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谨跟着孔肃从后门悄摸儿出了沈府。
她一手压着帽檐,侧头问孔肃:“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孔肃走在前面,没有作答。
苏谨皱眉,却也只能跟着他,不知拐了几道弯,二人进了个巷子。
从巷头到巷尾,灾民遍是。
离她最近的是一对母子,孩子靠在母亲怀中像是睡着了,脸上净是灰尘,嘴唇干裂得渗出血来。
比那年都城的景象还要惨上几分。
母亲睁开眼睛,看见了苏谨,慢慢朝她倾了倾身子,声音微弱道:“求求贵人,给点钱粮吧。我的孩子已经三天没吃上饭了。”
苏谨终究还是没忍住,从腰间掏出了钱袋子,还没等拿出银子整个巷子的灾民都开始动作起来,一双双眼睛盯着她手中的钱袋子仿佛野兽盯着食物,冒着精光。
她未察觉,从袋子里拿了几块碎银俯身放在那位母亲的手中,道:“快去买些吃食吧。”
母亲接过连忙道谢,拍了拍怀里的孩子急切地说:“孩子,快!快给贵人磕头!”
苏谨笑着摆摆手,回头见孔肃走出了巷子三两步跟过去,道:“你带我来就是为了看这些灾民的?”
孔肃回身,静默地看了她一会儿,道:“还没结束。王爷可以再过去看看。”
苏谨不解他到底搞的什么名堂,又走回了方才那个巷子。
还没进巷口就听见有女人和小孩的哭号声传过来。
是那对母子!
她贴在墙壁隐着身形,悄悄探头看过去。
只见方才那静寂无声的灾民早已乱作一团,几个穿着破布衣裳的男人围在那对母子身边,手里拿着她给母亲的碎银子。母亲衣服被撕得烂碎,早已遮不住颤抖的身体,她紧紧地搂着哭泣的孩子,跪着哀求不要伤害孩子。
“王爷可看清楚了?”孔肃慢慢走过来。
苏谨一时无法接受。
同为灾民,不应该惺惺相惜,共度难关吗?
怎么还会有弱肉强食、互相残杀的道理?!
“这就是灾民的真面目。”
苏谨抬起头,目光对上孔肃深沉的眼睛,突然想起了那夜李参来找她说的话。
你以为灾民就真的只是没吃没喝的百姓吗?他们是恶鬼,会吃了你的!
他们是恶鬼,会吃了你的!
会吃了你的!
那时她尚无感觉,如今却是亲眼所见。
“当人失去了可以赖以生存的一切东西,他就会化成魔鬼,什么事情都会做得出来,”孔肃见苏谨呆愣着,随意抬手捏住她衣袖将她拉得远了些,又道:“倘若方才王爷晚走一步,或许现在哭的就不止那妇人一人了。”
苏谨许久回过神来,眼红着道:“那就没有人管吗?沈珏、张简他们不管吗?”
孔肃像是觉得她这话是天方夜谭,唇角微勾,流露出些异于往常的表情,“管?王爷未免太过天真了些。易子而食的故事,安国公未跟王爷讲过吗?地方官也是人,泥菩萨过河自身都难保的情况下又怎会再去忧心他人呢。”
孔肃这话说得很是真切,仿佛曾经深有体会。
苏谨盯着他,“形势既然如此危急,理应马上放粮才是。国师大人拦着又是作何道理?”
听了这话,孔肃淡笑着摇了摇头,颇有些奈她无方的样子,道:“王爷若还不明白,便再随臣去一个地方吧。”
孔肃不知从哪儿雇了辆马车,带着她又来到了昨日沈珏带他们来的西郊农庄。
今日起了南风,苏谨从车上下来只觉得这温热的风刮在脸上竟泛着些凉意。
举目之处,萧瑟寂寥。
马车被远远牵走,二人往前走了两步,孔肃随手拦下了个老农。
老农打量他们穿着粗布衣裳,外地口音,以为他们是从外地来逃难过来的,便道:“小伙子还是快回你们家乡去吧,这里可待不得了。”
苏谨问:“老人家这话是什么意思?”
老农叹了口气,略微沙哑的声音含着几分无奈。
“小老儿我也在这西郊种了几十年的地了,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大灾。这黄河是我们的救命河,老祖宗是靠着它才在这儿生根的,如今的大水呀是黄河发怒了,要惩罚作恶之人了。”
作恶之人?
苏谨刚想再问,就听见孔肃的声音:“老人家说得可是年前修坝的事?”
老农听了,瞪圆了眼睛直瞅着孔肃,“小伙子看着年轻懂得倒不少。”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又道:“这也是我听那在县衙里当值的侄儿说的。年前堤坝被冻裂,朝廷拨款下来让翻修,谁知道那黑心的官员竟直接扣下了一半之多,层层扣下来到我们县沈大人手里就只剩下不到一万两了。沈大人是个好官,自己又拿出了这几年积攒的俸禄,可还是不够啊,但上面又急着完工交差,沈大人实在是没办法只能修了个大概了结了。到了五月就开始下雨,一下就是三四天,黄河水不停涨起来,堤坝不经事一冲便毁了,这才酿成了现在的大灾。”
苏谨一番话听下来,只觉得气结。
好个张简,原本瞧着他思虑周全,以为是个清官,没想到朝廷竟养了这么多贪官污吏,占着父母官的位子不作为,那俸银真是全都喂了白眼狼了!
孔肃面上倒是没什么变化,跟那老农道了声谢便让他走了。
马车上,苏谨坐在孔肃对面,盯着他的脸,目光漂浮不知在想什么。
孔肃许是也察觉到停留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太过明显,抬眸望向她,开口问道:“王爷可是有什么事要问臣?”
苏谨晃了晃神,目光瞬间清明起来。
她托着腮,神情淡淡:“也没什么想问的。就是有些感慨,若不是你带我再走这一遭我还不知道里面还有这么多是非曲折。”
孔肃笑,又道:“世事纷繁复杂,王爷常年待在宫中不知晓也是自然。”
话音未落,苏谨猛地抬头凑近,突然缩短的距离让孔肃一愣。
鼻尖隐隐传来一阵桂花清香,不算浓郁却有着撩动人心的本事。
孔肃皱眉。
苏谨恍然未觉,只一味好奇地看着孔肃,问道:“你说你怎么懂得这么多啊,以前太子哥哥跟我说你学识渊博我还颇为不信,现下倒是明白了,等回宫我是不是也该称你一声先生了。”
孔肃静默地看着她,没说话。
苏谨还不知道,她此番动作早已不见了往日佯装作男儿时的潇洒自在,通身都流露出小女儿的娇态,面上虽无胭脂点缀却就是叫人移不开眼,一开口便连带着心尖儿上都颤起来。
孔肃一直没说话,苏谨径直望进他眼睛里。
四目相对,平白添了些不明不白的感觉。
苏谨顿觉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慢慢缩回了身子。
这个孔肃,果然不能给他好脸色。
暗里咬咬牙,苏谨端正了坐姿转头掀开了马车的帘子,看着外面的景色不再言语。
回到沈府的时候还未到正午,苏谨回房连忙换回了自己的衣服。
“沈珏可来过?”
景明帮她解着扣子,道:“王爷走后曾来过一趟,奴婢说您还睡着他便走了。”
苏谨听了,略微思索了一会儿嘱咐道:“这衣服你晚上抽空送到孔肃那儿去,别让旁人看见。”
景明点点头应下。
中午沈珏又来了,说是设了宴席邀她过去,苏谨装作刚起身的样子边整理着衣衫边随他出了门。
到了桌上,孔肃早已落座,看见她来了正要起身。
苏谨摆摆手说不必拘礼,拂衣刚坐在主座上耳边隐约传来些许哭声,她疑惑地看了看一旁的沈珏。
沈珏解释道:“王爷不必担心。是微臣的儿子在哭闹,这里离着他院子近,一到中午就能听见他不想吃饭的哭声,是被微臣惯坏了。”说罢便转头招来了个丫鬟让她去瞧瞧。
苏谨没觉得有多大事,拿起筷子随口道:“小孩子嘛,哭哭闹闹是常有的事,沈大人也不用这么着急。”
沈珏一边应着一边上前给她和孔肃添了杯酒。
苏谨其实没什么酒量,平日里都是以茶代酒或者偶尔喝上一两杯倒无大碍。
今日这酒却十分的香甜,甫入口中便散出淡淡果香,划过喉咙也不觉辛辣,让她喝了一杯还想喝下一杯。
酒过三巡,面上已渐渐显出些醉色。
听见沈珏又提起放粮的事情,苏谨觉得脑袋越发沉重,眼前的沈珏渐渐变成两个,然后又分成四个,耳边他在说什么也听不见了,想要张嘴说话舌头也捋不直,只断断续续地发出声音:“沈、沈大人,放粮一事......”打了个酒嗝,又接着道:“本王已全、全权交给国师了,你有什么话直接跟他说就、就行......”
一旁的孔肃许是没想到她会说这话,侧眸看了她一眼。
沈珏听了,看向孔肃。
孔肃放下手中的酒杯,淡淡道:“既然王爷如此说,那就劳烦沈大人午后派些人手到西郊、东郊和南郊三处灾情最重的地方,找片空地把府里的米粮分别运过去派兵把守,然后便可通告全县,明日卯时准时在这三地放粮。”
沈珏连忙应下,暗暗舒了口气。
宴席结束,回房的路上苏谨早已没了什么意识,因景明没跟着,沈珏本想派个人把她送回去却被孔肃拒绝了。
脑袋昏沉得很,苏谨闭着眼睛,走路歪歪扭扭,忽然感觉背后有双手把自己拉进了怀里,温热的胸膛抵着她后背,她没力气睁眼,舒服地叹了口气倚在那人身上不再动弹。
孔肃低头看着她,半张小脸被醉色染得通红,还不时咂咂嘴听不清嘟囔些什么。
“景明,我脑袋疼,明天早上别叫我了。”
唇角微勾,他环着她的腰,慢慢道:“好。”
国师大人动心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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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灾民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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