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庄主,”南宫无乐郑重道:“此案既已水落石出,在下就告辞了。”
“大人且慢。”温芫芫捏着帕子,柔声说道,“此番劳大人费心费神,芫芫心中十分惭愧。”她眼波微转,似有万语千言,“大人不妨先在客院休息,今夜芫芫将在花厅设宴,一来聊表歉意,二来也为大人践行。”
“不……”
“我们大人真的很辛苦!”颜小二突然从南宫无乐背后探出头来,“这都连着几日吃不好睡不好的,是该好好补补了。还是温庄主想得周到啊!”说着,她悄悄拽了拽南宫无乐的袖子。
一旁的谢逍宜看到了颜二的小动作,默默翻了个白眼。
南宫无乐立即改口,“如此,就再叨扰一日。”
温芫芫盈盈欠身:“大人客气了,这是芫芫的荣幸。”
转身离去前,她的目光扫过颜小二,似乎在说:算你识相。
颜小二则回以嘿嘿一笑。
宴上菜肴比第一日的还要丰盛。
不同的是,温芫芫不再“献丑”,自南宫无乐入席后,便一直黏在自己的席位上。
“南宫大人,您尝尝这道时蔬,很是清新爽口。”温芫芫展开完美笑容。
南宫无乐微微颔首,刚要捏起玉箸,就听到对面的颜小二在低声嘟囔:“小宜,我说过很多次,不喜欢吃苦瓜。”
颜小二皱着眉,将碟子里的食物又夹回到谢逍宜的盘中,“简直了,比我的命还苦。”
温芫芫瞪了颜小二一眼,奈何那人正忙着嚼炙肉,根本没有看到。
眼眸一转,温芫芫示意侍女为颜小二和谢逍宜倒酒,自己则执起壶,亲自为南宫无乐斟满翡翠夜光盏。“大人,这是庄内珍藏的十年陈葡萄酿,请大人品评。”
南宫无乐从善如流,端起酒杯,朝着主人颔首示意。
另一边,颜小二按住了谢逍宜的手。“小宜,这酒太酸了,不适合小孩子喝。”
南宫无乐一顿,也默默放下了杯子。
温芫芫暗暗捏着自己的指尖,她怎么忘了,这颜小二虽然改头换面了,但仍是那个总克自己的颜二。
说到温芫芫对颜二的成见,那不是一朝一夕就建立起来的。
回想七岁那年,温芫芫随父母赴持枢山庄花宴,第一次见到了五岁的颜鹤加。
温芫芫穿着新裁的云锦襦裙,雪白的衣袂绣着淡粉海棠,衬得她如画中仙童。
众宾客围坐,她立于庭前,嗓音清甜,一篇《洛神赋》诵完,赢得满堂喝彩。
“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才情,日后必成大器!”
“温大小姐真乃神女转世!”
……
温芫芫抿唇浅笑,正欲矜持地福身谢礼,见颜二小姐抱着一大束鲜花跌跌撞撞地朝她奔来。
鲜花很大一束,纷繁芜杂地遮住了颜二的脸,只能看到两个冲天辫子颠得十分雀跃。
温芫芫却没来由地暗暗心惊。
果然,颜鹤加被桌角绊倒,随即往前一扑,“哗啦”一声撞翻了琉璃盏,糖渍杨梅汁飞溅而出,一时间,温大小姐身上的云锦襦裙比鲜花还花。
手短腿短的颜鹤加,咕噜噜从花丛中扑腾着起身,还不忘挑了其中一朵没被压扁的花,咧嘴笑着举向她:“送给你!”
下一刻,花枝上黏着的半颗杨梅“啪嗒”一声,准确地落在温芫芫的绣鞋上。
温芫芫十二岁那年的生日宴,颜鹤加跟姐姐颜青蜓来到无咎山庄为她庆贺。
温芫芫特意为颜二小姐准备了一碟她最爱的桂花糕,还“贴心地”多撒了一把盐。
然后躲在窗下,看着仆从将糕点送入屋内,屏息等待。
只见颜鹤加坐在太师椅上,晃着小短腿,一边啃蜜渍梅子,一边捏起桂花糕咬了一口,然后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
“呸呸呸!”
温芫芫捂嘴偷笑。
却见颜鹤加跳下椅子,三下五除二把桂花糕捏成碎末。下一刻,她顺手一扬,碎屑飘飘洒洒,全落进了温芫芫最宝贝的珐琅琉璃鱼缸里。
“颜!鹤!加!”颜青蜓的怒吼响彻小院。“来别人家做客就要守规矩!你这么失礼,以后出门别说是我妹妹!真是丢脸!”
温大小姐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心里给颜大小姐鼓劲儿,希望她千万不要嫌累,最好再多骂几句。
此时想起颜鹤加被她姐姐颜青蜓指着鼻子骂的场景,温芫芫心中一喜,再嫣然一笑,缓缓开口:“这葡萄酿的香气,倒让芫芫想起了持枢山庄的一位妹妹。”
温芫芫眼尾轻扫颜小二,果然见她执箸的动作一僵。
她对着南宫无乐,嗓音又柔了三分:“那位妹妹最是有趣。小时候来我们庄里做客,见着琉璃盏里的紫浆,还当是葡萄汁呢,竟是一口气喝了三壶。”说完,温芫芫便捂唇轻笑起来,很是愉快。
“后来呢?”颜小二淡淡接了一句,“是不是吐在了顾恺之的《女史箴图》上?”
“哦?颜姑娘也听说了?”温芫芫惊讶地以帕掩唇,看向颜小二,又作恍然状,“是了,持枢山庄的糗事向来传得很快。”
当温芫芫再转向南宫无乐时,睫羽轻颤几下,似是十分惋惜:“那画还是我祖母的最爱,父亲知晓后,心疼得三日未进食……”
颜小二也跟着郑重其事地点点头,一本正经对着谢逍宜说道:“听到了吧,这酒真的不适合小孩子喝。”
“那画——”谢逍宜突然开口,“假的。”
“这你也知道?”颜小二挑眉。
谢逍宜回她一眼似笑非笑,不再多说,垂眸把玩着手里的杯子。
“真是奇了,小谢也对这些字画感兴趣。”温芫芫轻叹,“只是可惜呀,那幅画已被毁,也辨不了真假了。”
“巧了。”南宫无乐突然开口道,“在下曾听闻宫中收藏了不少顾恺之真迹,其中似乎就有那幅《女史箴图》。”
温芫芫脸色微僵,暗暗捏手,这句话她无法反驳,毕竟谁敢说宫里那幅是假的?
哒——
谢逍宜突然将酒杯一放,朝着在坐几人随意一抱拳,离席而去前,他多看了颜二一眼。
“嘿,这小孩儿,真是被我惯坏了!”颜小二朝着谢逍宜的背影一阵摇头,接着起身给温芫芫盛了一碗水果捞,笑得十分灿烂:“温庄主尝尝这个,甜得很,特别适合润润嗓子。”
星河邈然,风接云荡,远离宴席的谢逍宜独坐高楼飞檐,黑色衣袍隐在夜色之中。
阵阵丝竹不断从花厅处传来,谢逍宜忽然想起那句“少年心事逍遥游,宜山宜水不知愁……”不自觉地翘起了嘴角。
他知道这是颜二作的词,为了哄他才作的。他也听懂了她的意思。
那次的郊游并不愉快,颜鹤加遇到坏人都不跑不叫,一点儿警觉都没有,谢逍宜就发火了。
后来他想了想,觉得还是该去找她解释一下,顺便再警告她一句,下不为例。
他刚走到书房廊下,就听到她在念这两句,竟是一时无措,脚尖一转就跑回了紫竹院。
一想到她会送他那首诗,他就坐立难安,忍不住对着铜镜演练自己的表情。
就在他还没有决定是欣然接受还是假意挑剔的时候,门就被敲响了。
结果她一开口竟然是:“昨日风筝砸你头……”
砸头?被砸了头的是她吧!还叫他别瞪眼?他才不喜欢瞪眼呢!
呵!谢逍宜无语望天,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可气。
虽说后来他也知道那首诗是被温芫芫要走了,但那颜二也太懒了吧!重新再做一首不行吗?
更可气的是,自己竟然还是听她的话,就这样坐在楼顶吹冷风。
哎——谢逍宜望天一叹,对自己感到无语,目光再次望向客院方向,那里灯火俱寂,仍是一片幽静。
忽地,一个娇小的人影穿过曲径,时而四处张望,时而加快脚步,一路穿花拂柳,走过簇簇假山小景。
却突然被另一人挡住了去路。
“你、你想做什么?”柳儿看清面前之人,踉跄几步,后背抵上冰凉的山石,一脸戒备。
她宁愿看到的是一具焦尸,因为尸体不会害人,反而是活人最会害命。
“果然是你。”花浓华唇角勾起一抹冷笑,缓缓从袖中抽出一物。
柳儿一下子就认出来了,那是一个琴轸,是用来调琴的工具,因为她在调到酩花轩之前就是负责打扫九霄阁,对这类用具非常熟悉。但是这个琴轸跟别的不一样,穿着条红绳,那是别人送给她的礼物,独一无二。
原来,竟是当时掉在了九霄阁里么。
看来他都知道了。
冷汗顺着脊梁滑下,却在转瞬间化作释然。柳儿突然不慌了,她只是将怀中的包袱按得更紧了些。
“你把我引到九霄阁……又将我锁在里面……”花浓华紧紧盯着柳儿的脸,每说一句就靠近一步,“还留下一个有毒的食盒……你想杀了我……”
“可惜我命大!”他猛然掐住柳儿的脖颈,往日温文尔雅的面容突变得阴狠骇人。“说!为什么这么做?你还知道些什么?”
柳儿的喉骨被捏得咯咯作响,呼吸不畅,嘴边仍强挤出一抹讥笑,艰难啐道:“因为……你该死……”
喉间的力道又加重了,但是柳儿却像是一心赴死那般,再也不挣扎。
花浓华正要再次发力,忽感异样。他低头一看,一把短刃插于自己腹部,而握刀的正是柳儿。锐痛袭来,花浓华一下子倒靠在假山石上。
钳制骤然松开,柳儿脱力跌坐在地,如搁浅的鱼那般大口喘息着。
她回头看着花浓华惨白的脸色,染血的衣袍,忽然低低笑了起来:“就这样死了……真是便宜你了……本想让你也……尝尝被毒药折磨致死的滋味……”
花浓华一下子睁大了眼睛,染血的指尖颤颤巍巍指向柳儿,“你……你……”
柳儿不再看他,强撑着爬起身,抱起布包就跑。远处的丝竹声如旧,趁着大多数人都在花厅,现在是她逃离无咎山庄最好的时机。
柳儿刚迈出几步,忽觉后面一阵阴风袭来。
她下意识回头,就看到花浓华狰狞的脸以及染血的刀尖,直逼自己咽喉。
“啊——!”
一声惨叫划破夜空,却不是来自柳儿。
花浓华跪倒在地,捂着自己的手腕,大张着嘴,疼得叫也叫不出来。
柳儿连连后退,直到撞上了什么,退无可退,她才惊魂未定地抬头,盯着突然出现的人影。
只见那人手腕一转,扔掉了短刃。
“铛啷——”
像是一个开关,柳儿又重新获得了呼吸。
“你还好吗?”
一道绵软的声音响起。
柳儿缓缓转头,对上一双如琉璃盏般清透的眼睛,她看到了自己扭曲的脸……
霎时间,连日来积压的仇恨与恐惧,终像雨水从厚重的乌云里纷纷坠下,如释重负,她捂着脸痛哭起来。
颜小二没有说话,只是收拢手臂,将颤抖的姑娘更深地拥入怀中。
直到哭声减缓,她才轻声问道:“是为了小枝,是吗?”
柳儿咬着唇,又痛哭起来,破碎的声音从指缝中传出:“她死的时候……还一直喊着姐姐……”
此时晚风掠过树梢,回忆如枝叶般簌簌攒动,柳儿的耳边又响起了小枝最后的哭诉——
“姐姐……我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啊……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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