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宗新辟的别院,占据了虞庭府最金贵的一处江湾。亭台楼阁依着蜿蜒的水岸线次第排开,更有大半精巧建筑掩在背后苍翠的山林之中,曲径通回廊,幽深得一眼望不到尽头。
朱漆大门前,两尊石狮子系着红绸,威武又喜气。院中早已是宾客如织,不仅武林盟有头有脸的人物尽数到场,江湖上叫得出名号的豪侠亦受邀而来。三五成群,或寒暄,或低语,人声混杂着丝竹,热闹非凡。若此刻有一丈红绸飘然落下,怕是能同时圈住三位掌门、两位帮主,外加一位江湖名士。
然而,所有踏入此间的人,目光都会不由自主地被院深处的一幢巍然矗立的高楼所攫取。
那便是九皋阁。
楼高九层,拔地而起,飞檐如鹤,直指云霄。碧色的琉璃瓦在日照下流淌着炫目的光泽,每一层的栏杆上都雕刻着形态各异的仙鹤纹样,或引颈向天,似欲长鸣;或振翅凌风,飘飘欲飞。高楼匠心独运,正暗合了“鹤鸣九皋,声闻于野”的古朴意境。
颜好好负手而立,一边仰头欣赏这栋建筑的精巧雅致,一边感叹着宋兰桡的审美不俗。
忽而听到身旁的谢逍宜轻哼一声。
她心里好笑,这人刚刚还游刃有余地同各方人士周旋,转眼又变回了那个敏感易躁的别扭少年。她几乎能猜到,他是在介意九皋阁的名称以及鹤纹样式与“颜鹤加”之间的关联,觉得宋兰桡是故意为之。但在她看来,宋兰桡不过是取楼高九层之意,借用了典故,纯属巧合而已。
虽这么想,她觉得还是有必要宽慰谢逍宜几句。可刚刚伸手碰到他的袖子,一道热情洋溢的声音便横插了进来——
“谢少主,可算等到你了!”
来人正是仰沧派掌门李遨清,他身后还跟着两位气度不凡的武林名宿。
“老夫正与几位掌门商议剿灭破月宗的要务,其中有几处关键,非得与谢少主细细斟酌不可!”李遨清言辞恳切,三人不动声色地便形成了一个半圈,便将颜好好隔开来了。
谢逍宜抱拳问好,脚下微移,又站到颜好好身旁,将她大半挡在自己身后。
几番寒暄拉扯后,李掌门表示大家移步议事厅,进一步详谈。
谢逍宜眉头微蹙,侧过头看向颜好好。
感受到他的“不情愿”,颜好好强忍住笑意,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掩,悄悄伸出手,轻轻捏了捏他垂在身侧的指尖。
谢逍宜下意识手指一收,想要握住,却又抓了空。不过,他紧绷的下颌线终究是缓和了几分,这才勉强收回目光,随着几位掌门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颜好好望着他那透着委屈的背影,直接笑出了声。
“呵,才几步路啊,就这般难舍难分了?”
颜好好回头,不是温芫芫又是谁?
“温大庄主,别来无恙啊!”颜好好抱拳作揖,笑呵呵道。
说罢,她绕着温芫芫走了半圈。见她今日穿着一身月白劲装,故作惋惜地啧啧感叹,“看来今日这满院的江湖同道,是没那个眼福,能一睹‘流光仙子’演奏琴曲的绝世风采了呀!”
“少跟我来这套!”温芫芫笑骂一句,上前一步,目光在她脸上细细扫过,最后停在覆眼的薄纱上。
但她什么都没问,一把捞起颜好好的胳膊,“走,陪我好好逛逛这九皋阁,我倒要瞧瞧他剑宗能摆出多大的排场来。”
两人并肩而行,你一言我一语,将九皋阁从建筑风格一路点评到周边盆栽的配色。
颜好好的余光不经意地追随着谢逍宜的身影,直至彻底消失在回廊尽头的拐角,她才缓缓收回视线。一转回头,发现温芫芫脸上的笑意不知何时淡了几分。她也不再言语,两人一路沉默着走向清净的露台。
“你看到了吗?”温芫芫倚着栏杆,下颌微抬。
颜好好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一团人围着……一个人?
温芫芫道:“你那个朋友,工部侍郎的千金,这次可是贵宾啊!九皋阁的批文下来得如此之快,看来他们剑宗是把朝廷的路子走通了。”
“剑宗此番明显是有备而来。”颜好好收回视线,斜靠在雕花栏杆上,“江湖水深龙多,一向难以约束。既然彼此之间能相互制衡,朝廷自然乐得行这个方便。”
“何止是行方便啊——!”温芫芫尾音拖得很长,语气带着几分难得一见的忧虑,“我舅舅前些日子来信,字里行间皆是疲惫。破月宗在暗处兴风作浪,剑宗在明处扩张势力,武林盟左右遭到制肘,进退两难。他如今最大的念想,就是能拉拢悬月楼,好歹先稳住江南的局势。”
“所以就派出了你那位伶俐的表妹?”颜好好接话道。
温芫芫“噗嗤”一下笑出声,目光意有所指地瞟向谢逍宜离开的方向:“你家那位小谢少主,心思深似海,软硬都不吃。悬月楼这些年守着他们的商路和规矩,从不轻易站队,倒成了现今江湖里最特立独行的一股清流,或者说,一股让人捉摸不透的暗流。”
颜好好心下一沉,这也是她一直担忧的事情,谢氏一族想要在这浑浊的江湖独善其身,压力不小啊。
温芫芫用手肘轻轻推了推颜好好,出了个歪主意,“诶,你家小谢软硬不吃,却吃你们涌泉山庄特制的小鱼干。我可听说他在你那儿一赖就是好几个月。这样吧,你干脆领着涌泉山庄加入武林盟得了,讲不定他随后就带着悬月楼来了!反正金盆洗手的是邵大侠,又不是你颜庄主!”
颜好好没有接话,但隔着那层薄薄的白纱,温芫芫都能感觉到她翻了个无比生动的白眼。
温芫芫正想再闹她几句,却听颜好好悠悠开口,声音异常平静:“今日剑宗势大,明日或许又有新秀崛起。武林盟主也好,一方龙头也罢,这江湖潮起潮落,没有谁能永远站在浪尖上。眼下朝廷要的,无非是维持着表面的平和,同时也得防着江湖势力合成一把刀。”还有句话颜好好没有说出口,当前的朝廷局势是求稳,不过以后就难说了。而朝廷权势一旦倾斜,那么必会利用到江湖武林力量。到那时,谁是鱼肉,谁成刀俎,无人能说得清。
温芫芫眉头蹙起:“那我们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什么都不做?”
“江湖浪起无穷尽,英雄逐鹿不可逃。”颜好好微微侧首,自嘲道:“我一个半聋半瞎的残废,就不去逞这个能了。这风云,还是让有能力的人去搅动吧。”
“你……”温芫芫突然噤声,此时的颜二是她从没有见过的模样,疲倦,疏离,似乎马上就会消失,令人无端端地心慌。
她挥了挥手,试图驱散这突如其来的沉重氛围,“罢了罢了,想那些做甚!总之,我无咎山庄的人,我自会尽力护好。你,还有你的涌泉山庄,只要我温芫芫在,也定能护得住!”
“好好好!那就先谢过温大庄主仗义援手了!”颜好好终于笑了起来,朝她拱了拱手,“对了,还要多谢你帮忙打点呢。我听说烫喉居的生意蒸蒸日上,酿酒的坛子都快周转不过来了,危姐姐忙得脚不沾地,又新雇了两个帮手才勉强支应!”
提到酒,温芫芫忽然想起一桩旧事,笑得更欢了:“你还记不记得,上回你跟南宫无乐来我庄里查案,我提起你小时候贪杯,吐酒吐在我家那副顾恺之的《女史箴图》上,当时小谢一口咬定我家那画是假的,我还以为他是为了给你解围,信口胡诌的呢。”
“……难道还有后续?”颜好好也想起当时情景,温芫芫为了在南宫无乐面前表现大家闺秀的形象,不仅穿了层叠繁复的纱裙,还硬是装出弱不禁风的模样,实在是难为她了。
温芫芫叉着腰笑道:“是啊!后来我好奇心起,缠着我舅舅问了才知道,我家那幅还真是赝品,是谢伯伯早年亲手临摹的。我爹故意强买过来,挂在厅堂上就为了气他。”
颜好好:“……”好幼稚的前辈!
“难怪自那以后,谢伯伯再也没有踏进我家大门!”说完,温芫芫笑得更大声了。
颜好好也跟着笑起来。好个谢逍宜,他肯定是早知道那幅画背后的渊源,故意说出来替他爷爷“报仇”呢!
温芫芫笑完了,视线一转,落在颜好好梳得一丝不苟的繁复发髻上,啧啧两声,“颜二啊颜二,你现在这副模样倒是一本正经。我可还记得你小时候扎着两个冲天辫,傻乎乎地举着一大把野花要献给我,结果自己左脚绊右脚,直接摔了个四脚朝天!”
“那时年纪小不懂规矩,哪像温大庄主,从小就知道保持形象。”颜好好揶揄她,“我如今也是知道了,仙子的名号,不是谁都担得起的!”
“少来!”温芫芫笑着推她。
颜好好猝不及防,往后倒去。温芫芫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又调侃了几句她这个“浑水仙姑”弱不经风。
正当两人笑得开怀时,一个娇柔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二位在聊什么这么开心?也说给我听听呀!”
两人转头一看,是罗伊萝,顿时敛了笑意。
罗伊萝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完美笑容,心里却暗自不悦。方才她正与宋兰桡谈论皇城趣事,这也是她精心准备的话题,可他却屡屡分神,目光总是不经意地飘向这边。趁着宋兰桡被人请走的空档,她立即过来一探究竟。
见二人神色淡淡,罗伊萝也不大在意,她本就不屑与这些江湖女子深交。她抚着九皋阁的雕花栏杆,自顾自说道:“这九皋阁能顺利落成,兰桡哥哥可是往工部跑了不下十次。是我跟爹说他曾经救过我,又见他诚意十足,我爹这才特批了文书,给了个方便。”
“兰桡哥哥?”
温芫芫捏着嗓子,娇滴滴地学了一声,随即打了个寒颤,赶紧搓着自己的手臂:“我的老天爷,大好的晴天怎么会有冷风吹来?还带着股隔夜绿茶的味道?”
颜好好闻言,郑重地点点头,“唔,好像这里的风尤其大,我们还是走吧。”
见两人一唱一和,挽着手就要走,罗伊萝侧身一步挡住去路,盯着颜好好,一脸惋惜,“加加,哦,不对,该称你一声颜庄主。想不到你不仅耳朵不大好,连眼睛也坏了?唉,也难怪,想你这些年自甘堕落,一直在泥泞里打滚,还与那些底层污秽打交道,这脏东西看多了确实是伤眼睛。”
“呵,我也没想到,堂堂工部侍郎的千金,如今天天往我们这些污秽的江湖人堆里扎,莫非是嫌闺阁里的薰香不够雅致,偏偏喜欢这满院的汗味?”温芫芫往前半步,将罗伊萝上下一扫,“哦——我懂了,因为你呀,骨子里就是只野猫!”
罗伊萝最恨这些江湖人野调无腔,行事乖张,粗鄙不堪!她正要反唇相讥,余光瞥见宋兰桡正大步往这边走来。
她眼神一闪,瞬间换上一副柔弱的表情,手中手帕“不慎”滑落在地,还后退了半步,用带着哭腔的嗓音说:“温姑娘,颜姑娘,我知道你们对我有误会,可我只是想与你们说说话,何必这般咄咄逼人呢?”
温芫芫见她这变脸的速度,气得冷笑一声,正要再度发作,却被颜好好轻轻拉住手腕。
颜好好对着罗伊萝的方向,“罗小姐说得对极了。我们这些有爹娘在天之灵保佑着的人,说话做事自然硬气些。若有得罪之处——”她唇角一弯,福身作揖,“还请罗小姐,多多海涵。”
罗伊萝脸色一白,她没料到对方会如此直接。眼见宋兰桡已经走过来了,她只能更努力地蹙起眉头,让眼眶里的泪水要落不落。
温芫芫直接笑出了声,朝罗伊萝丢去一个冲天白眼,亲昵地挽起颜好好的手臂就要离开。
两人一转身,正好对上迎面走来的宋兰桡。
宋兰桡的目光在三人之间流转一番,最后落在颜好好的脸上,抱拳道:“颜庄主,温庄主。可是在下招待不周?”
“宋公子多虑了。”颜好好微微颔首,“不过是偶遇故人,闲聊几句罢了。”
温芫芫也笑道:“你这里景致极佳,我们正要四处逛逛呢。”说完,她挥挥手,挽着颜好好走了。
宋兰桡唇角微抿,弯腰拾起丝帕,递还给罗伊萝。
“多谢兰桡哥哥。”
罗伊萝柔柔道了声谢,正想顺势邀他同游,将这场意外转化为二人独处的契机,一抬头,却见他目光依然追随着那两人远去的背影。
她站在原地,愈发绞紧了手中的丝帕,那帕子上的兰花刺绣都被掐断了几根绿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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