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下达的那个夜晚，月华宫的烛火似乎也比往常摇曳得更厉害些。

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格洒进来，与暖黄的烛光交织，在地板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知夏为主子铺展着锦被，柔软的云丝被面在她手中仿佛有千斤重。

她犹豫再三，终是忍不住，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惶急：“公主，奴婢……奴婢下午悄悄去打听了。宫里都在传，说那位凌将军……在北疆杀伐决断，眼睛都不眨一下，麾下将士也都是令行禁止，铁面无情。听说将军府的规矩，比军营还严苛几分……您这般金枝玉叶，去了那里，可……可怎么受得了？”

静瑶正坐在梳妆台前，由着另一名宫女拆解发髻。

听到知夏的话，她从铜镜中看了侍女一眼，目光平静无波，只淡淡开口，打断了她：“夏儿。”

知夏立刻噤声，垂下头。

“宫里的规矩，难道就不严苛吗？” 静瑶的声音轻缓，却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凉意，“至少将军府，大约不会有这么多笑里藏刀，口蜜腹剑。”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抚摸着窗台上冰凉的玉石栏杆，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幕，那里是比月华宫更深沉、更广阔的宫闱。

“与其听惯了蜜语甜言下的算计，我倒宁愿去听听磐石之下，是否真有回响。”

知夏似懂非懂，只觉得公主的心思，越发让人看不透了。

接下来的几日，赐婚的消息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整个皇宫内苑漾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静瑶表面上依旧深居简出，作息规律，仿佛那道圣旨并未在她心湖投下任何波澜。

实际上，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看似平静的日常下，她正悄然张开一张无形的网。

或是在御花园中偶遇几位盛装的嫔妃时；或是在长廊下与一群低头碎步走过的宫女太监擦肩而过时；甚至只是在去给份位较高的德妃娘娘请安，静坐殿中等待传唤的那片刻寂静里……她会有意地，稍稍放开那道一直紧守的“心防”。

瞬间，无数细碎、纷杂、或隐晦或直白的心声便如潮水般涌来。

【某位与她素有嫌隙的公主，带着酸涩：哼，不过是个母妃早逝，无人撑腰的失势公主，竟能攀上如今圣眷正隆的镇北将军，也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白白便宜了她！】

【某位养尊处优，以家世自傲的贵嫔，语带轻蔑：嗤，嫁给一个只知舞刀弄枪的粗鄙武夫，终究是下嫁了。以后有她受的，怕是连件像样的，带着江南灵秀气的首饰都瞧不见咯，满眼都是北地风沙吧。】

这些夹杂着嫉妒与轻蔑的声音，静瑶早已听惯，引不起她心中半分涟漪。

更多的，是来自底层宫人和内侍的，带着恐惧和八卦意味的心声：

【小太监，惊恐：我的老天爷！听说凌将军往那儿一站，三岁小儿都不敢夜啼！七公主殿下瞧着那般纤弱，一阵风就能吹倒似的，会不会头一天就被将军府的煞气给吓晕过去？】

【小宫女，好奇又害怕：将军府里肯定都是些五大三粗的军汉吧？公主嫁过去，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岂不是进了狼窝？太可怜了……】

【略有些见识的嬷嬷，揣测：不过话说回来，凌将军如今手握重兵，可是陛下面前的红人。七公主虽说平日不受宠，但有了这门亲事，也算是有了个天大的靠山了？这到底是福是祸，还真不好说。是一步登天还是跳入火坑，真不好说啊。】

恐惧、怜悯、好奇、猜测……种种情绪交织，在她耳边嗡嗡作响。

直到昨日下午，她乘着小轿路过乾清宫附近的一处偏僻回廊时，与一位行色匆匆，身着内侍省高品级服饰的太监错身而过。

那太监低着头，步履匆忙，心底却有一道清晰而冷峻的思绪碎片，被静瑶精准地捕捉到了：

【高阶太监：……凌云回京，陛下这步棋，走得妙啊…既是笼络军心，安抚边将，也是将这头桀骜难驯的猛虎置于眼皮底下…七公主这颗棋子，性情柔顺，又无外戚势力，分量倒也…刚刚好…不轻不重……】

原来如此。

静瑶坐在轿中，缓缓垂下眼帘。

这场婚姻的本质，剥开所有温情脉脉的赏赐外衣，终究是一场心照不宣的政治平衡与制约。

夜深人静，当所有喧嚣都沉寂下去，静瑶独自坐在镜前，卸下了所有钗环。

镜中的容颜清丽，却带着一丝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疏离与淡漠。

她清晰地认知到，对于离开这座金碧辉煌却也冰冷虚伪的牢笼，她心中并无半分不舍，甚至……隐隐有种卸下沉重枷锁的轻松。

这座宫墙，困得住身，却困不住心。如今能离去，或许…是幸事。

在这里听到的心声，十句里有九句是精心编织的谎言和不动声色的算计，她早已厌倦了分辨这一切。

至于那位素未谋面的夫婿，凌云将军……那些“冷酷”、“杀伐果断”、“铁石心肠”的标签，在她这里，非但没有引起恐惧，反而……滋生出一种奇特的好奇心。

世人畏你如虎，我却只想知道，你的心声，是否也如你的刀锋般，直接了当？

她见过太多温和面孔下汹涌的恶意，反而对那种传说中极度不擅长，甚至不屑于虚与委蛇的人，产生了一种近乎研究的兴趣。

如果一个人的心声，真的如磐石般直接、简单、甚至粗粝……那对他而言，或许反倒是一种更“轻松”的相处方式。

至少，不必时时刻刻设防，费心去猜测那平静表面下的惊涛骇浪。

这份好奇，像一颗种子，在她沉寂已久的心田里，悄然破土。

思绪落定，静瑶眼中的最后一丝迷茫散去，变得清澈而坚定。

她唤来知夏。

“夏儿，传话下去，开始准备嫁妆和行装吧。” 她的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接受现实并准备按部就班走向下一段人生的笃定。

知夏见公主终于有了明确的指令，虽然心中依旧担忧，但也松了口气，连忙应下：“是，公主。奴婢这就去安排。”

“不必准备过多金银珠玉、奢华摆件。” 静瑶补充道，“多备些常用的书籍，笔墨纸砚，还有……各类药材，尤其是治疗外伤和调理脾胃的，也备齐全些。”

知夏一愣，但还是恭敬地应了：“是，奴婢记下了。”

静瑶微微颔首。

她对那座即将入住的将军府，对那未知的，可能粗粝甚至简陋的生活，竟产生了一种微妙的预期。

或许不如皇宫精致舒适，或许规矩森严，但……或许会更“真实”一些。

这种未知，竟让她那颗被宫廷浸染得几乎波澜不惊的心湖，泛起了一丝极其细微带着点新奇意味的涟漪。

她随手从妆奁中拿起一支通体莹白的素面玉簪，簪身上没有任何繁复的雕饰，只在顶端圆润收束，触手生温。

静瑶指尖轻轻摩挲着玉簪光滑的表面，清冷的月光映照着她若有所思的侧脸，一抹极淡的笑意，如同蜻蜓点水般，掠过唇角。

心中，一个声音低语着，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完全意识到的探究欲：

“凌将军，但愿你是个……值得我‘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