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长离饮尽杯中水,含笑道:“怀恩郡主果然冰雪聪明,不逊于令姊。”
华灼灼摇头苦笑:“我如何比得上阿姊杀伐决断。那日公子以剑指我时,我已在公子眼中读出了几分无奈。”
陆长离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纸筒,放在华灼灼面前:“我将你强请至此,是因这封密报。”
华灼灼伸手接了,展开一瞧,上面写道:“华灼灼本姓牒云氏,北夏平王次女,平王身死后受封怀恩郡主,养于太后膝下,宫中呼之‘小郡主’。怀恩郡主与北夏暗卫统领曼陀郡主为双生子,容貌酷似。曼陀在明,怀恩在暗,常假对方身份行事。”
华灼灼微微冷笑:“我早知那人容不下我,没想到这一日来得这样早。”
陆长离收回密报,不动声色:“我已令人探查过你数月来的行踪,知你与曼陀郡主早无往来。只是事急从权,不可不多一分小心。”
华灼灼轻叹道:“你对江姑娘的确上心。你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生怕我当真与阿姊互换身份行事,伤及江姑娘,这才将我羁押于此。”
陆长离坦然道:“当日在断鸿峰,令姊以春儿的命要挟于我。最后春儿虽无大恙,可那般委屈磨折,我绝不能让她再受第二次。所以,对不住了。”
华灼灼淡淡道:“但愿你这番苦心,江姑娘能明白。说实话,我十分羡慕江姑娘,能有人为她费心劳神至此。”
陆长离意味深长地道:“你阿姊她,亦很挂念你。”
华灼灼唇边勾起一抹讽刺的笑意:“她眼里除了杀人,哪里还有旁的事?”
陆长离将华灼灼神色间的怨意尽收眼底,徐徐道:“我与令姊虽势不两立,此时却须为她说一句公道话。前些时日,令姊将春儿关押于断鸿峰,我带人去救,却力不能及,落了下风。春儿不得已,将你的行踪告知于她,欲换取生机。没想到令姊竟因此放我们离开,足可见她极在意你这唯一的妹妹。”
华灼灼失手打翻了手中的茶盏,眼中波澜四起:“她竟放了你们?她不要命了么!”
陆长离见华灼灼失态,越发笃定自己的判断,接着道:“我昨日收到线报,贵国独孤太后新提拔了一位副统领,正是令姊身边的木蓁。木蓁得势没几日,令姊便触怒太后,被罚禁足。”
华灼灼神色不自觉地慌乱起来:“怎么会!她多年来对太后言听计从,太后怎会如此待她!”
陆长离眼中亦划过一丝憾色:“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怀恩郡主难道不明白?更何况,‘不从上命’这四字,便犯了人主大忌。”
华灼灼垂下头去,神色再不复方才那般淡然无争。她猛然抬起头来,看向陆长离:“你深夜来此,只为告知我这些?”
陆长离正要说话,忽然听见门外传来陆衡的声音:“站住!”
陆长离忙出去查看。只见一个年轻狱卒被陆衡反剪了双手,跪在地上动弹不得。离他不远处的地上躺着一只精巧的小铜酒壶,酒液正从壶嘴缓缓流出,浸染脚下土地。
陆长离眼疾手快地将酒壶拾起,打开一瞧,还好酒液尚余少半,闻起来竟有一股不寻常的异香。
牢头闻声赶来,一瞧那狱卒的脸,忙惶恐地跪下请罪:“小侯爷,这小子是狱卒何贵,今日本是不当班的,没想到竟惊扰了小侯爷……都是小的管教无方……”
说罢,牢头便踹了何贵一脚,骂道:“蠢东西!你混撞个鸟!今天轮你当值么!”
何贵眼神闪烁,搪塞道:“天冷了,我给牢里那姑娘送壶酒暖暖身子。”
牢头越发气恼:“你他娘的操哪门子的闲心!她又不是你亲姑妈!”
陆长离见何贵说话时总瞟着那酒壶,顿生疑心,令陆衡将何贵收押待审,自己则回到牢房,问华灼灼道:“素闻郡主于酿酒一道颇为精擅,不知是否识得此酒?”
华灼灼接了酒囊,只闻了一下,神色便凝重起来:“这酒是最平凡不过的桂花酿,只是多加了一味蛇芯草,可使人长醉不醒,死于梦中。”
华灼灼一双纤手握紧酒壶,身形微微有些颤抖:“这蛇芯草外形青碧卷曲,柔曼如蛇,形容灵动,向来深受北夏宫中女眷喜爱。我母妃为父王殉情时,正是服食此草。”
陆长离心中多日来积存的疑惑,在华灼灼点明毒酒来路的那一瞬豁然开朗。
他斟字酌句地道:“那密报传至我手中时,并无惯用暗记,我那时便已然猜出密报有诈,却并不知为何要将你卷入其中。如今这壶毒酒,反倒让我明白了他们的谋算。你,我,令姊曼陀郡主,皆为局中棋子。”
华灼灼抬眼道:“还请赐教。”
陆长离道:“令姊违逆独孤太后之命放虎归山,仅是为了换你平安。若我并未守约,将你羁押,还害你死于牢狱之中,你觉得令姊当如何行事?”
华灼灼身子微颤,声音低沉下来:“我犹记得,父亲去世后,我与阿姊被接入独孤太后的临华宫中教养。有嚣张宫女欺我年幼,欲强夺我项上金锁。阿姊气不过,竟将那宫女设计推入荷池冻了个半死。太后正是瞧见了这一幕,才对阿姊另眼相待。她自小护着我,若得知我死讯,必要不管不顾只身血洗大宁京城。”
陆长离从袖中拿出一本册子,放于桌上:“此中所记之人,皆死于令姊手上。他们之中,不乏大宁、北夏两国的能臣良将。他们的过失,只不过是因为他们与独孤太后政见相左,且决不妥协。曼陀郡主为太后诛除异己,结仇众多,如今又因私放我而被朝臣非议弹劾。若独孤太后起了鸟尽弓藏之意,只怕北夏朝野上下没人保得住她。”
他幽幽一叹,如锐刃直入华灼灼心底:“她这般才智手段,若就此陨殁,当真是可惜了。”
华灼灼接了,只瞧了一眼,便如被烫了手一般丢下了册子。她掩面泣道:“这些年……这些人命……阿姊这般行事,都是为我所累。”
陆长离的神色终于松弛下来,起身给华灼灼倒了一盏白水。华灼灼心神稍定,她便开门见山地道:“陆三公子,你所求为何?”
陆长离也不绕弯子,直截了当地道:“我可以帮你保住你阿姊,让她在大宁国一世平安。而我所求酬劳,仅是寒山菊之毒的解药。”
华灼灼深深地看了他许久,终松了口:“我信你。一是因我无人可求,二是为你平日美名,三是因江姑娘。她这般人品,所爱之人必非奸邪无信之徒。”
陆长离含笑道:“多谢。”提起江流春,他难免有些怅然。
华灼灼道:“据我少年时所知,寒山菊花粉、花露、花瓣、花叶、花茎、花根皆毒,彼此却相生相克。花粉之毒以花露解,花瓣之毒以花叶解,花茎之毒以花根解,若能寻得一株寒山菊,解毒自然不在话下。”
陆长离无奈道:“这世间仅有的数株寒山菊,皆生长于令姊食邑内的断鸿峰上,如今已被令姊一把火焚作焦土。”
华灼灼道:“寒山菊这等奇毒必有花种。若能得到花种,去山中寻一清冷幽僻处种下,不出三年便可开花。若我能再见到阿姊,我便替你讨要。”
陆长离郑重点头:“长离代家兄谢过怀恩郡主。”
华灼灼苦笑:“如今你我算是同道而行,还请你莫要再如此相称。这封号听得我心里难受。”
华灼灼似是已然放下了防备,竟给陆长离讲起了少年往事。
二十余年前,北夏国平王带兵与大宁永恩侯在云州边境交战,因失了先机,铩羽而归。撤军途中,平王遇上一群散兵游勇欲欺凌一个病弱的大宁女子,便将那女子救下带回王府。
这二人大抵是宿世的缘分,竟相爱甚深。平王欲娶她为妻,不仅执意与北夏门阀独孤氏的长女退婚,还自请交出兵权,远离庙堂,只为与那宁国女子长厢厮守。
二人婚后生了一双玉雪可爱的双生女儿,取名夭夭和灼灼。夫妇相敬,娇儿绕膝,山水为伴,日子好不美满。
怎知好景不长,数年后,平王被从封地召回,再次奉旨征讨大宁,竟因绞肠痧死于行军途中。王妃得知此事,毅然服毒殉情,与平王同生共死。
父母双亡后,夭夭与灼灼无人依傍。此时适逢新帝即位,嫡母独孤太后念及平王生前功绩,将姊妹俩接入临华宫教养,赐封号“怀德”、“怀恩”。
后来,因夭夭资质甚好,性子果决刚毅,得独孤太后青眼,为她请了师父,苦习武功韬略。而灼灼性情温和安静,太后便着教坊司教她歌舞琴笛。
两姊妹虽同处深宫之中,却只能每月十五见上一面。灼灼兴致勃勃地拉起夭夭的手,想教她自己新学的胡旋舞,却无意中发现夭夭手上满是茧子,小臂上遍布青紫伤痕。
直到那一刻,灼灼才知道,自己的阿姊并不是在学习如何当女将军女状元,而是在刀光剑影中艰难地学着做一个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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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蛇芯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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