嘟嘟——
“请进。”
颜小二朝着谢逍宜和晋飞微一点头,便推开门,独自进入屋中,朝着坐在灯下的人轻快地唤了声,“安叔。”
居裕安抬头看她,艰难地扯了扯嘴角,又垂下了眼睛。“你都知道了?”
颜小二毫不在意地摆摆手,“他们说什么是他们的事。我就是来接你的。”
居裕安苦笑一声,缓缓从怀中取出一本陈旧的手札,摊开在桌面上,指着上面的一行小字。
“这就是魂古七迷丹的药方。”他的语气平静得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最初版,是我编纂的。”
颜小二扫过手札,没有接话,只是在他对面坐下。
居裕安的视线落在跳跃的烛芯上,目光渐渐变得悠远,似乎一下子回到了许多年前。
“我十二岁拜薛怀引为师,二十一岁那年,被逐出师门。”
“起初编纂这张药方,并非为了悬壶济世那般伟大的志向。”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有哽咽,“只是因为……我的父亲便是得了离魂之症。在我的记忆里,他时而清醒,时而狂乱,终年备受折磨。最后,在一个雨夜,他因错手杀死了我的母亲,投河自尽。”
“后来,我发现师父修改了药方,还将此药用在走投无路的病人身上。而那些人服药后皆是狂性大发,虽侥幸未伤无辜,却已形同傀儡。”居裕安的手指握成拳,微微发颤,“我请求师父停止在人身上试药,他却说我不知变通。”
薛怀引兴奋的声音犹在耳边——那些都是必死之人,用以试药,物尽其用,有何不可?
苟不至德,德行不苟。可居裕安从师父眼中看到的,并非来自医者的悲悯,而是对一举成名、名留青史的急切渴望。
他被逐出师门那日,什么也没拿,只带走了这张最初的药方草稿。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尝试改良它。”他仰起头长长一叹,喉结滚动,说得十分艰难,“因为那种离魂症……会遗传。”
“我的时间……亦不多了。”
回程的路上,这句话一直在颜小二脑中翻腾,搅得沸反盈天,令她坐立难安。
她清楚,若她强硬一些,剑宗未必真能“留下”居裕安。
但当她看向居裕安的眼睛时,便明白了——他选择留下。
所幸,经宋兰桡首肯,石投孝得以入住剑宗别院,贴身照料。
*
谢逍宜站在廊下,望着紧闭的书房门,自他们从剑宗回来后,颜二就把自己关进了书房,已经十六个时辰了。
他叹了口气,走上台阶,推开门。
她坐在纸堆书卷中间,像一座被淹没的孤岛。
上次见她这样,还是在他离开持枢山庄前的那个冬天。
廖婶儿突发重病,整日躺在床上,气息虚浮,只出不进。
大夫摇着头,束手无策,说除非能找到一味珍稀药材,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而那种药材就是烬尾松的树汁。
天下皆知,姑苏有座游骐山,山中有株三百年的烬尾松,可是在很多年前便已枯死。
烬尾松这三个字,不但成了传说,也成了药典里一个令人扼腕的名称。
但是他们不知道的是,持枢山庄后山还有一株烬尾松,乃是那株三百年古木的残枝,是庄主颜仲炳从残骸中拼尽心力抢救回来的独苗。
颜庄主守口如瓶,亲自照料,连庄内之人都鲜少知情。
它不仅仅是一棵树苗,它是在灰烬中艰难保存下来的火种,是颜氏对过往荣光的执念。颜庄主更是将它看作关乎家族命运的一道微弱脉搏,只盼着小松枝有朝一日能再长成栋梁,以告慰先祖的英灵。
可这秘密,却瞒不过喜欢“巡山”的颜鹤加。
她自然知道这株烬尾松意味着什么。
但为了那似是而非的一线生机,她没有犹豫。
她悄悄潜入后山,用小刀割开了那株独苗的树皮,取得汁液,按照古法熬成汤药,一勺一勺喂给廖婶儿。
她谁都没有告诉。
最后,廖婶儿奇迹般地活过了那个冬天,人人都说她是有福之人。
无人知晓她的福气是那棵独苗给的,唯有颜鹤加。
可古语也说——树无皮必死。
小松枝再也没有机会长成栋梁,颜仲炳也就明白了。
在书房外,谢逍宜看见颜鹤加跪在地上。
她说她知错了,但她不后悔。
颜庄主的手高高扬起,颤抖着,最终也没有落下。
可门外的谢逍宜却莫名觉得,那对颜鹤加来说,是比任何责打都更沉重的。
后来,颜鹤加被罚在颜氏祠堂思过。
三天三夜,她独自在阴冷的祠堂里,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也是这样坐着。
她没有哭,她把嘴唇咬出了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但这次不一样。
书页哗哗作响。
原来,她翻书是会有声音的。
大概是因为她的手指在发抖,她翻得很快,快得像是要追上什么;她翻得也很乱,手上尽是错乱的细小伤口。
谢逍宜清楚她在找什么,她想找到一个万全之法。
可,这世上哪有什么万全?
想起昨夜,他送茶点进来,她趴在桌上睡着了,脸下压着锦洲帮货品信息和船只动向,手中攥着《伤寒论》和《本草经》。
蜡油滴在她的手指上,已经凝固很久。
她没醒。
*
疏萤时度,江风猎猎。
谢逍宜立于船首,脚下波涛翻涌,雁翎刀映着夜色,如漱冰濯雪。
晋飞快步走来,低声道:“少主,厉昌的船快到鸭头湾,正往盈江码头驶来。”
谢逍宜眉头一压,“截住他。”
“得令。”
下一刻,三艘快船如离弦之箭,破开沉沉夜色,于江中形成合围之势,将一艘装饰华丽的座船死死堵住。
谢逍宜纵身一跃,衣袂翻飞间已立于对方船头,数十名悬月楼护卫紧随其后,瞬间控制了甲板上的船员和侍从,以及整艘船的要害之处。
厉昌听到声音从舱中冲出,待看清来人后,强作镇定,抱拳沉声道,“谢少主,你这是何意!”
“问几句话。”谢逍宜的语气平静,“魂古七迷丹,船只货品,徐家。你选一样说。”
厉昌眼神闪烁,扫视着甲板上的情形,看自己帮中的人只是被悬月楼护卫摁住,没有人抽刀亮剑。他心思电转,清楚既然对方并未直接动手,那就是还有周旋的余地。
想到这里,厉昌脸皮抖开,再次抱拳,漏出一口烂牙,“谢少主,我们锦洲帮对悬月楼一向敬重有加,不知道这次是哪里……”
谢逍宜却已不耐地,指尖微微一动。
刷——
离厉昌最近的一名护卫立刻拔出长剑,冰冷的剑尖瞬间抵上他的脖颈,一丝血珠当即从菜皮般的褶皱中沁出。
“我说!我说!”厉昌脸色煞白,频频吞咽着口水,“是、是赵大小姐……”
*
夜色如墨,浮云收敛。
悬月楼别院书房中,烛火在颜小二的眼底跳动,书页被快速翻动的声响,是屋中唯一的声音。
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蚂蚁,左冲右突,竭尽全力,却仍是在杂乱的泥沙迷宫里徒劳地奔走。
要快!
再快一点!
她不断地告诉自己。
可是越来越尖锐的,唯有浑身的疼痛感。不但眼睛酸涩,手指发颤,连脑子也不听使唤了。
连续两日的枯坐,她不但没能为安叔寻到一线生机,也没能从锦洲帮找一个缺口,却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心神。
她闭上眼睛,长长呼出一口气,自暴自弃地将自己砸进了宽椅里,试图用另一种疼痛使自己清醒。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门被轻轻推开,熟悉的气息飘入,带着一股江风的清冷。
颜小二勉力睁眼,缓缓抬起,对上谢逍宜的目光。
视线一滑,见他的手指上攥着一摞纸。
顿时敏锐地捕捉到了“魂古七迷丹”这几个字,以及未干透的墨迹。
就这一眼,她那颗在泥沙中徒劳冲撞了数十个时辰的心,轻轻落下。
而接住它的,是谢逍宜。
幸好,是他。
颜小二咬着唇,伸手接过纸张,一一展开,快速扫过。
这是一份口供,厉昌的口供。
原来厉昌的所为,全是听命于大小姐赵玉珠,她才是那个在锦洲帮内跟幕后之手联系的关键人物,而陷害徐家,以低价买下积谷山那块地的戏码,也是赵玉珠一手策划的。
根据宋兰桡的消息,早在半年前,有人已经在利用漕运运送“特殊药材”。但是在近期才越发明显,他们顺藤摸瓜,最终找到了锦洲帮这个“跑腿的船夫”。
而赵玉珠之所以设计针对徐家,并不是简单地看中徐家的那块地。
颜小二想到了温芫芫提到的那次赏花大会。正如之前猜测的,针对徐家的阴谋,从羲和血瞳案就开始了。
赵玉珠在锦洲帮内是大小姐,看似风光无限,但她爹娘想用她攀一门亲事,对方是六十岁的前漕运总督,做对方的第九房姨太太。而她一直抵死不从,想着凭借自己的“交际”手段,讨好盈江城首富徐家,或许能向父母展现自己的能力和价值他们就不会逼她嫁人,也算是为自己找到一条新的出路。
在赏花大会上,赵玉珠为颜青蜓出头,不料得罪了温芫芫。没想到的是,温大庄主只是简单的一句话,便导致锦洲帮失去了大半生意。
赵玉珠自然是十分惶恐,求助颜青蜓,但那位徐家主母却对她的“遭遇”无动于衷。
应该就是在那次赏花大会上,有人盯上了来自锦洲帮的赵玉珠。对方精准地捕捉到她的不甘与怨恨,将她招募,利用她和锦洲帮开始了更激进的计划。
锦洲帮内,赵老帮主只顾养生,权利大多在厉昌手中。赵玉珠也是利用了厉昌的野心,说自己不过是一介女流,待她攀上高枝,锦洲帮便会名正言顺地交由厉昌掌舵。
在赵玉珠的推动下,通过锦洲帮的专船,药材明显流得更快、更广。
而另一方面,为保障原料供给,他们还想拿下徐家的积谷山土地用于扩建药田。
后来,珑宝斋人走茶凉,徐筑山又喝了带药的酒,徐家资金链断了,名声坏了,地价降了,盈江城首富的“门楼”也就顺势倒塌了。
这一下子,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赵玉珠。
恐怕连居裕安自己都不知道,他半途救下的人,竟然是整个案子的关键。
只要找到赵玉珠,就能顺势揪出幕后之人的尾巴,以及药方。
当颜小二理清了这些之后,就想立即去通知宋兰桡。
然而,她还未出发,宋兰桡就派人传了信来。
信中说,剑宗弟子赶到居裕安所说的那处村子,发现农户夫妇遭人杀害,而赵玉珠,又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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