彩布,突然贴到自己左耳旁。
南宫无乐看到颜小二的此举,一把扣住她手腕,却见她猛地抬头,双眼放光。
“大人,你请来的那位大夫可还在?”
“怎么了?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南宫无乐慢慢收回手。
“这小球里有脏东西……”颜小二眼珠一转,“对了,用我带来的那份草药包试试,或许能将那些小东西引出来,讲不定还能配置出解药呢!”
南宫无乐动作极快,包起布球就要走,却被叫住了。
“大人且慢。”颜小二咧嘴一笑,“若是方便……我想去何家仓库瞧瞧,尤其是堆放这些布球的地方。”
南宫无乐瞬间了然,若是布球里面真的有“蛊虫”,那么附近肯定会有“虫窝”。官府虽收缴了布球,却未动何家盐号,一是怕打草惊蛇,二是为了避免引起百姓的恐慌。看来她是想再去“听一听”,试图找到更多线索,只是……
“不敢劳烦大人亲自陪同,随便派个官差大哥带路就成,不然我连门都进不去。”
捕快陈勇将颜小二上下扫了几遍,啧啧有声,“想不到南宫大人口中的高人,竟然是这么个小姑娘啊!”
“大人谬赞!”颜小二也恭敬地回了一礼,“就有劳陈大人了。”
颜小二借了身儒士的衣袍,她身形清瘦,帽子很大,几乎遮住了半张脸。她跟在魁梧的陈勇身后,就像个小书童。
一日之内两度见官,何家管事早已冷汗涔涔,半句不敢多问,只低头引着两人往仓库走。
颜小二贴着灰扑扑的砖墙,左耳紧贴墙面,不断变换位置,可再没听到那种“簌簌”的蠕动声。
果然啊……
颜小二心中一沉。何兆学逃跑时,怕是连虫窝都清理干净了。或许正是因为他们发现颜稚欢也染了蛊,怕颜家追查到底,这才仓皇撤离。
不过么,倒也不算坏事。
往好处想,至少松泾府的蛊祸到此为止了。只要解药一出,便能遏制扩散,也为追捕真凶争取时间。
颜小二眉头一皱,可其他地方呢?
松泾府周边的村镇,会不会还有受害的孩童?还有那些已经散落在各处的布球,怎么查?
对了,账本!既然布球只发给有幼童的人家,还登记了信息,那账本里必有线索!
“管事伯伯。”颜小二一踏出仓房便堆起笑脸,朝缩在陈勇身旁的管事问道:“那些记录着领取布球人家的账本,放在哪儿了?”
“账本?”管事一愣,下意识看向陈勇:“不是已经被这位大人带走了吗?”
“哦,对,账本。”陈勇一拍脑门,“前一次带回去的东西太多,一时忘记了。等回到府衙,我就去拿给姑娘看。”
“如此,就先谢过陈大人了。”颜小二又是一躬身。
离开了何家仓库,颜小二说想去界水一堂找南宫无乐。
陈勇道:“我送姑娘过去。”
“不敢劳烦陈大人,我认得路的。”颜小二又是一拜,晃悠着转进了一个街口。
刚一脱离陈勇视线,颜小二便猛地提起衣摆拔腿狂奔起来。她凭着记忆想抄近路,尽快去颜家找到南宫无乐。
可刚跑了两个弯,就被一堵人墙挡住了去路。
颜小二转身又要跑,余光中看到刀锋已经劈下,她下意识伸手一挡,衣物撕裂的声音和皮开肉绽的痛楚一同袭来……
痛晕过去前,她没想到自己竟然这么倒霉。不过,她更没想到的是,南宫无乐此时并不在颜家。
“太恶毒了!”
蔺我行捏着竹镊的手背青筋暴起,镊尖挂着一条近乎透明的细虫,在烛火下泛着幽蓝的冷光。“竟然将筹虫丝缝入小孩子的玩具里!”说完,狠狠一掼,猛地盖上药罐。
南宫无乐喉结滚动着,饶是他自幼见惯血腥,可这种用在无辜稚子身上的阴毒手段,仍让他脊背发寒。
“母亲,您有办法配出解药吗?”
“可以一试。”蔺我行活动着肩胛骨,突然凑近自家儿子,“还能想到用草药来引虫,那姑娘当真聪明啊!你从哪儿认识的这么个机灵鬼?”
南宫无乐嘴角翘起。“她确实……心思奇巧。”
“哦?”蔺我行眉梢一挑。自家儿子何时夸过姑娘?便是宫里的金枝玉叶,也没听得他称赞过半句。
南宫无乐一抬眼,正对上母亲含笑的眸子,立刻低下了头。“是查案中偶然结识的,她曾帮忙破获了剥皮案。”
“原来如此——!”蔺我行拉长声调,而后一巴掌拍在他肩上,“说起来,好久没有跟你好好吃顿饭了。正好,中秋过了,冬至未至,今晚药堂开席,你带那丫头过来。”
“母亲,案子尚未结束……”南宫无乐讨饶着拒绝,忽而又抵唇轻咳一声,“况且她……她怕生又害羞,必是不会来。”
“啧,我看害羞的是你吧!”
“母亲——!”
“好好好,案子重要,你先忙案子去吧。”蔺我行挥了挥衣袖,嘴里念叨着:“跟你爹一个德行,有了案子就忘了娘……我看等你有了媳妇,恐怕连名字都要忘了吧!”
南宫无乐一时哭笑不得,愣了一会儿,对着空气一揖:“……儿子告退。”
还未待他回到衙门,就在附近街区遇到了神色慌张的白刃卫。
“大人,陈勇被害,颜老板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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