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第133章

早晨时分,我在书房绘制舴艋舟的图纸。

忽然,外头传来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是厉建功带着数名手下的官兵而来。

“陆大人,本官先问你要句解释:为何你要求皇甫冉严惩了‘黑场子’的头领和场子里的众干事,却不敢动安田仲麻吕等人一根毫毛?”

“涉及民生教化之事,本官能拿人能罚人;反之,涉及国情之事,就该由圣上来裁决。”

厉建功催道:“那你倒是给圣上写道折子上去啊!”

“已经写了,安排人马火速带往长安中。”

说罢此事,厉建功转而道:“本官也是圣上安排的办案人员之一,尤其是跟孟郊相关的案子,圣上是指名道姓要求本官去查的。你怎么能纵容皇甫冉把那书生给放了?”

我反问他:“不放孟郊,你就能找到别的突破口吗?”

“本官只怕孟郊会毁灭跟‘张志和之死’一案相关的诸多证据,导致案子的破解一天比一天晚。”

“厉大人你擅自下令把安田等人住过的客船给解体拆毁,又经过本官的同意吗?好在是‘客船着火’一案的关键线索不在船体身上,否则你就是犯了妨碍上级官僚执行公务之罪,你知道吗?”

“一艘烧了一半的破船,陆大人你还指望从上面找出什么关键点来?本官下令将船解体后清理,难道不是为了码头的环境好、为了让百姓的心情放下吗?”

“往后不管发生什么,都不劳厉大人你多此一举。”

厉建功指着桌面上的图纸问:“陆大人你画了这么久图纸,可有被点化出什么大智慧来啊?”

我只当自己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给他听:“两艘船,为什么要调换?为什么调换的过程无人发觉?两艘船,真的是一模一样吗?”

“天下哪里有什么一模一样的东西?”厉建功知道我指的是舴艋舟,“何况是手工制作之物,张大人坐过几次新船以后,要是真有人换了一艘类似的,他真的会不知道吗?”

我思忖道:“如果张大人知道此船非彼船,却还坚持驾驶它去烟波湖湖心垂钓,那就说明他要么是被逼的、要么是心甘情愿的。”

厉建功反应飞快道:“照本官看,心甘情愿居多。张大人对能用之物并不挑剔,自然是不会介意去坐那艘看上去很类似的船。”

我道:“本官打听到,一向外出垂钓都会带着一奴一婢在身边的张大人,出事当天并没有跟渔童和樵青打招呼。甚至,连惯用的钓竿和斗笠都没有拿走,就这么毫无准备地出门去了。”

厉建功却是没有觉得哪里不妥,道:“人的习惯总会变,一时没照着往日的来,不可代表会面临灾祸的预兆吧?”

我自语:“张大人的行动,像是不想让人知道踪迹,所以才只身离家不告诉任何人,那么他坐舴艋舟的目的,就肯定不是去湖中心钓鱼啊!又或者说,他当日的行动,是要去别的地方,结果被谁逼迫或是因为什么突发状况而折返回了烟波湖,才被害了。”

“陆大人的意思,还不会是觉得:张志和是在岸上被杀,然后被抛尸湖中的吧?那仵作验出来的‘呛水溺亡‘之死因,又该如何解释?”

“有无可能张大人在岸边跟谁发生了冲突,然后被犯人按着头……呛水而死?”

“冲突?”厉建功发出一声冷笑,“制造矛盾和引发冲突是直性子的颜真卿的专长!张志和是有着道家的修养的无欲无求之人,知足常乐,天地为观,怎会惹毛惹怒于谁,自招杀身之祸?”

“唔,卡在这里了,想不明白。”我转了转手中的笔,然后放下,“出去走访一下张大人出事当日的行踪好了。”

厉建功挺胸问:“可要本官陪着你一同?”

要不是李季兰去天福寺祈福了,我定是不会叫厉建功跟着。

但是两个人总比一个人的好,我回应他道:

“厉大人有心的话,就一起吧!”

来到“烟波湖”边,我顺着湖岸走了一圈。

虽说沙地经过不少人的踩踏,已经辨认不出事发当日的模样,但是一些歪倒的芒草依旧可以叫我嗅出端倪。

芒草一向高大,而且它们常是一片一片地成长,风过如墙挡,雨落似盘接,不为所“动”。而眼前的这一片,却像是被人或是什么重物压过一般,已经倒伏和难以恢复原样。

我下意识地一推测:

假使凶手是卢杞安排的人,事发当日,凶手原本想要在湖边约见并且谋杀的人是颜真卿,结果前来的人却是张志和。然后凶手被张志和说了几句“收手”和“悔改”之类的大道理后,就恼羞成怒地将张志和打倒在芒草从中,进而将他的上半身按进湖中溺毙,也不无可能。

那么,需要解决的问题就是——

卢杞是否有所筹谋。

张志和是如何提前得知消息,自愿替颜真卿挡灾的?

凶手是否用“先溺人、再抛尸”的方式,演绎了张志和“失足落水”的假象?

我问厉建功:“厉大人你说,张志和是否为颜真卿的替死鬼?”

“替好友去送死吗?”厉建功带着戏谑的表情,“也就是说,那日应该去烟波湖赴约的人本是颜真卿,结果张志和去了,所以被杀了?那这份友谊,还真是感天动地啊!”

“如果假设成立,你认为张志和为何能够先一步比颜真卿得到消息,而前去见凶手呢?”

“这个简单,两种可能,有人透露了风声给他、或者是他自己神机妙算占卜所知。”

世上少有活孔明,所以我排除了后者。

我脚踩在芒草丛中,手拨开了一些将倒而未倒的高株,道:

“透露风声给张志和,方式可以有好几种:派人去传话、投带了纸条的石块或者飞镖到张志和家中、当面说,甚至是故意为之、故意说之,就等着后续好戏。”

厉建功穿过芒草丛,站在我身边,一同面向江水,道:

“本官曾经听闻,张志和任杭州刺史期间,大除当地恶霸,大改当地风气,其中要数杜其庸最为不服,扬言要在十年后杀张志和于烟波湖。这么一数,今年正好是第十年。”

我惊讶,“如此消息,厉大人你怎么不早说?”

“空口之言,本官能随便说吗?”厉建功摆出明察的姿态,“何况那个杜其庸,现在是死是活都还没个准呢,怎能先入为主,认为他就是听命于幕后主谋,向张志和提供消息之人?”

“杜其庸是什么背景?单纯的地方一霸,还是朝中有人撑腰、才敢猖桀于市井之间?”

“十年前本官正好入朝为官,记得那杜其庸好像真的是卢杞之妻的远房亲戚。当时满朝上下都说张志和在地方大有作为,斩杀豪强李保、铲除一害杜其庸,卢杞喜怒不形于色,但是未出一语,本官就推测的出来他在想什么。”

“厉大人,多谢你这重要情报!”

我豁然开朗了不少。

厉建功警醒我道:“朝中皆知陆羽跟卢杞的关系非同一般,你要自有分寸才是,不要为了一个死人和一个必死之人,而成了卢杞的敌人。”

我感受着迎面而来的河风,心中感慨不少。

“十年啊厉大人,多少物是人非,时过境迁,却还是恍如一梦收场。以前本官只当是卢杞不满颜真卿,现在却是知道卢杞也曾对张志和记仇,这心里面就是冰火两重天:庆幸此事与东瀛国之人无关,悲叹此事牵连旧事明君难断。”

“是啊,这卢杞对人虽狠,却是个爱妻家,所以为其妻子的远方亲戚杜其庸谋划这一场‘复仇大计’,也不足为奇啊!圣上不可断此家务事。”

“证据,需要证据。”我笃定地踏出步子,“证明张志和之死不是意外,事关十年前他任杭州刺史之时的‘有作为’的种种过去。”

“你真的敢动卢杞?”

“动不动的了卢杞,不是本官能决定的,厉大人你不要把本官的能耐想象的太大,一切都要圣上定夺。本官只要搞清楚张志和是怎么死的、死于何因、死于谁人之手就好,一旦不知轻重,连根拔起了不该拔起之人,不是自己找死吗?”

“陆大人就是活的明白啊!”

“厉大人你也一样,记着‘张志和之死’一案,与制作舴艋舟的孟郊无关、与酷爱《渔歌子》诗词的东瀛之众无关、与喝醉溺亡的意外无关就好。给圣上回话的时候,千万要谨慎。”

“本官必定是要跟陆大人你商量妥当之后,才敢向圣上回话呀!”

“知道了,到时候再说。”

晚上。

我将从市场上买回来的饭菜热好,等待李季兰回来茶庐同吃。

李季兰带着一身佛门的禅香味而归,她说今日祈福一切顺利,一番行禅和静坐下来,收获了内心的宁静。

我说,虔诚之人,渡己也是渡人,多亏了兰儿你前去天福寺潜心礼佛,案子的线索又打开了一些。

她说,我只求福慧双修,能够让佛祖启智慧于你,是无量功德的好事。

坐在饭桌前,我先给李季兰盛了一碗汤,然后道:

“兰儿,今日我从厉建功口中听到了一条重要线索,得出了一个新结论:张志和会死,极有可能是卢杞一箭双雕连害‘颜张’二人当中的第一步。”

她拆了一只荷叶糯米鸡给我吃,问:“是吗?卢杞不是只对颜真卿一个人有仇?”

我一边吃糯米鸡,一边把卢杞跟杜其庸之间的关系告诉了她。

“我想在这十年间,杜其庸必定是对自己的复仇之心念念不忘,他原本在杭州畅行无阻、耀武扬威,却被当时的刺史张志和搞得没有了立足之地,可以说是从天上掉落到了地下,去找卢杞诉苦,卢杞也没法直接为他出气,就只能这么忍着。”

“终于到了可以动手的时机,卢杞应是告诉杜其庸:颜真卿为张志和制造舴艋舟,可借机谋划一场,来报当年之仇。然后就把详细计划知晓于他。”

“那陆羽你推测卢杞的计划是什么?”

“以多重无辜之人来当垫背:像是孟郊,像是东瀛国之人,像是‘黑场子’的跑腿温志,像是船厂的一帮工匠等。再以诸条线索来错综搜查:像是张继遇袭、客船起火、船锁师傅和钓竿老板大吵之类的。”

“混淆扰乱朝廷官员们的查案视线和进展之后,卢杞应该是想着:杜其庸不被查,张志和之死以意外结案。如果圣上非要拿一个人来治罪的话,卢杞肯定会死咬孟郊。”

李季兰道:“明白了,简而言之,此案为仇杀。”

“推论终究是推论,还有很多证据等着我们去找。”

“那就一步一步来,吃好睡好保证精力,才能有去寻找证据的体力。”

“跟兰儿你在一起,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好,那我们就不分开。”

听到她的这句话,我心中万分喜悦。

却不知到了最后,彼此之间竟然是个天意弄人的结局。

却说这些日子以后,张继调查“乌篷船遇袭”的案子也有了不少进展。

动手的凶犯,是个唐人不是东瀛人,将从他手中缴获的“武士刀”拿到有经验的刀匠那里去鉴别之后,老刀匠指出:

“此物乃是唐刀所改,并非真正的武士刀。证据就是刀刃并非一次抛光成型,而且刀体之上无刃纹。”

张继问刃纹是什么?

老刀匠道:“东瀛国的‘带刀’之人,皆有家主。不同的家主有不同的家纹,以便彼此区别。武士刀也是如此,刀体之上要有刃纹,才能辨别‘带刀’之人的所属。”

张继叫老刀匠细细辨认:“照师傅你看,这把仿品是何处所出?何人所造?”

老刀匠将仿品的手柄拆卸,又拿了白布包起刀锋来对着光线观察,再考究了一番打磨工艺之后,得出了结论:

“此物乃是骞州名家:庄大山人所制。”

张继差点笑场:“老师傅您开什么玩笑?庄大山人不是制作茶碗的吗?哪里懂得制造刀具了?”

“非也。”老刀匠认真道,“庄大山人样样技艺皆精通,只是以烧制茶碗为最罢了。”

“老师傅,您可千万不能唬我。”张继谨慎道,“在长安之时,我就被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物‘燕渊蒙’骗过,结果发现一切都是欧阳展编织的谎言,欧阳展本人才是《奇书》的作者。”

张继摇了摇头,“如今您说庄大山人能造刀,可是意味着他跟‘张志和之死’一案或许相关啊!”

“受人之托,收银子替人造刀而已,庄大山人又不是自己提了刀去刺杀你或是去砍张大人,有什么错?”

“可是庄大山人不是很难请的动吗?怎会为雇主制作这么一把刀?”

“这你得亲自问他去。”

“还请老师傅明示,庄大山人如今在何处?”

“哦,你越过‘烟波湖’而去,去到后面的‘烟波山’,在林深处自可见到他。”

为了保险起见,张继自然是不敢独自划船渡湖。

所以他叫来了高天威和钱起,三人结伴而去。

怀着忐忑的心情,架着一艘看上去不会出差错的小船平安渡湖之后,张继等人就一路进入了“烟波山”。

一阵好找,终于的山的最深处看见了一间茅寮。

那茅寮不大,却是精巧,有屡屡神仙似的雾气升起,恍惚之间如同处在仙境。

茅寮之前,可以看见两只仙鹿,仙鹿悠闲吃草,仿若不懂山外的人间烟火一般。茅寮之内,隔窗可见不寻常之布局,有一张玉石打造而成的床铺、一把素琴、一对双耳长颈雕花瓶、一书一棋盘、一柜数茶具,唯独是没有坐下吃饭的桌椅和放置衣物的架子。

张继道:“莫非……我等遇到了仙家?”

钱起擦了擦眼睛,“当真是极好的成诗素材啊!不虚此行。”

好在是高天威没被这眼前幻境迷惑。

他使劲一拍左右两人的肩膀,道:“人间实境罢了,还驻足此地作甚?快快进门去跟庄大山人问正事吧!”

敲门进屋,他们仨眼前的庄大山人是这副模样:

一头白发,仙风道骨,岸然地站在一幅画卷挂轴前面,只作细赏。

张继请礼道:“学生张继,与镖头高天威、俊才钱起一同前来,见过大山人。”

庄大山人回头,表情变得和缓亲善,问:“你等是来拜师的?还是来求器物的?”

张继道:“学生等是来向您老问一些事情的。”

庄大山人知道屋内无桌椅,就叫了那三人一同到屋外的天然石头上就坐。

“你问吧,老朽要是知道就说,要是不知也勿要再强问。”

“学生听闻,您老近来用唐刀仿制改造成了一把可以乱真的东瀛国武士刀,此事可是当真?”

“是真的。朝廷派人来传令,老朽不得不照做。”

“朝廷?”钱起跟另外两人互望,觉得奇怪,“圣上的旨意吗?”

“老朽没见到圣旨,倒是瞧见了传令的官爷手中的令牌,那位官爷说:传圣上口谕,令庄大山人限时十日做出武士刀一把来交差。老朽正愁没有制刀的原材料呢,那位官爷就拿出了一把唐刀来,要老朽按照皇命来改造。”

高天威问:“你可知道那前来传令的官爷是谁?”

庄大山人回忆道:“那人自称姓厉,叫做:厉建功。”

张继大惊:“不会吧?”

“反正他是这么说的,是不是厉建功本人老朽就不知道了。”

张继问了关键:“那您老把做好的武士刀交给那朝廷命官的时候,他可有说过要拿这把刀来干什么用?”

“他只说一切都是圣上的意思,自己奉旨办事。”

“那个朝廷命官是独自前来,还是带着兵卒一起?”

“他一个人来的,讲真,老朽也觉得不对劲,那人第一次来时,穿的官服并不合身,第二次来时,压根没穿官服。”

“难不成您老……是被假的朝廷命官和假的皇帝口谕给骗了?”

庄大山人有些沮丧:

“老朽隐居多年,不晓得江湖事、也不晓得庙堂事,被骗也是无奈啊!要是因此来怪老朽、或是将老朽论罪,就太没有道理了。”

“您老有没有罪,我也不知道。”张继道,“且告诉我,那个朝廷命官长什么样?”

“越是三十五六的年纪,不高不瘦,大众长相,唯一的不同,就在于他的左手中指上有一道游蛇模样的刺青。”

“好,我们知道了,多谢您老告知。”

往回划的小船上,张继拼命回忆、对比,终于能够肯定:

厉建功、假传圣上口谕者、踏上乌篷船行刺者。

这仨不是同一个人。

江南茶事录·陆羽传奇(古风悬疑,爱情)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