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入府

宽大的马车内,静默得能听见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音。

江瀛抚着袖口,仿佛那上面绣着整个世界。

方淮青忽然轻笑一声,打破了沉默。

他身子前倾,声音压得极低,唇角带着一抹洞悉一切的玩味:“江公子,‘花瓶至少赏心悦目’,你倒不必把自己也一并说进去。”

江瀛猛地抬头,对上他那双含笑的桃花眼,在里面看见了纯粹的、饶有兴致的探究。

此人容色艳丽,却总带着笑意,让人如同被蛊惑一般顿生亲近之意。

江瀛冷不丁道:“他口口声声都是别人的长相,在军队真是屈才了,应该去当花魁评判,一定能大展宏图。”

方淮青被他逗得低笑出声,那笑声在胸腔里震动,有一种悦耳的磁性:“他不过是寻个由头泄恨而已,应当是看见车将军的举动想起当年之事来,所以才故意挤兑你。”

“什么当年之事。”

“在孙涛小的时候,孙指挥就一心想让他拜车将军为师,盼着将来在朝中行事能得到庇佑。谁料车将军评价他‘资质平平,难成大器’他对此一直耿耿于怀。”

江瀛想起初次见面时孙涛古怪的脸色,恍然大悟:“他就这样把气撒在我身上了。”

方淮青拿出一个靠枕放到江瀛身旁:“车将军御下极严,多年收入门下的也不过寥寥几人,孙涛看到你怕是又记起了当年车将军的评价,所以愤愤不平口不择言。”

两人对话之间,马车驶入城中。

江瀛忍不住掀开窗帘一角,外面是熙熙攘攘的人间烟火,与他过去几年所见的萧索景象截然不同。

鼎沸的人声与繁华的街景从窗外掠过,都在告诉他,这是朝虞的心脏—应禧。

江瀛正看的入神,马车忽然停稳,上来一个灰衣侍从。

他恭敬地道:“二公子,嘉嘉传话来说晚娘坐地起价,价格涨了两倍不止,她气不过,差点和人动起手来,说谢公子一片好意,这事她会自己想办法。”

方淮青听完,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慢条斯理道:“贺平,你先去告诉嘉嘉,我答应替她赎身就一定会做到,钱的事情不用担心;再者去知会晚娘一声,若再继续那些泼皮伎俩,就让天香阁的掌柜断了他们的熏香货源,让她去别家找次品用。”

江瀛不动声色看了一眼说话的两人,心道应禧不愧为都城,民风开放,果真不同凡响,说这些也毫不避人......

还没等江瀛消化完刚才一番话,贺平接着道:“还有一件事情,先得戏楼按照公子要求改编的戏曲定于十日后开演,只是书院今日又送来了一批古籍,急着要处理,不知首演您是否还要亲自前往?”

方淮青掸了掸衣袖道:“首演哪有不去的道理,排这出戏可花费了我不少心思,书院的事情不好耽搁,先安排,顺便叫上嘉嘉,正好让她练练手。”

贺平领命,转身下了马车。

车内重新恢复静寂。

方淮青不再开口,望着窗外一副思忖的模样。

江瀛自顾自猜测起他的身份来,排戏?赎身?! 还是这样破晓云霞一般流光溢彩的相貌,难道是个.......伶官?

一头雾水之际,马车终于稳稳停下,方淮青先一步下车,他紧随其后。

撩帘出来时头顶撞上一双手,抬头发现原来是方淮青将手横在马车的横梁上替他挡着尖角。

方淮青动作自然,笑容浅浅道:“小心。”

江瀛自小跟着父亲辗转各地军营,碰到的人基本都是“粗线条”,眼下遇上这样一个心思细腻处事周到的人,还有些不知所措。

轻声道了句感谢,便低头避开他的视线,随着出来迎接的管家进了将军府。

车将军全名车承渊,当朝一品骠骑大将军,平定多次叛乱和边患冲突,一生战功赫赫。

虽军功卓著,为人却踏实低调,从不喜锦阵花营之物,府邸气象宏深,错落有致,陈设虽然不多,摆放却十分讲究。

管家将两人引至正厅,一推门对着内间喊道:“将军,二公子他们回来了。”

车承渊背光负手而立,身形高大魁梧,不怒自威。

见到江瀛上前关切问道:“一路颠簸,累坏了吧。”

江瀛有些受宠若惊,自己只在七八岁的时候由父亲领着见过一次车承渊,那时只觉得他气宇轩昂,威风凛凛,如今再见他,倒是添了不少憔悴与疲惫。

车承渊揽过他的肩膀感叹道:“一眨眼这么多年,如今倒是与你母亲有七分相似,我都要认不出来了。”

提到父母亲,江瀛心中泛起细密的酸涩,控制自己不去回忆那暗潮汹涌的悲伤,郑重行礼道:“父亲和江瀛蒙将军大恩,没齿难忘。”

车承渊将他扶起:“你父亲是可惜,这几年苦了你了。”

方淮青靠在一旁的黄花梨木椅上,开口笑道:“叔父,您要再说下去,江公子若是哭了,我这年长的,只怕也要陪着一起哭了。”

他一句话,将屋内沉重的气氛冲淡了不少。

车承渊笑容和蔼的把他拉到方淮青面前:“说了半天,还没给你介绍,这小子是我挚友的孩子,今年二十四,家中排行老二。目前在敷文书院当差,从小也是在我身边长大的,有事你就找他,千万别客气。”

方淮青故作伤心道:“叔父,江公子才刚来您就偏心成这样了,看来以后我只能靠边站了。”

车承渊横了他一眼:“少贫嘴,要是让你父亲知道,罚抄家训的时候可别来找我求情,听着,以后我可把江瀛交给你照顾了,你要把他当成自己的弟弟一般看待。”

方淮青找了个位置坐下,笑得眉眼弯弯:“那是自然,我们一见如故。”

江瀛闻言抬头,见他神情缱绻温柔,心跳乍然漏了一拍,袖中的手无意识攥住了袖口,又生怕被人察觉,于是立刻放了下来。

定了定神道:“将军,我有个不情之请,听闻武院每年十月会举办招生会,通过初试即可,如今距离招生还有半月有余,我想要报名参加。”

父亲便是在武院考核中取得优异成绩后进入兵部的,江瀛从小见父亲在军营兢兢业业,常常与士兵同吃同住。

母亲每每让父亲休息,莫要如此辛苦,尽力就好,父亲总是会说,为国效力如此方为尚可,不是尽力就好,是尽力才好。

耳濡目染,江瀛的想法也是如此,希望有朝一日能成为安邦定国的将才,将一身热血洒在朝虞的山山水水。

继承父亲遗志,是他来应禧最重要的目的。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隐秘的原因——四年前的安詹之役,父亲死得突然,事后人人自危,讳莫如深。

他要在应禧找到答案。

安詹战役为何伤亡如此惨重,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唯有知耻后勇,才能让父亲和众将士的血不白流。

车承渊认真道:“你要有此心,我可以替你安排。只是这武院的初试是最基础的,入学之后一月一小考,三月一大考,文武试皆有,三年考核为优等者,即可进入兵部拥有参选将领的资格,你要想清楚。”

“我会全力以赴。”

车承渊点了点头:“你先和李叔去住处看看,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

江瀛应是出门去了。

看着他清瘦的背影,车承渊问方淮青道:“他在北城门军营如何。”

方淮青端起茶杯,吹开浮叶,淡淡道:“和孙涛比试了一场,出力五分。”

“你觉得我为什么让他去军营?”

“叔父本质上是为了让他服众。知道孙涛一定会与他起争执,军队原本就是看实力说话的地方,就算有您的庇佑,他也需要展示实力,否则定会惹人非议。”

“外人都说我是因为江烨才教养他,这确实不假,”车承渊叹了口气,“但还有更重要的原因。”

“我看了那场比试,”方淮青放下茶杯,眼神锐利,“他是个好苗子。”

车承渊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愧是从小在我身边长大的,眼光够毒辣。”

随即又忧虑道:“眼下朝堂党争愈演愈烈,各地反贼不断,军队人才青黄不接,让人怎能不忧。”

方淮青扶着车承渊坐到椅子上:“叔父,您的当务之急是将身体养好。党争从来就有,不过如今摆上了明面;反贼何时断过,不过如今嗓门大了些;至于人才,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只要有您在,朝虞的军队里就不会全是些纸老虎,江瀛就是最好的例子。”

车承渊看着他道:“可惜你这孩子志不在此,不然绝对是我麾下一员大将。”

方淮青笑得散漫:“朝堂上的事我可做不来,万一哪天口无遮拦得罪了哪位大人,还得劳烦叔父您去帮我收尸了。”

“又胡说!”车承渊作势要踹他,“江瀛这孩子心思单纯,话又不多,要是让人欺负了去,我可唯你是问!”

方淮青驾轻就熟地闪开,目光追随着江瀛离开的方向,笑意绵长:

“叔父您尽管放心,我们一定会是这应禧城里,最兄友弟恭的一对。”

————

自从江瀛提出要参加武院的入门考试之后,车承渊便调派了军中的梁副将对他进行指导。

在将军府安顿好住下,便日日跟着梁副将操练,十日转瞬即逝。

江瀛拄着长剑,胸口剧烈起伏,汗水浸透了里衣。

梁副将的声音还在耳边:“江公子,您出招灵巧,但体能不佳,还需再勤加练习。”

江瀛垂眸,看着自己因喘息而微微颤抖的手。

他比谁都清楚,这副身体的天赋上限。

父亲当年带他遍访名医,得出的结论无非是“天生肺腑稍弱,非勤练可补”。

正因如此,父亲才将重心从体能转向了兵法谋略与刀剑技巧,让他另辟蹊径。

训练结束,他独自在连廊下缓步。

脑海中不由自主想起那个红衣身影。

这十天,他们只见了一面,彼此匆匆一瞥。

他曾在书阁寻到车承渊收藏的一本《应禧名士录》,其中有关于方家的记载。

“方氏,应禧望族,满门清贵。其祖方敬,官至前朝右丞相;家主方锦堂,官拜户部尚书。长子方淮林,任太常寺卿;次子方淮青,庚寅科进士出身,今为敷文书院校理。”

难怪在北城门军营,品级更高的孙指挥对方淮青如此客气了,这样的家世,不外乎别人敬他三分。

只是堂堂一个进士出身的人,竟然会甘于一个六品的敷文校理,江瀛觉得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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