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肢体僵硬和头皮发麻过去后,颜好好只感觉身体像一本被雨打湿的书册,页码黏连,字迹晕开。她的骨头是软的,脑子是昏的,只有心跳咚咚作响,提醒她,她还活着。
她面上强自镇定,却连指尖都不敢稍动,不知道会触发怎样的后果——是他更汹涌的进攻,还是骤然抽身,抑或者冷漠退场?
她是真的越发看不懂他了。
然而,奇异地,预想中更难缠的风暴并未降临。
谢逍宜只是将脸再次埋进她的颈窝,他呼出的气息熨帖在皮肤上,鼻尖冰凉的触感激得她轻轻一颤。
敌不动,我不动,她实际上是不敢动。
可对方却十分不满。
“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他的声音闷闷的,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耍赖的音调,就像小柳小桃缠着她要听新故事一样。
可,她知道,他要的不是那些信手拈来的江湖轶事或者精怪传说,他期待的是她直白的真话,偏偏她就是说不出口。
“咕嘟——”
颜好好无意识吞咽了一下,喉间的响动在静默中显得格外清晰。
她摇了摇头,发丝蹭过他的,带起微痒。
忽而,一道细微的指风掠过,屋内唯一的灯火熄灭,黑暗降临的同时,她感觉天旋地转,等反应过来,已被谢逍宜拥着倒在了柔软的床榻之上。
她直挺挺躺着,拖鞋已经被甩出去了,身上被虚无的夜色压着,空落落的。
他偎在她的身旁,像一把归鞘的刀,慢慢蜷起身体,小心翼翼地在她的肩颈处找到了一个舒适的位置,而后缓缓地发出一声满足的、极轻的叹息。
他没有再说话。
幸好也没有压到她的头发。
她不禁想,惜字如金是多么美好的品质啊!
这世间多少误会就是由“说话”引起的啊!
耳畔,听着他的呼吸逐渐变得清浅、绵长,之前积攒的困倦和疲惫一下子席卷而来,哪怕知道他现在躺在自己身边是多么地不合时宜也顾不上了。
她在心中默默倒数了十个数,终于卸下力气放松下来。
就在她即将沉入睡眠的那一刻,谢逍宜却突然在她耳边喃喃道:
“……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他是在说梦话么?
“嗯?”她意识混沌,随口应了一声。
“你跟宋兰桡谈天说地,你对南宫无乐信任亲近,你同温芫芫惺惺相惜,你跟居大夫小石头有说有笑,你给杨家的孩子们讲故事,连对晋飞你都有许多话说……”
他低声数落着,那声音里的委屈几乎要凝成火炭,烫得她瞬间清醒。
“……为何偏偏对我,什么都藏着?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我没……”颜好好下意识反驳道。
谢逍宜突然撑起身子,看着她,夜色勾勒出他紧绷的脸颊。
黑暗中,白纱下,她看不见他的眼,却清晰地感觉到那两道目光,沉甸甸地落在她脸上,几乎要穿透那层薄薄的布帛,穿透她自己堆砌的堡垒。
他开始一条条控诉——
“你身上有这么重的药味,连蒙眼的纱布上都是,你肯定是受伤了,但你不让我看,也不告诉我。”
药味?她都换过衣服、烘干头发了!谁能想到他竟然直接又咬又舔啊!
“你来到涌泉山庄,成了庄主,你通知了大半个江湖,却不告诉我。”
那并非她所愿,只是阴差阳错,只是……不知该如何对他开口。
“你担心居大夫,想尽快查清锦洲帮,拼命找线索,我当时就在你面前,你都不告诉我你需要帮助。”
那时她心神不定,而他能陪着她通宵就已经足够,不该再拖他和悬月楼下水。她还不起。而且,虽然她没说,但后来也是他拿到了历昌的口供。她想,“谢谢”这两个字,过于轻浮,也就不必再说。
“你明明已经决定要查盘云链的案子,却不告诉我,还故意把我赶跑,后来还遇到……”
那就是她该遭的一道劫,不是他的错。
“罗伊萝出卖了你,害得你被颜氏……你不但不告诉我,不来找我,还远离我。”
对不起。我那时……谁都不敢相信了。
“我在松泾府找到你时,你受了伤,我给你敷药,发现你的手腕竟然有旧伤……后来才知道是被人故意烫的,肯定很疼,你如今连写字都吃力,还有你的耳朵也听不见了,我都不敢去细想你是怎么……可你却是什么都不告诉我!”
虽然已经不痛了,但她还是下意识地想蜷缩起来。
“颜庄主去世了,你肯定很伤心。还有你姐姐说你的那些话……你明明那么难过,可你不告诉我,你都不来找我。”
爹爹……姐姐……这两个词像一把生锈的刀,在她心口缓慢地转动,疼得麻木了。
“在持枢山庄,你陪着我在寒潭练功,可有一天你突然不来了,你也不告诉我。所以,我离开那日也没有等你回来。我现在告诉你,我就是故意的,故意趁你不在的时候离开的……”
那是因为……她知道她帮不了他,更护不住他了,却也无法眼睁睁看着他受苦,唯有躲起来。是的,她就是这么胆小懦弱的一个人。
“就连那首你给我写的诗,被温芫芫要去了,你都没有告诉我。”
他怎么会知道这个?
“……上次,你终于肯告诉我了,可你一开口就说你要走,你叫我不要找你。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我不知道怎么才能留下你。你说要请大家吃饭,我以为你心里也是有犹豫的,只要再给你一些时间、再给我一些时间就好,可你就那么走了……我站在窗边,看着一艘艘船从江面驶过……我、我不敢眨眼,我怕一眨眼,就会错过你……”
谢逍宜的声音越来越低,期间好几次难以为继,每一次停顿,都是一次无声的哽咽。
他的每一个“不告诉我”,都像一根针,扎在她的心上最柔软的地方,不期而遇,酸涩难挨。
她几乎能听到心底那口被封死的井,正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
不行。
时机不对。
不能败给这个瞬间。
心里有个声音在警告她。
颜好好深吸一口气,用尽全部力气,将那股几乎要喷涌而出的情绪狠狠按了回去。
她眨眨眼,将泪水压回眼眶,又试着扯扯嘴角,再开口时,声音冷静得连自己都惊讶,“那好吧,既然谢少主嫌我诚意不够,我们来谈一笔交易,如何?”
谢逍宜呼吸一滞。
好一会儿,没有等到他接话,她只好继续说道:“我需要借助悬月楼的情报网,调查一些事情。请谢少主开个价吧。”
“你的话,不用钱。”谢逍宜脱口而出。
“哦?是嘛?”颜好好顿了顿,幽幽一叹,“既然……悬月楼不肯接涌泉山庄的生意,那我就只好去问问宋公子了。想必他剑宗的情报网,也不差的。”
话音未落,颜好好敏锐地察觉到谢逍宜的身体绷紧了,连周遭空气都冷硬了几分。
但她没有再说话,只是暗中掐着自己的大腿,静静等待。
又过了好一会儿,谢逍宜的声音终于响起,几乎是咬着牙妥协了,“……好。我收费。”
颜好好刚要松口气,就感觉压力骤增,谢逍宜突然凑近,俩人几乎鼻尖相触,一字一顿,不容置疑,“但是,价格,得由我定。”
见好就收,她微微转开了头,冲着虚空笑道:“好好好,既然是你收钱办事,理当由你来定。”
但是给不给在我,她在心里补上一句。
若是他开出的价格高得没边,贵得离谱,她给不起了,那她就取消这笔交易呗!
这么想着,她又放松下来,翻了个身,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准备会周公。
等等……
她忽然想起一个关键问题。
“谢少主?”她轻轻唤了一声。
“嗯?”谢逍宜用鼻音回答。
“你的客房在东苑。”颜好好好心提醒道。毕竟她的床不算大,而且他不是总嫌弃她睡相不老实么,他们现在是合作关系了,各种意义上的生意伙伴,他们不是要通宵达旦查案子,也不是心软小姑姑和怕鬼大侄子,更不是……床搭子!
“今晚,我就留在这儿。”谢逍宜含糊地应道,手臂伸出一下拽过被子,将她严严实实地盖好,然后连同被子一起拢进自己怀里,甚至还……蹭了蹭,找到一个更舒适的位置。
“这样不合适吧……”
“很合适,这是预收的定金。”
颜好好:“……”
他这么狗!绝对不是她教的!
这是她在意识沉沦前最后的呐喊!
春风和煦,天光大亮。
小桂捧着熨好的衣裳穿过回廊,一抬眼就看见谢少主从庄主房里出来,他黑发高束,步履生风,那叫一个神采奕奕。紧接着,她家庄主扶着门框探出半个身子,发髻未束,脚步虚浮,元气全无。
“庄主,你……”小桂话到嘴边又咽回去,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过,最后低头汇报:“宋公子在花厅等候。”
“好……”颜好好有气无力地摆手,“好小桂,待会儿给我准备一壶最浓的茶。”
小桂应了一声,快步离开,心里已上演了八十回“冷面少主强势索爱,体弱庄主无力承欢”的生猛话本。
火木真路过,瞥了眼颜好好快散架的身子骨,“切”了一声,估算着这几日得加大药量才行。
宋兰桡临窗而立,望着窗外初醒的庭院。
听见脚步声,他缓缓转身。
颜好好走了进来,率先开口问好:“宋公子,早啊!”
小桂送来浓茶,宋兰桡自然地为她斟了一杯茶,推了过去。
“颜庄主面色似有倦意,还请保重身体。”
“有劳宋公子挂心,不碍事的。”颜好好摇摇脑袋,驱散困倦。
“贵庄事务繁忙,在下已叨扰多时,特来向颜庄主辞行。”
“宋公子客气了,涌泉山庄随时欢迎公子来做客。”
一盏茶饮尽,宋兰桡也不再多说,起身告辞。
就在他即将踏出花厅的那一刻,他脚步微顿,侧过半身,目光再次落在她身上。
“颜庄主,昨夜水榭中话并非戏言,在下的庇护之所,会永远为你敞开。”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