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扶胥在边疆的战事来的时候,朝中刚好生变。
四月十三,宋骞结三万兵马出城迎敌,斩了犬戎人的大将平措,头颅挂在城外以振三军士气,此举彻底激怒了尹扶胥,直接骑兵压城。
这回真让陆卿说着了,大军的粮草还没运到关北军营,半路被人截了一半,烧了一半,虽少粮草都是三月一运,但京城实在经不起这样的消耗。
张平陵:“现在各地军需只能改为一月一拨,京城的粮肯定不能动,从雍州往下,先送到关北。”
谢远亭:“那也是不够的,这样拆解来拆解去,能够三个月吗?”
萧洹道:“谢尚书有话直说。”
舂陵水患时,出粮的义商得到了南北河道的许多便利,说不还谁就是又一个丁贯庸。谢远亭也知道这话说出来不合适,犹豫片刻,还是道:“其实要行商开这个口子也不是没有办法。”
张平陵愣了愣,见陛下已经皱起眉头。
谢远亭道:“各地方可以建义仓,以州郡为理事,开放郡县的乡绅拣择范围,这……才是他们最想要的。”
因为涉及军需,从方才开始议政殿中只有他和张平陵在说,此言一出,瞬间沸腾了。
许文元苦笑一声:“谢大人,虽说我不是户部官员,但……这说好听了是缓兵之策,说难听点就是卖官卖爵了。”
这话也就是谢远亭,放到别人身上估计这会已经拉出去砍了,更有些平时朝中一脚蹬不出个屁的,现在阴阳怪气的道:“谢大人不能因为贵公子在前线,就不顾规制,公然买卖官爵,任由这些蠹虫祸害朝纲啊。”
这就是为什么先前他不愿意和谢帆同朝的原因,用意胡乱攀扯。
萧洹揉了揉眉心,从他们脸上一一掠过:“先按张侍郎的提议办,但仅靠缩短各州供粮的时间还不够。”他顿了顿,道:“朕想减免今年的赋税。”
张平陵一惊,道:“陛下,万万不可,现在军费紧张,虽说减税可以缓解各地产量不足的问题,但至少要三年五载,这怎么能行呢?”
谢远亭略微思索,忽然明白了这个意思,道:“陛下是想更改变户丁税收的方式吗?”
这太难了,即便是在平常时候,一项改动都要经过户部,三司,议政各种争论,势必会影响各州郡的屯兵和百姓田产,更何况眼下正值征战。
萧洹道:“不是无条件减免,朕是想改收银税为粮产。”
张平陵瞬间明白了,陛下想直接让各州交粮,依照正常来说,寻常百姓上交给朝廷的有户税和丁税,商人有市税,边关还有关税。如果将这些税直接换成粮,按照交粮的速度和数量进行减免,譬如一次交三年的直接降个两成,那那些商人和百姓自然会想办法。
“这……”张平陵看了眼谢尚书,这方法虽妙,但后面的一系列问题太麻烦了,倘若真有人一次上交三五年的粮税,那后面国库岂不是要空了?
谢远亭道:“臣觉得可行,但还需要与户部具体商议后才能给陛下过目。”
陆卿不是第一次来宣明殿,早听说陛下就寝的时候不让人伺候,这殿里最多是李让公公让人打扫片刻,床是床,榻是榻,有一股淡淡的沉香味,桌子上一尘不染,不像个安枕之处,倒和议政殿给人的感觉差不多,没什么人气。
这床未免太大了,看着薄薄一层,睡了好半天都觉得冷,简直能想象出他十几年如一日躺在上面,随便闭一闭眼就去上朝的样子。
萧洹走进来的时候有点急,好似怕他没等自己就走了,看到他蜷在床上时松了口气,又有点不好意思。
“怎么了?”陆卿问。
萧洹从桌上拎了个小巧的炉子给他,喉咙轻微滚动:“没什么,就是觉得师兄在边疆是能安邦定国的,所以……”
陆卿笑:“所以怕我被人说成祸国祸民了?”
萧洹眼神细微的黯了黯,哪只白隼愿意被困在鸟笼中,雄鹰折翅从来都是为了飞的更高,太委屈了。
陆卿看他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了,不轻不重的拍了下他额头:“收拾了你还不够?”
“不够。”萧洹将他往怀里硬塞,一时搞不清是要命温存还是黏糊糊的占有欲,他想要的太多了。他想让边疆一马平川给他看塞外的岂坦山,想将朝堂风云碾碎成风沙变成他杯中的一点涟漪,想将长空骄阳拽下来,这样不用振翅也能高飞。
陆卿无奈的被他攒的喘不上气,道:“军需的事我听说了,我有一个想法你听不听?”
萧洹把他拉开:“不是不让你操心这些事?”
“你现在投鼠忌器,是因为我吗?”陆卿看着他有点抗拒的偏开头,道:“你知道鉴道司这些年在地方收敛了多少不义之财。”
他顿了顿,道:“从先帝开始,便推崇鉴道司为国教,深得民心,如今其言论已经足够在朝堂掀起波澜了。”
萧洹没说话,将炉子里的小银炭晃了晃,火红的炭火亮了个尖,然后掉下银辉。他先前以为陆卿是盯准了鉴道司下手的,所以暂时没动,可连续三朝,鉴道司的权势已经壮大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
这次紧紧是因为司祭的一句话,各地流言顿起,若真有心造反,还不一定挑唆成什么样子。
萧洹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这想法与他不谋而合,道:“让那个号称是真的司祭大人上位吧。”
“你……”
陆卿笑笑:“你以为我要这地方是为什么?在谁手里毁掉本身就不重要。”
太后不是想接着贼胆包天的司祭,让她那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孽种上位,不惜和尹扶胥暗通款曲么?那就好好赌一次,要么满载而归,要么一无所有,也是该算总账的时候了。
萧洹拇指掐了下中指的骨节,呼出口气:“可是你的身体。”
“我已经问过春生了,会有办法的……”
陆卿确实问过了,然而是个根本不是办法的办法,反正这毒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既然溶于身体里,大不了将血放个干净。
说的倒是轻巧,可这只存于推测的方法根本不可能实行,按照邱神医的说法,人身上的血是有定数的,不要命的挥霍只有死路一条,况且,这也只是缓解,绝不是根治之法。
萧洹召见春生的时候,来的是邱神医,当医者原本和半个出家人一样,从来不打诳语,然而这次他托大了,只说方法是有,说不定还比太后的希望大一些。
他正将信将疑,边关的战报到了,宋老将军失利,受了重伤!
军营重地,要防敌军的暗探,也要严防消息泄露引起的军心不稳。
谢帆这些日子往返于城内和军营之间,已经几天几夜没好好休息过了,他好不容易摸清了关北军的行军习惯,第一次随宋老将军出战,就碰到尹扶胥那个刺头。
宋将军出城后中途变阵,由一马当先的箭阵分为两翼,从左右两侧夹击犬戎人最精锐的骑兵,可尹扶胥却像提前知道似的,将对阵的士兵改成轻甲,速度奇快,没等两翼成型就形成了包围圈。
谢帆在右侧还好,另一边忽然被骑兵踩踏,直接咬住了断翅,宋老将军当时是果断舍弃了的,打算用中军主力和谢帆的前锋吸引注意。只要尹扶胥有稍微的犹疑或是撤退,他们都还有反戈的机会,可他却死活不上当,一下将突破口咬死了。
没有军令不得擅动,谢帆有一万个过去支援的心,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等他发现中军暴露太靠前的时候,宋老将军已经和尹扶胥交上手了。
‘铿——!’
宋骞的重枪和弯刀擦出火花,犬戎人的刀是特制的,因为刀身的形状显得很灵巧,但其实力量很重,善用的人能利用弯口袭击出刁钻的角度。
战马交错,宋骞的枪头脚翻转,将他压得靠向马背。
尹扶胥像个弯刀打劫的土匪,哈哈一笑:“你们中原人都喜欢吃老姜,怎么样,爽口不爽口!”
宋骞并不多费唇舌,将银枪投掷而出,直接扎向马腹!
这时候,两军交缠在一起,刀锋血雨四散飞溅,破掉的头颅洒出大片温热液体,不知溅在谁的盔甲上。
尹扶胥眼睛一亮,踩着马腹翻起,‘呲啦’一声,银枪携戳在地上。
宋骞御马过来,侧在马鞍上狠狠的蹬了刀柄一脚,顺手捞起兵器,反手一挥,在尹扶胥脸上割出个锋利的口子。
尹扶胥的战马掉头,却碍于枪锋不敢靠近。
宋将军的枪法很精妙,是战场上磨砺出来的险象环生,尹扶胥叫了声‘好’,他就像一个天生的凶手,看到危险和热血,内心狂沸。
他躺地,让过飞跃的马蹄,随后挺身跳起,翻滚的同时砍断了战马前腿。
宋将军和他几乎同时滚地,又迅速爬起来。
失去战马,长枪显然比短刀更吃亏,最先受伤的是宋将军,因为他太靠前,被犬戎人割伤了肩膀。
谢帆数不清自己砍死了多少人,只觉得那些尸体在眼前已经麻木了,或者或者死了,穿着盔甲或者七零八碎,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
他跌下战马前看到宋将军和尹扶胥正面交战,在混乱的局势里只能看到枪影和刀光,他的刀卡在犬戎人脖颈上,手因为使用过度带着控制不住的颤抖。
谢帆双手握刀,对着颈骨‘咔拉’一声,觉得自己像个用钝刀的刽子手。
然后听到有人大吼:“将军!”
谢帆看到宋将军胸口的铠甲开裂,因为到处都是血迹,也不知伤势如何,他忽然就明白当年陆卿身为先锋在乱军中带回主将尸体是什么感觉了。
泼在身上的血是热的,自己的血却是冷的,冷的发麻。
他回头,看到城楼上的季修,试图打掩护,因为左翼已经完全失守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4章 朝堂(五)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