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第135章

经过多方走访和询问,我终于对张志和独自去“烟波湖”见杜其庸的原因有所了解。

我从张志和的仆人渔童和樵青口中得知,事发前一日,的确是有一枚捆绑了纸条的飞镖被投入院子中,张志和取下和看过之后,面色十分震惊。

我问:“纸条上面写了什么?“

樵青道:“是一句要暗杀颜真卿的话和另一句叫张公前往‘烟波湖’去见的话。”

我再问:“可是有什么交换条件,促使张大人不得不去赴约?”

渔童道:“我与樵青本以为张公不会去,因为张公放下字条和消惊以后,很快就恢复如常了,还说:小人耳,不足矣害颜公。吾之旧事,吾自会周旋化解,不必急于一时。”

我一琢磨,就想通了:

在张志和看来,卢党之人杜其庸不过是个小人,小人手段卑劣,颜真卿正气在身,不管小人如何暗示自己的动作,也不见得就能撼动颜真卿的死活,所以张志和才对纸条的前半句话不在意。

张志和所说的旧事,是指十年前自己任杭州刺史之时,严打恶霸和狂徒之事,他记起了那时杜其庸的“君子复仇,十年不晚”的话,为了见证杜其庸行动是否言出必行,所以他去赴约了。

张志和以为自己能够跟杜其庸化解恩怨,却不想正中对方下怀、被对方溺杀于芦苇丛边。

之后杜其庸为了掩盖张志和的真实死因,就用另一艘动了心机的舴艋舟将尸体载至湖中心,利用水力将头重脚轻的舴艋舟上面的尸体滑入湖中,制造了张志和意外身亡的假象。

我把“飞镖”和“字条”作为证据,带回了衙门之中。

才跟皇甫冉细说完案子的前因后果,就听见了从外头传来的捷报:厉大人手下的精兵,已经将要犯杜其庸擒获!

皇甫冉大喜,连声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啊!”

我同喜道:“终于能让一案水落石出,可以告慰张公的在天之灵了。”

皇甫冉下令:“林捕头,你去把听了假朝廷命官之言而制造了伪物舴艋舟的老船匠带来公堂,本官也一并审问!”

林捕头道:“大人,张继和高镖头已经将两艘舴艋舟找到,此刻正并排放在‘烟波湖’之上,属下派了人严加看守,定是不会出差错。”

“好!”皇甫冉大加肯定,“做的好!证据周全,即刻升堂!”

公堂之上。

为了防止杜其庸有所动作,皇甫冉已经下令给那人的手脚都戴上了镣铐。

厉建功坐在公堂“明镜高悬”的匾额的右下方的单独设置的椅子上,神情严肃认真,并不因为凶犯是卢杞之妻的远方亲戚而畏惧或徇私。

我、张继、高天威一并站在公堂的左侧,一边听审、一边随时准备为案子做补充说明。

我看向外头,李季兰也来了。

她站在人群的最前面,是给予我力量和底气的存在。

一阵衙役们高喊的“威武——”声过后,皇甫冉一拍惊堂木,对堂下之人道:

“大胆杜其庸,依仗权势,蓄谋长达十年之久,连犯数案:杀害张志和、指使走狗夜袭枫桥之下乌篷、盗窃田久让尸首、假扮朝廷命官、假传圣上口谕……可是当场知罪认罪?”

杜其庸冷笑,反问:“黑场子的跑腿温志因功免罪、走私贩私的首领罪不至死、安田仲麻吕等人不被追责。他们都能个个安然无恙,我又怎能就此领罪?”

皇甫冉道:“温志无罪,是因为揭发恶势力有功,照《唐律》抵过;场子首领未领死罪,是因为其所以出之物并未离开大唐去东瀛,按《唐律》可做酌情处理;安田仲麻吕等人,本官无直接对他们论罪或追责的权限。”

杜其庸不满道:“我认为杀人有罪,也不认为杀人就该偿命。张志和,他在十年前毁了我的人生,所以他该死。”

“十年前你也不是什么好人啊!”厉建功指着堂下凶犯道,“你被打压后,没有改过自新也就罢了,还真的成了一个有言实行之人,一举犯下杀戮,实在是可怕可恨。”

“你怕是没有经历过从天上跌落地下的感受,作为地方一霸,我早已习惯日常行径,当我失去一向的谋财之路和众人惧怕的目光以后,就变成了过街老鼠一般,难有立足之地!你知道十年无法正大光明地在阳光之下行走的滋味吗?叫我如何能不恨杭州刺史张志和,如何能不自己聚拢势力募集心甘情愿的卖命之辈,如何能不在时日到来之际,大开杀戮,一泄心中激愤?”

“杀人就是犯法!”厉建功大声一喝,“你有再多怨恨,也不能夺人性命!”

皇甫冉问老船匠:“本官查明,舴艋舟一共有两艘,一艘是你与孟郊等人根据颜真卿的命令做的,另一艘是你听了朝廷命官带来的皇帝的口谕做的,可是属实?”

老船匠应道:“属实。”

皇甫冉再问:“向你传达皇帝口谕之人,可是眼前的杜其庸无错?”

“无错,草民见杜其庸身穿官服又手握令牌,就信了。”

“杜其庸之所以能有官服、有令牌,是因为他在朝中有人,他叫你造船,是他对张志和复仇的计划当中的一部分。”

“草民糊涂,未能及时识破凶犯奸计到衙门报案,请皇甫大人恕罪。”

“这不能怪你。”皇甫冉公正道,“你所依令制造的舴艋舟,对比颜真卿赠送给张志和的那艘,可是:外观相同,构造一致,唯独重量不同?”

“是。”老船匠应道,“船头重,船尾轻。当时杜其庸骗草民说:船尾需装在一些钓具等物品,不必按照寻常的重量来做,草民就照他说的来了。”

“你也是糊涂,造船是你的老本行,怎么样的船才是安全的好船,难道你自己心里没个数吗?偏偏就被那些胡话所误导。”

“当时草民听说了船链锁匠与钓具店老板因为自荐商品,被颜真卿拒绝而大发不满之事,就私下想着:此二人没准会跳过颜真卿,直接把拴船的锁链和钓鱼的鱼竿送给张志和,张志和会把所得之物放在船尾收着。所以,把船尾的重量减轻也无妨。”

“你倒是能说出一番道理来。”皇甫冉一叹,“可知道杜其庸叫你把舴艋舟做成‘头重脚轻’之物的真正用意?”

“草民不知。”

“杜其庸将张志和的尸首放在舴艋舟的舟尾,等船顺水漂到湖中心以后,受到湖中心的水波的作用力的影响,就会逐渐失去平衡,船尾必然倾斜,尸首就落入了湖中,成了一番‘意外溺死’的假象!”

听青天大老爷说完,老船匠低下了头,后悔不已。

说罢舴艋舟之事,皇甫冉再论起了“张志和赴约”之事来。

皇甫冉看着杜其庸道:

“本官已经查获田让久所穿的黑色紧身衣,是你从某衣料铺子所购。陆大人从张志和家中寻得一枚带着字条的飞镖,经过对质,此飞镖也是你从某衣料铺子所买,当时你谎称要买表演杂技用的行当,所以店老板就把飞镖卖给你了。”

“由此可见,投飞镖叫张志和前去‘烟**’见面的人,正是你!”

杜其庸一笑,“是我又怎么样?”

“好,你这是自己认了!”

皇甫冉对着师爷道:“给本官把凶犯招认之语,好好记下!”

“说——”皇甫冉拍了惊堂木,“那日张志和赴约以后,你跟他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想必皇甫大人你是知道我在朝中有人的,我的靠山虽然不敢光明正大地为我出气,但也的确在‘张志和的命案’上助了我一臂之力。”

“本官知道。”

“张志和见到我后,并没有重提十年前的旧事,而是对我道:‘卢杞之害久矣,吾知颜公之危,却无法为其解,是为一憾。汝无动手害颜公之能,却有白纸黑字、大放厥词之勇,岂非不自量力?想也好、做也罢,就此消除了念头吧!’ ”

“张大人是句句善言啊!”厉建功再次插嘴道,“只是他的这些善言,在凶犯听来,就是伪善之言吧?”

“哼!”杜其庸一抽鼻子,“我真是见不得这样的深情厚谊、也听不得那样的如同天理一般的话。”

厉建功问:“那后来,张大人又跟你说什么了?”

“他说:‘十年以来,汝本性未改,长存仇恨,真可谓是糊涂。汝若能就此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当面辱我骂我又何妨?’他把自己放在了圣贤的高度,看似宽恕于我甘愿自己忍苦挨骂,实际上就是在挑衅我、以为我真的不敢把他怎么样!”

我惊问:“你怎么会有如此心态?”

杜其庸也不正面回应我,只道:“既然张志和是这般境界,我就直接跟他说:‘辱你骂你何足够?杀你方解恨!’于是,我就把他打倒,然后拖拽到湖边、使劲把他的脑袋往水里按。”

杜其庸如同疯魔一般哈哈大笑:“看着张志和挣扎、听着他几近于无的呼救声,直到他死了,真的死了,不会动了,我就觉得真爽快啊!这十年来的积怨、不甘、闷气……全都烟消云散了。”

我浑身毛骨悚然。

眼前之人,早已泯灭了人性,是个不折不扣的恶魔!

往后,杜其庸承认自己“抬了张志和的尸首上船”和“制造张志和湖心溺亡假象”的言语,我就不听了。

看向站在围观的百姓之中的李季兰,我总觉得她的心绪跟我一样复杂。

我希望与她执手,好分担这一身的冷意。

我好想唤她的名字,有声音出口,便是安然感自来。

未了,杜其庸又对案子做出了补充说明。

“一切事情作罢,我转身往回走,竟然发现现场还有一人!”

皇甫冉诧异问:“什么?你行凶之时……还有旁人?”

“我还没来得及问那人:‘你是否目击了一切,要去报官还是想怎么样?’就听见他先一步说:‘我不会把你做的事说出去,一言九鼎,你可以放心。’然后他就走了。”

“那人是谁?”

“杨天一之父:杨舜城。”

走出衙门,我与李季兰一起去往“三癸亭”。

一路上,回忆公堂之上的最后判决场景,我仍旧觉得心有余悸。

按照《唐律》,杜其庸杀人,证据确凿,他也供认不讳,理应立刻处死。

但是,他作为跟卢杞有关之人,别说地方官皇甫冉不敢轻易将他斩首,连我也不好多加决策,只能把对此凶犯的判决往后拖。

我问李季兰:“兰儿,你说杜其庸的下场怎么样才算是服人心?”

她却是反问我:“陆羽,你真的以为卢杞会在乎杜其庸的生死吗?有没有可能是——卢杞本身不愿意帮杜其庸害张志和,只是看在爱妻的面子上,才对那个远方亲戚仁至义尽地做了此事?”

受到这一思路的点拨,我思忖道:“也许真的是像兰儿你说的那般,此案是卢杞不得已而为之,既然杜其庸的心愿已经成全,卢杞又何须再担保杜其庸不死呢?”

“所以,我的看法就是:杜其庸应该按罪论处。”

“好,听兰儿的,过后我会跟皇甫大人说。”

来到三癸亭。

我没想到纪檽峰和孟郊也在。

我正迈着步子过去,却听见了纪檽峰的提醒:

“陆羽你最好小心一点,地面上的砖板被人撬动过,不要被不平整的凸起给绊倒了。”

我低头,还真是,才铺设不久的新砖,就被人给动了手脚。

李季兰绕过陷阱,来到桌子前坐下,道:

“碑刻之中有颜大人的《遗言状》也就罢了,难不成这地砖地下也被搜出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来了?是谁这么闲着没事做?”

“是谁我们也不知道。”孟郊道,“只是又有两首诗掀起了风浪。”

“谁的诗?”李季兰问,“张继的吗?张继不但把《枫桥诗》写成了,而且还连作了两首?”

“不是张继。”孟郊解释道,“而是另外两首没有署名的诗。”

“没有署名?”我下意识就想到了钱起,“是钱起的诗风吗?”

“更不是,而是一首《劝归诗》和一首《预言诗》,都跟张志和张大人相关的。”

我叫孟郊把那两首诗背出来给我和李季兰听,哪只他竟然早有准备,从袖中拿出了已经写好的文字来。

乐是风波钓是闲,

草堂松径已胜攀。

太湖水,洞庭山,

狂风浪起且须还。

天海终有别离日,

渔父青烟为谁容?

道是烟波浩渺中,

并非此身自愿栽。

纪檽峰犀利问道:“陆羽你说,当今圣上要是看到了这两首出自‘天下第一茶亭’三癸亭的诗,心里会怎么想?”

我无奈道:“不妙。”

“这两首诗的藏头字:‘乐草太狂’与‘天渔道并’经过谐音重组,就是:抬勒曹狂,天道并移。跟反诗无别。”

“你能意识到就好。”纪檽峰看着我,“这两首诗表面上看,写的就是张志和的兴趣爱好与最终结局,实际上内涵丰富的很,当今圣上只要一细品,你的脑袋还要不要了?”

我闭眼一叹。

真是:一波刚平,一波再起。

“抬勒曹狂,天道并移。”我低头看着诗作,“那意思就是:曹操是反贼,生性多疑,狠毒残忍,李希烈也是如此。曹操建立曹魏政权,三分天下,今大唐也可能被李希烈搞得国将不国,有失天道。”

纪檽峰问:“所以当今天子怪罪下来后,你要怎么解释?”

“三癸亭是与陆羽相关,但不能说从三癸亭里挖出来也跟陆羽相关吧?”李季兰不满,“陆羽为什么要为此诗背负责任?”

“皇帝会去追查生起是非之人吗?不会。”纪檽峰自问自答,“皇帝反而会因为有人来告知此事而庆幸。”

“是谁想要如此害我?”

我第一次说出这种有些沮丧的话。

“照理说不会是厉建功,厉建功现在是跟你结盟了,等着跟协同一致、好好把‘张志和之死’一案向圣上交差。你再想想自己还得罪过谁?”

“没有呀。”我想不出来,“纪大公子你觉得我还得罪过谁?”

纪檽峰觉得可笑:“你自己都不知道,本公子哪能给你做判断?”

“陆大人。”孟郊提议道,“人心十分险恶,一切还是要小心为上。此番回朝,路上也需注意安危呐。”

“本官并不打算解决了‘张志和之死’一案过后就回朝,而是要跟李姑娘一起,查明那《人走茶凉》案的来龙去脉,给杨家和陈家一个交代。”

纪檽峰直截了当道:

“你给陈老爷一个交代就够了,毕竟陈老爷待你不薄。至于那杨天一的父亲杨舜城,本公子觉得他就是一个怪人,你少接触怪人为妙。”

我问他:“你为何说杨舜城是个怪人?”

纪檽峰回忆着道:

“有一段时间颜真卿不是名声在大江南北大噪,那是本公子糊涂,以为只要颜真卿的名声足够响亮,眼睛里容不下沙子的杨舜城就不会想杀他。”

“本公子是担心因为《自书太子少师告》书帖一事,导致颜真卿被圣上撤去同光阁功臣画像、没收丹书铁券、罚俸禄之后,杨舜城会把颜真卿当奸臣看,想替天行道斩杀奸臣,才想用颜真卿的‘威名’来震慑他、令他不敢动手来着。”【注1】

我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这事我知道,皇甫大人全告诉我了。”

“所以,这两首反诗若是为杨舜城所得,”纪檽峰摆出一副要有大事发生的样子,“他怎么容得下有‘谋逆’之嫌的——造亭者颜真卿和亭主人陆羽你?”

我看向凸起的地砖砖面,“莫非这是杨舜城所掘?”

李季兰带着紧张道:“若是他所掘,掘后只在江南本地等待机会、想着收拾自己认定的‘逆贼’便罢,我就怕他把所得的‘反诗’送呈到圣上手中,令圣上疑虑大生、风雨大作。”

我起身来到不平整的地砖面前,看了好一会儿。

“可是,这两首诗是谁写的呢?写诗之人,又是如何引导杨舜城在此处找到诗作的呢?还有杨舜城的下一步行动,又将会是……”

纪檽峰打断道:“陆羽你不要想着杨舜城是被人所牵着鼻子走,万一这一切就是他本人的自导自演呢?”

“也不无可能。”我回来踱步,“诗作之事,发生的蹊跷,要好好计议才行!”

我独自来到“三癸亭”外,凭栏眺望远处。

心中葛藤缠绕,遂赋诗一首:

山幽泉清闻鸟鸣,天高径长见林深。

笔墨未寻诗却成,烟波已钓斯人去。

何处离合不相知,只今悲欢已在心。

圣意岂能随浮表,需看正气贯岚起。

【注1】

纪大公子推测“杨舜城想对颜真卿下手”之事,见第113、114、115章。

江南茶事录·陆羽传奇(古风悬疑,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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