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云“为学无间断,日进而不已也”,谢逍宜就把这句话当成了他的入住宣言,理直气壮地在涌泉山庄留下,明目张胆地赖在“夫子”身边。
而悬月楼的信件文书,开始从四面八方、络绎不绝地送至涌泉山庄。也是了,原本南浦城同涌泉山庄都在虞庭府辖地,相隔不过半日水路。看谢逍宜这模样,大有将山庄当作悬月楼分部的架势。
不过,往好处想,有悬月楼少主“坐镇”,等闲宵小确实不敢前来打扰,山庄的安全级别无形中提升了好几个档次。
颜庄主没有多做挣扎,也就欣然接受了。涌泉山庄的书房便成了两人最常共处之处。一旦接受后,发现好处不止一点。
虽然庄内大部分事务都有老管事包了,但颜好好毕竟顶着个庄主名头,总得亲自“看看”账本,免得哪天邵北尧回来,发现山庄只剩个空壳,那她只能以死谢罪了。
然而,她依旧白纱覆眼,阅读文字极为不便。
是谢逍宜伸出了援手,极其自然地接过各种文书函件念给她听。
“上月庄内采买支出同比增加两成,因添购了一批香料与草药……”
“镜清堂二公子大婚,贺礼包含……”
遇到需要回信的,他直接提笔就写,毕竟他的手书是颜庄主亲授,一般人也分不出来。
可是,谢逍宜不仅把涌泉山庄的账本和信件一字不落地念给她听,连悬月楼各地送来的情报、账目、甚至江湖轶闻都一并“汇报”。
一开始,颜好好还有些不自在。
“那个,谢少主,你们悬月楼的密函……我听着不合适吧?”
“无妨,”谢逍宜头也不抬,平静自然,“就当我在自言自语。”
他什么时候有这种习惯的?颜好好深吸一口气,只得提醒自己非礼勿听。
偏偏她天生一颗七窍玲珑心,信息一旦入耳,便会不由自主地开始分析、推演、归纳。
起初她还强忍着不开口,直到实在憋不住,才会装作漫不经心地插一句。
“……那个,你刚才说洛河堂的账目,漕运抽成比市价低了一分?这里头的水怕是已经浑了。不是被对方联手做局拿捏住了把柄,就是内部出了岔子,有人中饱私囊。你最好别光看账本,得派个心腹亲自去走一遭。”
谢逍宜闻言,没说话,抬手便在旁边空白处记下了一笔。
过了一会儿,他又拿起另一封信函,继续念。
“……青州分舵又请求增派人手?我记得他们上月报来的业绩平平,此番却来要人,我看未必是真的人手不足,而是分舵主自己能力不济,想借人多来掩盖疏漏。你与其给他派十个普通弟子,不如派一个得力的过去,一来替他稳住局面,二来可以帮你查一查虚实。”
谢逍宜听后,直接将那封请求增援的信函放到了一旁。
几次三番下来,谢逍宜发现自己处理这些繁杂信函的效率竟直线上升。她那些看似随口的点评,往往能帮他拨开迷雾,直指核心。而且她记忆超强,还能准确地说出之前的信函内容,省去了他大量斟酌、权衡、复核的时间。
而省下来的这些时间,正好被他堂而皇之地用来……继续耗在她的身边。
颜好好也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这“旁听”的毛病,非但没能劝退这位谢少主,反而像是给他搬了个梯子,而他爬得十分起劲。
于是她决定将梯子推开。
“谢少主,你该不会是……故意的吧?”
谢逍宜微微颔首,“确实如此。”
颜好好:“……”
没想到他直接承认了,还这么坦然得……令人发指!
然而,更让她措手不及的还在后面。
“近朱者赤么。”
说罢,他忽然毫无征兆地倾身凑近,微微偏头,压低了声音,气息绕着她的嘴角滑过,“是我……求知若渴,太想进步了。”
颜好好敏锐地感知到,他的视线似有若无地扫过……她的……各处。她直接一个寒颤,浑身的汗毛都快竖起来了。
电光石火间,她大彻大悟——他求的一定不是什么正经的知识!
只是可惜,不管他再“饥渴”,颜庄主的体力不济不是说说而已。她那点精气神,就像缺骨架的伞,根本支撑不了太久。
一旦过了午时三刻,她起初还能强打精神,对着他念的函件指点江山,从江南米价一路点评到各派长老的风流轶事。
渐渐地,她的声音就会从干脆利落转为绵软虚浮,犀利的点评慢慢变成含糊的回应,最终彻底进入“说梦话”环节,歪在榻上睡得人事不知。
而这个时候,谢逍宜便会放下案牍事务,替她掖好薄毯,在榻边静静坐上一会儿,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
可是看着看着,他体内就会有种莫名的、躁动的血气开始汇聚……之后,他便会径直走向练功房,长刀出鞘,反复挥舞,将那股无处安放的精力全部发泄在枯燥而疲惫的磨砺之中。
待他沐浴更衣,带着一身清冽的水汽归来,正好与醒来的颜庄主共进晚餐。
然而,这般白日里“耳鬓厮磨”的陪伴,显然并不能让谢少主满足。
到了夜间,当他试图实践“定金”理论,再次赖在颜好好房中不走时,却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一堵铁墙——火木真。
“敷药,祖传技艺,不便参观。”
只这一句话,就能将谢少主直接挡在门外。
故此,他每日最期盼的就是天光大亮,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黄昏落日。
这种“白天一起办公,晚上被礼貌请出房门”的日子,晃晃悠悠就过去了数月。
直到夏末的这一天,两封一模一样的鎏金请柬被同时送进了书房——是剑宗别院的落成典礼邀请函。
“剑宗真是财大气粗啊!”颜好好撑着额头,指尖抠了抠请柬上凸起的鎏金字,感觉用点力就能刮下二钱金子,“九皋阁……若我没记错,虞庭城中那块地曾是无量剑派的地盘,那幢试剑楼已经荒废了十多年,如今剑宗不但耗时费力修复了它,还多加了两层。哎呀呀,九层高楼啊,想必剑宗在工部那儿也是有些关系的吧。”
说到工部,恐怕跟那位有关。
她歪过头,“谢少主,你怎么看?”
谢逍宜接过她手中的请柬,随手丢在一旁,“意料之中。”
“你早就知道?”颜好好挑眉。
“剑宗深耕关中数十载,势力不容小觑。如今宋老宗主年寿已高,其门下弟子正值鼎盛,个个都是才能卓越,尤其是……宋兰桡。关中那块肉早就不够分了,他们觊觎江南这片富庶之地也不是一日两日。”
他抬手斟了杯茶,直接塞入她的手中,继续说道:“这次九皋阁落成,不过是他们多年精心布局的其中一步棋而已。”
颜好好心头一动,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江南各派富得流油,却是一盘散沙。韩盟主这些年勉力维持平衡已是不易,偏偏破月宗死灰复燃,接连制造血案,众人见武林盟迟迟无法剿灭,威信早已大损。如今各派都在为自己谋后路,剑宗此时南下,便是要趁这乱局,一举吞下整个江南武林?”
突然,有一个念头从颜好好的脑子闪过。可惜,她还没有来得及抓住,就溜走了。
“大有可能。”谢逍宜声音平静,“剑宗选择在虞庭府立足,此地水陆交汇,四通八达,他们买下那么大一块地,修葺九层高楼,肯定事先就得到了工部的批文,说明朝廷早就知晓,也认可,或许还在背后推波助澜。估计韩盟主也早已意识到这一点,可他却无可奈何。此时他若是强硬抵制,便是阻挠同道交流,失德失仪,落人口实,众叛亲离之日不远矣;若他放任不管,则会被说成是无能懦弱,不配统领江南武林,下台之日亦不远矣。剑宗这一招,是堂堂正正的阳谋。”
颜好好轻叹一声,趴在桌子上,思绪飘远,“说起来,如今江湖这般松散局面,追根溯源,与当年破月悬的分裂脱不开干系。若非内斗不休,一分为二,也不会导致后来江湖各派势力明争暗斗的局面,最后还是韩盟主力挽狂澜,建立了武林盟,才止住干戈,和谐共处了这么些年。”
谢逍宜听后却微微摇头,“没有‘若非’。分裂是必然。理念不合,利益不均,人心早已离散。破月悬的崩塌也只是时间问题。”
颜好好凝视着他线条明晰的侧脸,心头突然一涩,声音不自觉地放柔几分,“所以武林盟才会默许各派联合剿灭破月宗,而李遨清那些老狐狸又千方百计想着推悬月楼去做这个活靶子。他们既要借你的刀,又要防你的势。你是不是……压力很大?”
谢逍宜弯弯唇角,“也还好。”
“啧,真是个小可怜儿……”
说到这里,颜好好几乎是习惯性地抬起手抚上他的脸颊。却在触碰到他的瞬间,才反应过来这个动作有多么不合时宜。
她想收回手。
可已经晚了。
谢逍宜突然抬手,精准地覆上她的手背,将她的掌心牢牢按在自己脸颊上,转头看她。
书房里瞬间安静得能听见心跳的声音。
他的手掌微凉,力道却不容挣脱。
颜好好愣住。他的这番举动,还有刚刚那一席话,与记忆中那个寡言少语、别扭回避的少年……已然是判若两人。
心中涌起莫名的情绪,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谢逍宜将她的手从自己脸上移下,却没有松开,而是放入了掌心,不轻不重地揉捏着。
颜好好干笑两声,指尖在他手里不安地动了动,迅速抽回。
“你……”
看着空落落的双手,谢逍宜扁扁嘴,竟流露出几分显而易见的委屈,“我不想去。”
“为何?”颜好好脱口问道。
谢逍宜哼了一声,拿起旁边一封信件自顾自地看起来,就是不看她。
等他再开口时,语气变得硬邦邦的,“你也不准去。”
颜好好福至心灵,瞬间懂了他那点两岸猿声啼不住,白波九道流雪山的小心思。
但她不说破。
只是吩咐后厨晚上做了酸汤鱼、酸萝卜、酸菜白肉、酸辣土豆丝。
“多吃些,开胃。”
颜好好殷勤地为他布菜,酸萝卜堆得小山高,对他投来的“控诉眼神”视若无睹。
晚饭后,两人在水榭纳凉,当谢逍宜看到水果捞里浮着的青檬片和酸木瓜块时,整张脸都垮了下来,生无可恋。
颜好好终于憋不住了,捧着肚子笑倒在躺椅里。
结果下一刻,阴影罩下,她就笑不出来了。
谢逍宜俯身将她困在躺椅中,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鼻尖。她下意识偏过头,脖颈处就被他不轻不重地吮吸一下,留下的是微湿的触感和莫名的战栗。
颜好好浑身一震,手抵着他的肩膀,推他,“我说谢少主,你不想吃就不吃嘛,咬我作甚?”
“酸的吃够了……”谢逍宜的仍旧嘴唇贴着她的皮肤,声音闷闷地传来,“想吃点甜的。”
“腾”一下,颜好好的脸就红透了,连耳根都烧了起来。
她一个用力,从他身下挣脱出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离了这张危险的躺椅。
然而,连晚风都不放过她,追着她跑,还将某人低沉且愉悦的笑声一并送来,害她脚下踉跄,差点儿摔个大马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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