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阴阳惨舒懒系舟 4

“温庄主,”南宫无乐郑重道:“此案既已水落石出,在下就告辞了。”

“大人且慢。”温芫芫捏着帕子,柔声说道,“此番劳大人费心费神,芫芫心中十分惭愧。”她眼波微转,似有万语千言,“大人不妨先在客院休息,今夜芫芫将在花厅设宴,一来聊表歉意,二来也为大人践行。”

“不……”

“我们大人真的很辛苦!”颜小二突然从南宫无乐背后探出头来,“这都连着几日吃不好睡不好的,是该好好补补了。还是温庄主想得周到啊!”说着,她悄悄拽了拽南宫无乐的袖子。

一旁的谢逍宜看到了颜二的小动作,默默翻了个白眼。

南宫无乐立即改口,“如此,就再叨扰一日。”

温芫芫盈盈欠身:“大人客气了,这是芫芫的荣幸。”

转身离去前,她的目光扫过颜小二,似乎在说:算你识相。

颜小二则回以嘿嘿一笑。

宴上菜肴比第一日的还要丰盛。

不同的是,温芫芫不再“献丑”,自南宫无乐入席后,便一直黏在自己的席位上。

“南宫大人,您尝尝这道时蔬,很是清新爽口。”温芫芫展开完美笑容。

南宫无乐微微颔首,刚要捏起玉箸,就听到对面的颜小二在低声嘟囔:“小宜,我说过很多次,不喜欢吃苦瓜。”

颜小二皱着眉,将碟子里的食物又夹回到谢逍宜的盘中,“简直了,比我的命还苦。”

温芫芫瞪了颜小二一眼,奈何那人正忙着嚼炙肉,根本没有看到。

眼眸一转,温芫芫示意侍女为颜小二和谢逍宜倒酒,自己则执起壶,亲自为南宫无乐斟满翡翠夜光盏。“大人,这是庄内珍藏的十年陈葡萄酿,请大人品评。”

南宫无乐从善如流,端起酒杯,朝着主人颔首示意。

另一边,颜小二按住了谢逍宜的手。“小宜,这酒太酸了,不适合小孩子喝。”

南宫无乐一顿,也默默放下了杯子。

温芫芫暗暗捏着自己的指尖,她怎么忘了,这颜小二虽然改头换面了,但仍是那个总克自己的颜二。

说到温芫芫对颜二的成见,那不是一朝一夕就建立起来的。

回想七岁那年,温芫芫随父母赴持枢山庄花宴,第一次见到了五岁的颜鹤加。

温芫芫穿着新裁的云锦襦裙,雪白的衣袂绣着淡粉海棠,衬得她如画中仙童。

众宾客围坐,她立于庭前,嗓音清甜,一篇《洛神赋》诵完,赢得满堂喝彩。

“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才情,日后必成大器!”

“温大小姐真乃神女转世!”

……

温芫芫抿唇浅笑,正欲矜持地福身谢礼,见颜二小姐抱着一大束鲜花跌跌撞撞地朝她奔来。

鲜花很大一束,纷繁芜杂地遮住了颜二的脸,只能看到两个冲天辫子颠得十分雀跃。

温芫芫却没来由地暗暗心惊。

果然,颜鹤加被桌角绊倒,随即往前一扑,“哗啦”一声撞翻了琉璃盏,糖渍杨梅汁飞溅而出,一时间,温大小姐身上的云锦襦裙比鲜花还花。

手短腿短的颜鹤加,咕噜噜从花丛中扑腾着起身,还不忘挑了其中一朵没被压扁的花,咧嘴笑着举向她:“送给你!”

下一刻,花枝上黏着的半颗杨梅“啪嗒”一声,准确地落在温芫芫的绣鞋上。

温芫芫十二岁那年的生日宴,颜鹤加跟姐姐颜青蜓来到无咎山庄为她庆贺。

温芫芫特意为颜二小姐准备了一碟她最爱的桂花糕,还“贴心地”多撒了一把盐。

然后躲在窗下,看着仆从将糕点送入屋内,屏息等待。

只见颜鹤加坐在太师椅上,晃着小短腿,一边啃蜜渍梅子,一边捏起桂花糕咬了一口,然后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

“呸呸呸!”

温芫芫捂嘴偷笑。

却见颜鹤加跳下椅子,三下五除二把桂花糕捏成碎末。下一刻,她顺手一扬,碎屑飘飘洒洒,全落进了温芫芫最宝贝的珐琅琉璃鱼缸里。

“颜!鹤!加!”颜青蜓的怒吼响彻小院。“来别人家做客就要守规矩!你这么失礼,以后出门别说是我妹妹!真是丢脸!”

温大小姐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心里给颜大小姐鼓劲儿,希望她千万不要嫌累,最好再多骂几句。

此时想起颜鹤加被她姐姐颜青蜓指着鼻子骂的场景,温芫芫心中一喜,再嫣然一笑,缓缓开口:“这葡萄酿的香气,倒让芫芫想起了持枢山庄的一位妹妹。”

温芫芫眼尾轻扫颜小二,果然见她执箸的动作一僵。

她对着南宫无乐,嗓音又柔了三分:“那位妹妹最是有趣。小时候来我们庄里做客,见着琉璃盏里的紫浆,还当是葡萄汁呢,竟是一口气喝了三壶。”说完,温芫芫便捂唇轻笑起来,很是愉快。

“后来呢?”颜小二淡淡接了一句,“是不是吐在了顾恺之的《女史箴图》上?”

“哦?颜姑娘也听说了?”温芫芫惊讶地以帕掩唇,看向颜小二,又作恍然状,“是了,持枢山庄的糗事向来传得很快。”

当温芫芫再转向南宫无乐时,睫羽轻颤几下,似是十分惋惜:“那画还是我祖母的最爱,父亲知晓后,心疼得三日未进食……”

颜小二也跟着郑重其事地点点头,一本正经对着谢逍宜说道:“听到了吧,这酒真的不适合小孩子喝。”

“那画——”谢逍宜突然开口,“假的。”

“这你也知道?”颜小二挑眉。

谢逍宜回她一眼似笑非笑,不再多说,垂眸把玩着手里的杯子。

“真是奇了,小谢也对这些字画感兴趣。”温芫芫轻叹,“只是可惜呀,那幅画已被毁,也辨不了真假了。”

“巧了。”南宫无乐突然开口道,“在下曾听闻宫中收藏了不少顾恺之真迹,其中似乎就有那幅《女史箴图》。”

温芫芫脸色微僵,暗暗捏手,这句话她无法反驳,毕竟谁敢说宫里那幅是假的?

哒——

谢逍宜突然将酒杯一放,朝着在坐几人随意一抱拳,离席而去前,他多看了颜二一眼。

“嘿,这小孩儿,真是被我惯坏了!”颜小二朝着谢逍宜的背影一阵摇头,接着起身给温芫芫盛了一碗水果捞,笑得十分灿烂:“温庄主尝尝这个,甜得很,特别适合润润嗓子。”

星河邈然,风接云荡,远离宴席的谢逍宜独坐高楼飞檐,黑色衣袍隐在夜色之中。

阵阵丝竹不断从花厅处传来,谢逍宜忽然想起那句“少年心事逍遥游,宜山宜水不知愁……”不自觉地翘起了嘴角。

他知道这是颜二作的词,为了哄他才作的。他也听懂了她的意思。

那次的郊游并不愉快,颜鹤加遇到坏人都不跑不叫,一点儿警觉都没有,谢逍宜就发火了。

后来他想了想,觉得还是该去找她解释一下,顺便再警告她一句,下不为例。

他刚走到书房廊下,就听到她在念这两句,竟是一时无措,脚尖一转就跑回了紫竹院。

一想到她会送他那首诗,他就坐立难安,忍不住对着铜镜演练自己的表情。

就在他还没有决定是欣然接受还是假意挑剔的时候,门就被敲响了。

结果她一开口竟然是:“昨日风筝砸你头……”

砸头?被砸了头的是她吧!还叫他别瞪眼?他才不喜欢瞪眼呢!

呵!谢逍宜无语望天,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可气。

虽说后来他也知道那首诗是被温芫芫要走了,但那颜二也太懒了吧!重新再做一首不行吗?

更可气的是,自己竟然还是听她的话,就这样坐在楼顶吹冷风。

哎——谢逍宜望天一叹,对自己感到无语,目光再次望向客院方向,那里灯火俱寂,仍是一片幽静。

忽地,一个娇小的人影穿过曲径,时而四处张望,时而加快脚步,一路穿花拂柳,走过簇簇假山小景。

却突然被另一人挡住了去路。

“你、你想做什么?”柳儿看清面前之人,踉跄几步,后背抵上冰凉的山石,一脸戒备。

她宁愿看到的是一具焦尸,因为尸体不会害人,反而是活人最会害命。

“果然是你。”花浓华唇角勾起一抹冷笑,缓缓从袖中抽出一物。

柳儿一下子就认出来了,那是一个琴轸,是用来调琴的工具,因为她在调到酩花轩之前就是负责打扫九霄阁,对这类用具非常熟悉。但是这个琴轸跟别的不一样,穿着条红绳,那是别人送给她的礼物,独一无二。

原来,竟是当时掉在了九霄阁里么。

看来他都知道了。

冷汗顺着脊梁滑下,却在转瞬间化作释然。柳儿突然不慌了,她只是将怀中的包袱按得更紧了些。

“你把我引到九霄阁……又将我锁在里面……”花浓华紧紧盯着柳儿的脸,每说一句就靠近一步,“还留下一个有毒的食盒……你想杀了我……”

“可惜我命大!”他猛然掐住柳儿的脖颈,往日温文尔雅的面容突变得阴狠骇人。“说!为什么这么做?你还知道些什么?”

柳儿的喉骨被捏得咯咯作响,呼吸不畅,嘴边仍强挤出一抹讥笑,艰难啐道:“因为……你该死……”

喉间的力道又加重了,但是柳儿却像是一心赴死那般,再也不挣扎。

花浓华正要再次发力,忽感异样。他低头一看,一把短刃插于自己腹部,而握刀的正是柳儿。锐痛袭来,花浓华一下子倒靠在假山石上。

钳制骤然松开,柳儿脱力跌坐在地,如搁浅的鱼那般大口喘息着。

她回头看着花浓华惨白的脸色,染血的衣袍,忽然低低笑了起来:“就这样死了……真是便宜你了……本想让你也……尝尝被毒药折磨致死的滋味……”

花浓华一下子睁大了眼睛,染血的指尖颤颤巍巍指向柳儿,“你……你……”

柳儿不再看他,强撑着爬起身,抱起布包就跑。远处的丝竹声如旧,趁着大多数人都在花厅,现在是她逃离无咎山庄最好的时机。

柳儿刚迈出几步,忽觉后面一阵阴风袭来。

她下意识回头,就看到花浓华狰狞的脸以及染血的刀尖,直逼自己咽喉。

“啊——!”

一声惨叫划破夜空,却不是来自柳儿。

花浓华跪倒在地,捂着自己的手腕,大张着嘴,疼得叫也叫不出来。

柳儿连连后退,直到撞上了什么,退无可退,她才惊魂未定地抬头,盯着突然出现的人影。

只见那人手腕一转,扔掉了短刃。

“铛啷——”

像是一个开关,柳儿又重新获得了呼吸。

“你还好吗?”

一道绵软的声音响起。

柳儿缓缓转头,对上一双如琉璃盏般清透的眼睛,她看到了自己扭曲的脸……

霎时间,连日来积压的仇恨与恐惧,终像雨水从厚重的乌云里纷纷坠下,如释重负,她捂着脸痛哭起来。

颜小二没有说话,只是收拢手臂,将颤抖的姑娘更深地拥入怀中。

直到哭声减缓,她才轻声问道:“是为了小枝,是吗?”

柳儿咬着唇,又痛哭起来,破碎的声音从指缝中传出:“她死的时候……还一直喊着姐姐……”

此时晚风掠过树梢,回忆如枝叶般簌簌攒动,柳儿的耳边又响起了小枝最后的哭诉——

“姐姐……我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啊……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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