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在美梦中都从未想过去死的人,一定是生活很安乐的人吧。
这是颜小二醒来后想到的第一句话。
梦里究竟有什么,她一点也记不清了。但正因如此,反倒觉得那一定是个极好的梦,毕竟连半点阴影都没留下。
幸福感从来不是“拥有”,而是“没有”。
比如现在。
如果她的右臂没有那么疼,她大概会觉得此刻躺在绵软的床上的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颜小二咬着牙,试着动了动,一阵尖锐的痛感立刻从臂膀窜到全身。她再咬咬牙,艰难地扭过头,看到的是一条被纱布裹得严严实实的“粽子臂”。
她眼前一黑。
很好,这一下子,克自己的节日又多了一个端午。
颜小二决定暂时什么都不做,因为仅仅是忍受疼痛,就耗尽了她全部的体力。
不打算对抗了,疼就疼吧,冷就冷吧,痛苦就痛苦吧。
她想象自己是一块破布头,软绵绵,绵软软,没有知觉,没有感觉,更没有痛觉。
她正盯着房梁发呆,门被推开了。
谢逍宜端着一只铜盆走进来,盆里还冒着热气。他的脚步很轻,轻得像是一声叹息,可颜小二还是第一时间察觉到了。
他是在为她叹息吗?叹息她竟然还活着吗?他再晚一点儿,她就真的活不成了。她现在受伤了,他会难过吗?她要是活不成了,他会哭吗?
她侧过头,目光直直地落在他脸上。她知道他在跟着她,从她在自己的亲亲小荷包里摸到那几颗金珠子的时候就知道了。
呵——都学会隐身术了?
颜小二一直盯着他看。
但谢逍宜脸上没有表情。
哟——看来那本《闭口禅修炼宝典》已经跟不上他的进步了,修炼到如今连表情都可以省略了?
谢逍宜放下铜盆,拧干布巾,动作干脆利落。
温热湿润的帕子贴上她的脸颊时,颜小二下意识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谢逍宜已经擦完她的脸,正握着她的手腕,一根一根擦拭她的手指。
其实很疼,其实他一点儿都不温柔,但是,因为是他,她觉得自己还能忍。
谢逍宜全程都没有看她,目光始终落在铜盆、布巾、以及她的指尖上,一点儿都没有“斜视”到她光裸的右肩和包裹的右臂。
颜小二忽然想笑。
她其实不介意他看的,毕竟她已经将他,唔,是小时候的谢逍宜,看光光了。
那是谢逍宜刚到持枢山庄的那个晚间,她到处找不见他,最后是在后厨的空地上发现他的。
谢逍宜正在井边冲凉,一看到她来,吓得赶紧用木盆挡住了……没成功,因为他手一滑,木盆就掉落了。
唔,白,很白,通体很白,白得发光。那么深的夜色,都没有掩盖掉他的光芒。
想起当时他惊慌失措的样子,颜小二忽觉得鼻尖有点儿痒,但是她不想挠。
若非要解痒的话……
咳咳。
颜小二调动所剩不多的精力,认真地想了一下,自己好像都没有他那么白,那么让他看个半个回来,她也不吃亏。
不对,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似乎从未在谢逍宜面前“害羞”过。
啧,果然是自己养大的小侄儿。
再回到眼下,她觉得一时难以将从前的谢逍宜跟眼前的他重叠在一起。
终究是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谢逍宜擦完她的手,将布巾扔回铜盆,端起便走。
颜小二忽然开口:“小宜,你……”
谢逍宜脚步一顿,但没回头。
颜小二看他这样,忍不住笑出了声。原本要问的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你耳朵红了。”
谢逍宜的背影似乎僵了僵,随即大步离开,关门声显然重了很多。
颜小二又点儿后悔,明明知道他是别扭的性格,还这么逗他。这下好了,她自作自受,也不知道他再回到房里是什么时候,有的事不能等,一等就要坏了。
幸好,门很快又被推开了。
当谢逍宜再进来的时候,颜小二赶紧开口,“我想问,你有没有……”
“留了。”谢逍宜看她一眼,径自走到椅边坐下,双手搭膝,闭目调息。
颜小二眨了眨眼。“哦,那就好。”
她合上眼,心里盘算着,只要南宫无乐看到谢逍宜留下的字,大概就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应该也能猜到那个陈勇是个叛徒了,而惩治府衙叛徒这种“家务事”,还是交给他们自己人去做的好。
至于谢逍宜留了什么字……
那不重要。
反正,他的字迹和颜鹤加的一模一样。
毕竟,是她亲手教他写的。
药效渐渐漫上来,右臂的疼痛似乎没有那么尖锐了,颜小二的意识又开始浮浮沉沉。
她觉得自己应该趁着还有点儿醒着,去思考一些更重要的事情。比如,怎么行侠仗义保天下太平;比如,怎么查出真相惩治罪恶;比如,怎么抓到罪魁祸首除暴安良;比如,怎么救助无辜的孩子;比如,怎么让自己活下去;再比如,她身上这件衣服已经破了,得买件新的赔给人家……
可是,她一向引以为傲的脑子却在此时不听使唤了。
恍惚间,她唯一想起的,是第一次见到谢逍宜时候的情景。
那时的他像棵春雨后刚抽条的小青竹,由于生长得过快,似乎跟这个世界不熟,跟自己也不熟,连眼神都是陌生的、怯弱的。
而最让颜鹤加惊讶的是,十一岁的谢逍宜,既不会说话,也不会写字。
有一回,颜鹤加在纸上写了个“醒”字,只是为了提醒自己别再贪睡误事。
谢逍宜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侧,盯着那个字看了许久,忽然开口:“这……什么?”
颜鹤加头也不抬,信口胡诌:“是‘醜’字(注:丑的繁体字),我呀,是在提醒自己,别长得太难看、惹人厌。”
谢逍宜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看着她说道:“你,不丑。”
因为他说话很慢,字的也少,就显得特别认真。
颜鹤加笔尖一顿,墨水在纸上洇开一团。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在读书识字这件事上糊弄过他,连敷衍都没有。
不仅如此,颜鹤加突然非常地想知道,他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
她跑去问爹爹颜仲炳:“谢伯伯家的小孙子,怎么既不会讲话,也不会写字?”
颜仲炳当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长到颜鹤加以为爹爹不会再开口的时候,才听他低声说道:“那孩子,可怜啊……”
究竟怎么可怜呢?
颜仲炳没有细说。
只提到谢逍宜在很小的时候就被当作人质软禁起来,直到谢伯伯将他救出,送到了持枢山庄。
好在,经过颜鹤加的“悉心栽培”,谢逍宜终于从“哑巴”升级成了“结巴”,并奇迹般地练出了一手好字。
实际上谢逍宜并非一点儿都不认字,只是从未碰过笔墨纸砚,也没有人教他读书识字,更没有人教他如何起笔、行笔、收笔而已。
可一旦开窍,他的进步快得惊人,简直像憋了十年的洪水,一朝决堤,势不可挡。
势不可挡的结果就是,谢逍宜的字迹几乎和颜鹤加的如出一辙,是连颜仲炳都分不出来的程度。
更准确地说,是手腕受伤前的颜鹤加。
哪怕是如今的颜小二,也写不出那样锋锐的笔势了。
啧,没想到这小子竟成了她书法造诣的“传人”。
这一点令“断臂”的颜小二十分欣慰。
“小宜……”
谢逍宜倏地睁眼。
颜小二又在梦呓,唇瓣微动着,隐约漏出几个零碎的音节。
“别怕……”
他眉头微微蹙起,轻哼一声,继续闭目调息打坐。
忽而,他又睁开了眼睛。
烛火轻晃,颜小二颤动的睫毛投在脸上,像蝴蝶扑簌着翅膀,却久久都飞不起来,异常苍白,无力。
他的目光不受控地落在她包扎的右臂上,顿觉后怕。
若是他再晚一点儿出现,恐怕她的手臂就……他本该直接砍断那人的胳膊……可是,她会生气的吧?
视线再往下,落在她的手腕上,那里有一些烫伤的痕迹,看起来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边缘泛着陈旧的粉白。
她是什么时候受伤的?
他离开持枢山庄前明明还没有的。
那就只能是……他不在她身边的时候。
还有,她的耳朵……
想到这里,谢逍宜轻轻叹了口气,吹灭烛灯,又闭上了眼睛。
而此时的一处巷子里,南宫无乐正在查看陈勇的尸体。自家府衙的弟兄被杀,白刃卫们纷纷血气上涌,点着火折子到处翻找着可能的线索,生怕错过一处。
陈勇的捕快刀上有裂痕,也有血迹。他的右臂有两道刀伤,皮肉外翻,深可见骨。但真正致命的,是他心口中的那一记剑伤,薄如蝉翼,锋利无比。
有刀又有剑,贼人不止一个。
南宫无乐摩挲着剑柄,心里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她肯定还……
“南宫大人!”一名白刃卫猛地掀开墙角稻草,声音陡然拔高,“这里有字!”
南宫无乐几步上前,眼睛眯起,在火折子的微光映照下,土墙上赫然有一行血字——
她在我手上
南宫无乐指腹摩挲过墙上的血痕,字体十分眼熟,他倏地收拢成拳,随即沉声道:“将陈勇带回去,令仵作验尸。”
“是!”身旁两名白刃卫领命而去。
南宫无乐站起身,继续下令道:“剩下的人跟我走,封锁何家盐仓。凡近日接触过陈勇者,一律扣押。”
“是!”
“是!”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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