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哭了?”颜小二瞪圆了眼睛。
谢逍宜抬手抹过自己的眼角,似乎也十分疑惑,吸吸鼻子,闷闷回道:“……不知。”
颜小二一下子紧张起来,拉住他的胳膊,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看了一圈,除了那双突然变得悲伤的眼睛,并没有发现什么伤痕。
她嘴里念叨着:“难道是昨晚救人时熏伤了眼睛?不对啊!你练的那个什么开天辟地护臀诀,连火场都能横着走,总不至于被烟气呛哭了吧?”
谢逍宜无语抬头望天,最后还是没忍住,抽抽嗒嗒地纠正她:“……是盘薄万古护身诀!”
颜小二一下子笑出声来,还能回嘴,看来没大事。
“好好好,盘薄万古!那不还是开天辟地的意思嘛!”她笑呵呵说道,捏起袖子帮他擦去眼泪。
谢逍宜扁着嘴,眼泪汪汪看着她,乖乖地一动不动,任由她擦着。
见他这幅模样,颜小二恍然想起他练这个护身诀时吃过的苦,心中一叹,不自觉地放轻了手上的力道。
十六岁的谢逍宜,每夜子时独自踏入后山的那个寒潭,一直盘坐至辰时。潭水结冰,他就破冰而入;霜雪覆身,他便任其覆盖,以自身为锚,引天地寒气淬炼筋骨。
最初那半年,颜鹤加日日早起,就为了在潭边等他。
每每见他颤巍巍地从水里爬出来,她总忍不住跟着发抖,仿佛那寒气也钻进了自己骨头缝里。
她会在他上岸时会丢过去一个暖炉,再顺手替他擦去挂在眼睫上的冰渣,然后说几件趣事逗他笑。
后来她不再等了,整日躲在书库里翻遍古籍,只为找些取巧的法子,好让他不那么辛苦。
可最后却得到一句——欲承金刚之固,必忍彻骨之寒。
而谢逍宜呢,原本需要修炼三年才能成型的护身诀,他硬是咬着牙,一年内就小有所成。再之后,他就离开了持枢山庄。
忽然,颜小二脑海里闪过曾看过的一本关于破月悬的古籍,里面记载,修习“盘薄万古护身诀”者,若体质纯粹之人,修至深处便有可能感知到常人不可见之物,比如,亡魂的执念。
原来如此。
颜小二指了指谢逍宜手里的盒子,“这个可能是凶手的……”
“什么脏东西?”谢逍宜猛地一个激灵,赶紧抛回给她。
颜小二稳稳接住,一脸无辜:“哪儿脏了?这可是五味斋的限量款食盒,排队半年都未必能买到的!”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一个嫌弃地分析着“食盒里的焦炭究竟是杏仁酥还是毒暗器”,另一个垮着脸反驳“五味斋不可能卖这种阴间周边”。
南宫无乐捏着一块雪白的帕子,指尖微微发僵,别说递出去了,他硬是连一句话都插不进。
“大人,我们走!”
忽听颜小二这么说,南宫无乐下意识就抬腿跟上。路过谢逍宜时,本想宽慰一句,可以请庄内的大夫帮忙看看伤情。奈何谢少侠低着头,只顾踢着脚边的石子,他唯有默默告辞。
颜小二带着南宫无乐往后院走去。
她望着前方,步履轻缓,没有再说话。
南宫无乐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早就发现了,颜小二的沉默分两种——一种是偷闲躲懒的漫不经心;另一种则是困于暗室的默然忍受。
正如此刻,她就像是沉浸在某种思绪里,旁人无法触及,或者说,是他无法触及。
一路上,南宫无乐不露声色地替她拨开横斜的枝节,引她绕过凹凸的石块;甚至几次抬手,想拂去她肩头缠于发丝的花瓣。
好多次,指尖却在即将触及的瞬间收回,比如现在,他的手又刚抬起,颜小二却突然驻足回身。
“大人也发现了?”
南宫无乐迅速背过手,面色镇定:“……什么?”
“哎——!”
颜小二夸张地长长一叹,袖子一甩,抹着眼角就开始演:“我命苦啊,摊上这么个小侄子,整天冷着张脸,话不说完,事不做全,连哭都要躲着人!”
她突然凑近南宫无乐,疯狂眨着眼睛,“大人,你给评评理呗!像他那种别扭的孩子,是不是该扔进练武场操练三日三夜、没日没夜才能好?”
咔嚓——
不远处传来枯枝被踩断的声音,颜小二捧着肚子笑起来,笑够了就继续朝前走去。
无咎山庄的后院深处有一座韶音园,琉璃瓦,白玉砖,围出一方清雅天地,里头住着的皆是庄内供养的琴师乐伶。丝竹之声终日不歇,偶有飞鸟驻檐角,黄鹂深树鸣,婉转不绝。
花浓华虽入庄不过月余,但凭着新晋江南第一琴师的名头,自是分得一处独立院落。白墙环绕,竹影婆娑,门上悬着块檀木匾,上书“酩花轩”三字,还是温庄主亲笔所提。
好消息是,大夫说花浓华中毒不深。“老夫亲自照看,不出一两日,必会醒来。”
既然花浓华根本没离开过山庄,也没有被人掳走,那么第一个声称他“失踪”的人,自然最是可疑的。
南宫无乐再次召来了花浓华的贴身婢女,柳儿。
面对威严的开阖使,柳儿腿一软就跪了下去,连连磕头。“大人明鉴啊——!奴婢是上月才调到酩花轩的,什么都不知道!”
南宫无乐揉着太阳穴,他最怕女子哭了。
不是说他怜香惜玉,也不是说他不够怜香惜玉,主要是她们哭起来各有千秋,这么多年了,他一个都招架不住。
有梨花带雨的,哭半天都说不完一句话,反而能精准把眼泪滴在他的文书上;有嚎啕大哭的,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帕子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他什么都做不了;再有的就是柳儿这种,磕头如捣蒜,好像被上刑了一样。他若是再问下去,怕是要因“暴虐无道,逼死婢女”的罪名被停职查办。
打发走柳儿后,南宫无乐决定直接找温芫芫问话。眼下要查花浓华个人的仇怨,主人家总该比一个刚来的小丫鬟清楚些。
“温庄主。”
“大人请说。”温芫芫转回头,同时展开完美笑容。
南宫无乐还未开口,站在温芫芫旁边的颜小二一拍脑门儿:“哎呀,突然想起我跟人有约了!”
“什么人?”南宫无乐脱口而出,想收回已经来不及了。
“周公啊!”话音未落,颜小二已经蹿出去了,只余残影里飘来一句:“大人查案辛苦啦!”
速度快到南宫无乐都来不及说出希望她留下来的任何借口,毕竟,那只是他的私心。
颜小二刚跑出厅堂,就立即放缓了脚步,背着手,晃晃悠悠,眼睛一直盯着前面那个脚步匆匆的丫鬟。
忽而,熟悉的阴影照下,颜小二拉起对方的胳膊快速说道:“小宜,快,我们追上她!”
“我可以,你不行。”谢逍宜冷脸道破。
“哦……这样啊。”颜小二没再说什么,只是背过身,找个角落蹲下,默默地开始数根本不存在的蚂蚁。
谢逍宜刚走出三步,突然折返,黑着脸拎起她的后衣领,飞身缀上。
月光惨白,虫鸣啁啾。
柳儿的影子已不见了,颜小二捶着腰背从树后晃出来,走到刚刚她站过的地方。
谢逍宜盯着她的手,皱眉。“半夜摸坟,你倒是胆子肥。”
“唔——这石块很特别啊。”颜小二蹲在墓碑前,指尖摩挲着碑面,突然扭头冲谢逍宜咧嘴一笑:“小宜,你来摸摸看?”
“不要。” 谢逍宜拒绝。
“就一下嘛——!”颜小二拖长音调,“手感很不错的,等我死了以后,你也……呜呜呜——!”
谢逍宜一巴掌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却鬼使神差地贴上了墓碑。
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传来时,一种锥心的不甘和无尽的留恋袭上心头……谢逍宜赶紧收回手,包括捂着颜小二的那只手。
我终究还是疯了。他默默叹气,闭上了眼睛。
颜小二一直盯着谢逍宜的脸,果然,就在碰到墓碑的那一刻,他的眼中又蓄起了水雾,瞬间月胧星淡,泪凝双颊。
她抬起手,指尖轻轻蹭过他的眼角,动作轻得像拂落一片雪。
“别怕,你没疯。”
谢逍宜睁开眼睛,顿时怔住。
面前的这双眼睛里……
曾经多少个寒潭苦修的深夜,他咬着牙从冰水里爬出来,浑身发抖,唇色青白,连睫毛都结着霜……而她就蹲在岸边,眼睛亮晶晶的,手心又软又暖……那曾是他唯一期待的时刻。
然而,越是殷切的期待,越容易酿成蚀骨的失望。
当他明白她不会再来等他后,他就拼命压缩修习的时间,只为了能够早点儿结束那种失望带来的酸楚……
而此时此刻,被她这样注视着,谢逍宜忽然觉得耳尖发烫,有什么东西又复活了,心跳声大得离谱。
“这就是盘腿坐麻护臀诀的后遗症。”颜小二一本正经道。
谢逍宜:“……”
“不信你揉揉屁股呢?”颜小二又好心提醒一句。
“颜二!”谢逍宜咬牙,“是盘薄万古护身诀!”
“好好好!万古就万古!”
两人踩着碎月回到客院,南宫无乐从廊下现身。他的目光在颜小二沾着泥土的袖口和谢逍宜的衣领上停留片刻,缓缓开口:“花琴师醒了。”
酩花轩内,花浓华的解释堪称完美。
“那夜醉酒,误入九霄阁……” 他虚弱地咳嗽两声,“……无意中碰倒火烛,纯属意外。”
至于五味斋的食盒以及他所中的毒?
“哦,是迷糊中随手带的点心……放久了霉变而已,哪有什么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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