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进望江巷后，外面街道的喧嚣像是在夜色中沉寂了。店铺大多已打烊，路灯散发的暖黄光晕将梧桐树干染成焦糖色，寥寥几个行人的影子在灯光下被拉得斜长。

江舟咬下最后一口煎饼脆壳，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

卖煎饼那大叔的手艺确实没得挑，就是那张嘴实在太能唠了，翻张面饼的功夫，能从“你俩是兄弟啊？”一直扯到“我家闺女数学考了九十八分！”

林烬淮抽走他手中沾着油渍的包装袋扔进路边垃圾桶，又递过一张纸巾。

江舟接过擦了擦嘴，看着眼前一片梧桐叶打着旋儿飘落，突然想起林烬淮那张申请表。

“所以最后你报了哪个社团？”他随口问。

“烘焙。”林烬淮说着，又抽走他手里攥成一团的纸巾。

“哦……嗯？！”江舟猛地瞪大眼睛。他盯着林烬淮的侧脸看了几秒，确认自己没听错。

烘焙？

还以为林烬淮会选航模社，毕竟他好像挺喜欢那东西的。或者是执拗地跟来击剑队——虽然希望他在新学校多认识些朋友，但真坚持要来也不是不行。

但是，嘶，江舟试着想象了一下：人高马大的林烬淮系着个花边小围裙，有模有样地搅面粉、揉面团、用模具压各种可爱的饼干形状(像他画的Q版小人一样)，然后烤箱“叮”的一声，他弯腰取烘盘，露出背后的粉色蝴蝶结……咦惹！

江舟忙摇了摇头把这惊悚的画面甩出脑海。林烬淮加入烘焙社去烤小饼干的违和程度不亚于自己加入芭蕾社去跳《四小天鹅》！

余光里林烬淮神色自若得仿佛在说明天下雨要带伞，江舟生怕一不小心戳破什么不得了的少男情怀，连着偷瞄几眼又斟酌再三后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那个……怎么突然对烘焙感兴趣了？”

林烬淮道：“看着挺有意思，想试试。”

“而且……”江舟看见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自己脸上，“你不是喜欢吃甜食么？”

江舟一怔。

“还是说，”林烬淮继续道，“你以前喜欢，但现在不喜欢了？”

十几年前，望江巷口有一家小小的点心铺子，就离他们现在站着的地方没多远。各式各样的小点心码在玻璃橱柜里头，虽不比如今的精致，却总是轻而易举勾到路过的江舟。

买回来的小蛋糕要两颗脑袋凑在一起你一口我一口地分着吃，曲奇饼干也要倒在专门的铁皮盒里分成“你的”、“我的”。

“……记得倒清楚。”江舟不自在地别过头，忽然勾起嘴角，轻捶了下林烬淮的肩膀：“那我可要等着尝林大师的手艺了！”

林烬淮望进他眼里，笑了笑：“嗯，不会让你失望。”

江舟正要开口，身后骤然响起一串尖锐的车铃，只见巷口一辆粉红色单车疾冲而来，又堪堪擦着衣摆从身侧呼啸而过。

“小心。”林烬淮扣住他手腕轻轻把他带到内侧。

江舟眯起眼，那抹飞驰而过的身影莫名眼熟。还没等他细想，粉红色单车突然一个急转，又风驰电掣般折返，猛地刹在面前。

“江舟？！”那声音因为过度震惊活像劈了岔。

江梓悦单脚撑地，瞪圆的眼睛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你你、你们俩怎么在一块儿？！”

林烬淮眉心极轻地蹙了一下，箍在江舟腕间的手指不着痕迹地收紧。

“说过多少次了，晚上骑车别飙这么快。”江舟眉头一皱，抬起右手不轻不重地点了点江梓悦脑门。见她连连点头称是，江舟才斜睨了眼林烬淮问：“怎么？你认识？”

江梓悦心说当然了，人家转学当天朋友就把照片发在她们小群里，这不就是隔壁二班新转来的那个小帅哥嘛。但她嘴上却道：“开什么玩笑！我怎么可能认识！”

“是吗？”江舟挑了挑眉，显然不信。他简单给两人作了介绍，注意到江梓悦一个劲地往自己和林烬淮中间瞟。

顺着她的视线低头看去，才惊觉自己和林烬淮的手还半牵着，昏黄路灯下竟透着几分说不清的亲昵，忙故作自然地抽回手揣进口袋。

收手的瞬间林烬淮还追着勾了下指尖，似有若无的细微触碰让江舟心头一跳。明明是再正常不过的肢体接触，却让他莫名心虚起来。

——眼尖的江梓悦早把两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自家哥哥这欲盖弥彰的行为在她看来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就差把“有猫腻”三个字明晃晃地写在脸上了。

她自认撞破了什么不得了的惊天大秘密，心里酱酱酿酿的八百字小作文迅速成型，连标题都想好了，就叫《关于我哥和帅气转学生那些不可告人的二三事》！

听完江舟介绍“这是我表妹江梓悦”，林烬淮一改方才的冷淡疏离，唇角微扬露出春风化雨般的微笑，柔声道：“原来是表妹啊，你好。”还特意将“表妹”二字咬得格外熟稔。

江梓悦立刻点头如捣蒜：“是我是我，你好你好！”

突然有种和嫂子初次见面的感觉是肿么肥事？但眼前这个看似冷若冰霜实则温柔似水的帅哥除了性别不对，完全就是理想中的嫂子啊。

江舟抱臂冷眼旁观，看着这两人热络地闲话家常，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似乎他再不阻止，江梓悦下一秒就要张口道“敢问姑娘芳龄几许可曾婚配？”并算生辰八字合不合了。

他当机立断横插进两人之间：“行了行了，再聊来聊去天都亮了。”

林烬淮点头笑道：“表妹也住这边？一起？”

“好啊好啊！”

“不行。”江舟立刻否决，“江梓悦家还要远些，她自己走。”说完便递给江梓悦一个警告的眼神示意她赶紧回家去：“对吧？”

“……对。”被**铁腕镇压的可怜江梓悦敢怒不敢言，只能垮着脸跨上车一溜烟蹬走了，还不忘回头冲林烬淮喊“下次再见啊哥！”

江舟额角青筋直跳，死丫头胳膊肘往外拐，怎么没听她叫过自己一声“哥”？

—

周四下午，铅灰色云层压得很低，天光稀薄，衬得教室内光线浓稠又黯淡。

江舟把课本往桌上一扣，整个人瘫进椅子里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终于熬到社团活动日了——”

林烬淮浅浅笑着：“很期待？”

“那当然！就今天课最少。”江舟支棱起来撑在课桌上，“而且总算能尝到你亲手做的饼干了！或者蛋糕？话说第一天都学些什么？”

林烬淮摇头，他也不知道。

“小江！”向庭禹窜出来，下巴顺势就抵在江舟椅背上，“你怎么都不好奇好奇我和沈砚之的世纪围棋对决呢？”

沈砚之面无表情：“就你那水平也好意思让江舟来看。”

“喂喂喂！小江你看他！我邀请个观众还不行了？”

“不行。”

向庭禹：“？”谁在说话？

余思文叹了口气走上讲台，几下擦掉半面板书，边写边通知：“天气原因，部分场地没法用了，本周社团活动取消哈！”

“啊——？”此话一出，全班顿时哀嚎四起，几个已经溜到走廊的男生痛心疾首地扒着门框。

昏沉天色本就叫人困意上涌，江舟闻言更是整个人都蔫了，侧着脸软趴趴地枕在桌面上：“为什么偏偏是今天......”

“天气预报明明说傍晚才有雨！”向庭禹拍桌而起，义愤填膺地指向窗外——

一滴雨珠“啪”地打在窗玻璃上，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转眼间，细密的雨帘已经模糊了整片视线。

“……”教室里陷入诡异的沉默，向庭禹举着的手僵在半空。

“那这两节课干啥？继续自习？”有人问。

余思文推了推眼镜：“上语文。”

“……”她声音不大，却让全班再次安静如鸡。

江舟彻底没了精神，只觉得老天爷存心跟他过不去。社团活动泡汤就算了，为什么非得上语文课？这哪是下雨，分明就是往他心口泼凉水！

“语文课的话……”身侧突然飘来幽幽一句，“要抽背。”

“谁说的？欠揍啊。”江舟猛一激灵抬起头，后脑勺“咚”地撞上窗台，疼得他龇牙咧嘴。

生无可恋地揉着脑袋转身，正对上林烬淮含笑的眼睛。这人伸手轻轻压平他后脑勺翘起的发梢，无辜道：“我。”

“……你也欠揍。”

上课铃响，一身干练职业装的姚萍踩着高跟鞋走进教室：“通知都看到了？”

一片死寂。

她罕见地放柔了语气：“天公不作美，只能辛苦大家再坚持坚持。”

鸦雀无声。

“喀嚓”一声脆响，只见这位向来严苛的老师将半截粉笔随意抛回盒中：“五分钟后抽查《论语十二章》，大家抓紧时间复习。”

果然！刚才的温柔都是假的！

“哗啦——”此起彼伏且兵荒马乱的书声。

墙上的挂钟活像催命符，五分钟转瞬即逝。姚萍轻点鼠标，随机点名系统立刻跳出：“书都合上，抽三位幸运儿上讲台默写。”

咸鱼似的江舟眼神涣散：“林烬淮，你会吗？”

“嗯，应该没问题。”林烬淮正在笔记本上画画，闻言笔尖微顿，“你呢？”

“……我完了。”

原本计划今晚回去背的呀！背完还能打两把游戏……谁知道突然冒出来两节语文课？

“被抽到的概率只有十几分之一。”林烬淮试图安慰，“不一定会那么巧。”

“……是吗。”江舟面无表情盯着投影幕布上赫然出现的自己的名字，桌底正偷摸翻着的书啪嗒砸在脚背上，“借、你、吉、言。”

姚萍的目光扫过来，眉梢一挑，“是你啊江舟。”接着便敲了敲讲桌催促道：“赶紧上来，磨蹭也没用。”

江舟拖着沉重的步伐飘上讲台。

三秒过去，工整写出“子曰”。

三十秒过去，“君子食无求饱……”一行小字出现在黑板上。

向庭禹啧啧感叹：“看不出来呀，小江竟然背下了。”

一分钟过去，字迹依然停留在原处，黑板上再无其他。

姚萍盯着那孤零零的一句话，冷笑：“就会这一句？”

江舟讪讪放下粉笔：“……是。”

“行。”她看起来很宽宏大量，扫了一圈教室问，“搭档是谁？”

林烬淮站起身。

“恭喜二位，站墙角去吧。”

“……”

窗玻璃外天色灰蒙，雨线变得绵密，混着泥土和草木气息的清新水汽仿佛都从后门漫进了教室。

两人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并肩静立在最后排。

江舟把语文课本举到鼻尖前，眼神却是越过厚厚的书页落在了窗台边，那盆绿萝的叶片不知何时溅上了细碎的水珠。后背贴着的墙面微微沁凉，余光里林烬淮身影挺拔，严严实实将穿堂风挡在了外侧。

那叶片上的水珠顺着茎脉滑落，在叶尖悬了几秒又坠下去。

想到本能舒舒服服坐在前面的林烬淮现在却陪自己在这儿罚站，江舟顿时有些抱歉。他将视线从窗台边收回挪向黑板，小声开口：“对不住你，下次我一定好好背书。”

林烬淮从笔记本里抬眼，目光在江舟俊逸的侧脸停留片刻，笑道：“没事，这样挺好的。”他转头望向窗边，玻璃上水痕蜿蜒，恰好又一滴晶莹水珠滴在绿萝叶片上。

雨帘模糊了窗外的一切，远处教学楼只剩轮廓朦胧，树影晃动间，几瓣白色玉兰无声飘落，在水洼里打着旋儿。耳边只有淅沥雨声和讲台上的讲课声交织成背景音，偶尔楼下有人撑着伞经过但也并无打扰……这方宁静的小天地里像是只有他和江舟两个人。

“挺好？”江舟挑眉往后一靠，嘴角噙着抹促狭的笑，“那我以后可都指望你了。”

林烬淮也浅浅笑着，垂眸继续在笔记本上勾勾画画。

江舟偷偷瞄了眼，依旧是他钟爱的圆头圆脑Q版小人。不过这次有两个，共撑着把伞挤在花瓣小船里，晃晃悠悠地不知道要漂到哪里去。

啧，没想到这小子还童心未泯。

文艺少年小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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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