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以防万一,我叫高天威悄悄去探杨舜城的行踪。
岂料高天威回来告诉我,杨舜城已经不在江南!
茶庐之中,我静默地煎茶。
张继道:“我的《枫桥夜泊》尚未成诗,‘三癸亭’中掘出两首诗作的事情就传遍了江南,照这趋势下去,怕是整个大唐都知道了。”
“你能够确定诗作名字,已经算是有进展了。”夸完张继后,我低沉道,“百姓们读那两首诗,读着表面意思就好、能够代入‘张志和之死’一案就好,不必往深了去想。”
“陆兄你说,这杨舜城不会是往长安去了吧?”
“诗作的时间线在我解决案子之前,杨舜城真要去长安给圣上‘献诗’,我能有什么办法?”
“陆大人,杨舜城在朝中无人,皇宫是他随便进的了的吗?他真的有可能凭自己的本事把‘反诗’交到圣上面前吗?”
“高镖头你忘了?现任长安令可是个为民办事的清官,杨舜城要是去衙门里找到他,把诗作的寓意一说,长安令能不立刻上报圣上吗?”
高天威道:“可是这么些时日过去了,也不见长安那边有什么消息传来江南啊!”
“消息不是不来,而是在来的路上。”我把茶叶放入碗中,“往后会源源不断地追责于我,也未可知。”
说来也巧,我这话一落音,外头就信使来敲门。
那信使边敲门边道:“小的请陆大人好!有来自长安的书信送到,请陆大人亲启。”
我半悬着心对张继和高天威道:“好在是信使来送的信,否则是朝廷传令官前来,我真是对书信不想拆也不敢看。”
“看来朝中还是有人想着陆大人你啊!”高天威道,“这封书信,应是告知你圣上得知‘反诗’之事后的反应的。”
我走出茶室外,接过书信,再回来坐下、拆开。
我告诉他俩:“是何大人写来的。”
“何大人在信中说,一方面,圣上因为陆羽和厉建功没有及时上报‘张志和之死’一案而龙颜不悦,甚至扬言再等不到消息,就要将陆羽等人革职查办。另一方面,圣上虽未直言诗中隐露的不臣之心,但已经有所察觉和警惕,且从程公公的态度来看,圣上比较在意一个叫做‘杨舜城’的人,此人一身铁胆、行动果决,就是目的未明,需要格外小心他。”
张继道:“没想到何大人也提到了杨舜城,看来此事非同小可。”
我喝了口茶缓解压力,“到时候了,杨天一和陈湘韵双死的案子,要早日破解才好。”
高天威问:“杨舜城是个习武之人,真的有本事构想这两首藏头的反诗吗?而且陆大人你就不觉得,杨舜城的上京之举,也在情理之外吗?”
“我不觉得呀!不是情理之中吗?”
“陆大人你到江南以后,有跟皇甫大人打招呼,说查完了‘张志和之死’一案,就接着查‘人走茶凉’一案,皇甫大人也派人分别去杨府和陈府做了告知,为何杨舜城就偏偏不能忍耐,非要带着从‘三癸亭’的地砖里面掘出的‘反诗’上京,置你于不义之地?”
“人之所为:无非是为己或是为人。我解决了‘客船着火’案,稳定了江南当地的治安;身临其境端掉了私贩唐货的‘黑场子’,维护了国家利益;揪出了罪大恶极的凶手杜其庸,还了张志和公道。杨舜城没有理由认为我这个从三品朝廷命官德不配位吧?”
“所以本镖头才觉得奇怪呀!杨舜城带‘反诗’赴长安‘上呈皇帝’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好像除了叫皇帝治罪于你,也没有别的了。”
张继推测:“会不会是有谁嫉妒陆兄你拥有‘天下第一茶亭’,就故意写了反诗、然后利用了杨舜城,纯粹就是不想让你好过呀?”
“世人皆知那‘三癸亭’是颜大人主动为我建的吧?何必因此来嫉妒我?我又没将亭子占为己有或是租赁出去赚钱,是招谁惹谁了?至于这般害我害到天子脚下吗?”
“陆兄,你千万放宽心。”张继顺了顺我的后背,“敌在暗你在明,徒然生气只会自己伤神。”
我低头喝了口闷茶,慢慢舒心顺气。
而在“长安客栈”的某间客房里,
杨舜城正盘腿坐在床上静思。
想来独子杨天一的这一生,也是不如意:
明明他天资聪颖,又长得一表人才,是块报效国家的好料子,却因为各种原因而让人生轨迹发生了变化:
像是不学武而从文,不会功夫只会诗词文章,不听父言,只在自己的兴趣爱好方面精进;像是跟陈秉承的女儿陈湘韵好上了,自以为瞒着父母,却不知父母都是心知肚明,也没想过要反对;像是忽然去衙门认罪,说自己杀了陈湘韵、不想解释动机和手法只想认罪伏法;像是出狱之后,父子之间大吵一架,就横死在客栈里。
这样的一生,太过匆匆。
杨舜城直视着前方桌面上的花瓶,面部没有一丝表情。
独子杨天一死后,经过夫人的开解,他这个父亲也逐渐转变了对独子的偏见,变得不再认为“杨天一行径恶劣,败坏杨家家风”。
他在相信夫人说的“我儿绝对不会杀人,绝对不会杀陈秉承的女儿”的话的同时,也意识到了两点,那就是:
陈湘韵是自杀还是被杀,这点无解。
而杨天一出狱后之死,绝对是他杀,凶手杀人动机不明
所以——
杨舜城此番来长安,就是为叫朝廷重视此案而来。
也许此案对朝廷来说微不足道,但是对他而言,就是天大的事。
因此,倒逼陆羽一把也无可厚非。
“长安客栈”楼下的客堂之中。
刘长卿和阎伯钧正在等候小二上菜,这一顿饭,是全鹅宴,阎伯钧请刘长卿吃的。
菜肴包括:秘制鹅肉丝、葱爆鹅杂、锦绣鹅头、鲍汁鹅掌、白天鹅蛋、鹅血鸿运羹和绝顶的一品:脆鹅皮。
刘长卿对此十分感激,人生至今多少载?何时吃过这般奢侈的大菜?
阎伯钧的仆人道:“我家公子一向温润,对待朋友也不失大方,刘大人你吃的开心,就是叫我家公子欢喜。”
刘长卿感慨道:“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若是孟郊对娘亲的孝顺能称天下第一,那刘某真希望自己对父母的报答能为天下第二啊!如此好菜,刘某每吃一口,无不在心中挂念两老。”
阎伯钧钦佩道:“百善孝为先,长卿兄你与孟郊,都是伯钧的榜样。”
怀着激动的心情吃完“全鹅宴”,刘长卿对阎伯钧道:
“其实我看见了一个人,他叫杨舜城,是江南一悬案‘人走茶凉’案的死者杨天一的父亲,他也入住此客栈了。”
阎伯钧问:“为何他要远道长安而来?”
“我也觉得奇怪。”刘长卿抬手指向杨舜城的房间的位置,“于是我就去问了掌柜的,掌柜的说:‘杨舜城登记的住宿理由是:看长安花。’我就想:这不是太过牵强了吗?杨舜城一个中年人,独子来长安赏花?这跟自身独子相关的案子都还在那搁着呢,怎会有如此心情来赏花?”
“长卿兄既然觉得杨舜城的来意可疑,何不悄悄调查一番?”
“我正有此意。”刘长卿放轻了声音,“而且我之前上街买包子的时候,还看见杨舜城往衙门的方向去了。我偷偷尾随,躲在衙门右侧的石狮子后面,听见杨舜城对两位看守道:‘草民要事相告,乃是从江南的’天下第一茶亭‘三癸亭的地砖里面掘出两首反诗之事。’ ”
阎伯钧一惊,“他真的说出了‘反诗’二字?”
刘长卿肯定地一点头,“正是因为他说的这句话了不得,所以看守连通传都没有通传,就直接带他入内去见长安令了。”
“长卿兄,你可知道杨舜城进去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我蹲守了好一阵子都不见他出来,又怕自己逗留过久会遭嫌疑,就打道回客栈了。”
“我真搞不懂那些人的心思,为什么要把‘三癸亭’拿出来兴风作浪:一下子搜出颜真卿的《遗言状》来,一下又掘出来历不明的《反诗》来,他们到底图什么啊?”
“要么就是容不下那座亭子,要么就是想要整死颜真卿或者陆羽,总之不安好心者才会花招百出。”
“我还想着有无必要当面找杨舜城问清楚呢。”阎伯钧一衡量利弊,“现在看来是不能这么做了。”
“对,阎公子你不能打草惊蛇。”
“好,那我就跟长卿兄你一起静观其变。”
数日后,朝堂之上。
皇帝对文武百官喜悦道:“朕已经收到消息,‘张志和之死’一案的前因后果都已经查明,凶手杜其庸也已经被正法。”
卢杞主动站出来道:“启禀圣上,臣有罪,恳请责罚。杜其庸乃是臣的爱妻的远房亲戚,十年前因在杭州横行霸道而被刺史张志和惩治,十年后其竟然不知悔改、对张志和痛下杀手,是臣的疏忽!”
林阁老冷看了卢杞一眼,心想:
好你这个奸臣,怕不就是策划此案的主谋吧?陆羽和厉建功,他俩一个是你拼死要保全的年轻官僚,另一个是不敢得罪于你的中级官僚,定是不敢在折子当中提到你。
如今你却有脸在圣上面前扮演“不知情”但“甘心领罪”的角色,真是叫老臣所不耻!怕是没死的颜真卿和死了的张志和,都对你恨之入骨吧?
皇帝道:“卢大人你不必请罪,以此为戒就是。”
卢杞拜道:“臣谢圣上开恩。”
皇帝和众臣子原本以为,今日的早朝会顺利结束。
不料却有官兵匆匆上殿来报:
“启禀圣上,东瀛国天皇闻张志和之死而大悲,做追悼诗数十首……后又闻东瀛国使臣安田仲麻吕等人险些被烧死在客船上,勃然大怒,已经派出舰队向我大唐进发,俨然要开战之态!”
群臣皆惊讶,皆不安。
皇帝气道:“陆羽不是已经查明,客船起火的根本原因,乃是安田仲麻吕等人自找吗?为何东瀛国天皇还要找我大唐麻烦!”
官兵道:“回圣上话,我方已经将客船起火之因告知东瀛国天皇,但是天皇不信。”
“不信就战?”林阁老骂道,“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可不是吗?”户部尚书附和了一句,“东瀛国如此不仁,就休怪我大唐不义!”
又有一礼部的臣子站出来道:“臣以为,莫不如先将安田仲麻吕等人扣押起来当人质,看东瀛国的舰队还敢不敢再向前,看东瀛国天皇还敢不敢打!”
“如何不敢打啊?”一武将反驳道,“若是海战能胜,牺牲几个使臣的性命算什么?”
司天台长官趁机道:“那就叫颜真卿私下集训的水师去打,打不过来,朝廷再派人去应援作战。”
“长官大人真是说笑。”另一武将指出道,“颜真卿的水师能跟训练有素的东瀛海贼相抗衡吗?对方是野蛮人,怕是不但不会讲究战术,也不会讲究战斗礼仪,只会不断开杀。”
一文臣问:“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可如何是好?”
朝堂很快就陷入了沉默。
不知是文武百官束手无策,还是有策而不敢言。
皇帝道:“既然东瀛国此战是有备而来,那么我大唐也不能掉以轻心。下令各地军营,抽调精锐水师前往江南,随时准备应战。”
何大人道:“开战光有人可不成,还需要制造上等的战船与好用的兵器,配合合理的战术一同,才是制胜的关键。”
皇帝下令道:“工部、兵部、户部尚书听命,朕令你们派出战斗力强的战船、作战力强的水师、配合力的后勤人员,齐心协力共抗海上贼寇!”
三位尚书才应了“是”,林阁老就道:
“我大唐无错无过,却要被迫应战,实在是屈辱。老臣觉得一切都是东瀛国天皇的阴谋,不可轻易上钩。”
皇帝问:“何以见得?”
林阁老郑重其事道:“说白了,东瀛国之所以敢对我大唐找事,起因无非有三:恩觉大和尚死在茶宴上;海上商路互通不成;安田仲麻吕等使臣在客船上遭遇火灾。这些事情,陆羽自然是件件都脱不了关系。”
皇帝用神情示意林阁老继续说。
“茶宴是陆羽负责的,他说恩觉大和尚是自杀,能服我大唐朝廷上下,却不能服东瀛国天皇;以优惠条款通商、彻底打通海上贸易先,这事之所以会被东瀛国天皇提出,难道不是因为陆羽写了《茶经》,大肆宣扬茶叶的珍贵和好处吗?这是陆羽招致而来的国祸!”
“而那商船起火之事,陆羽救的巧也救的及时,很难说他没把安田等人的窃国行为看在眼里、却故意对朝廷隐瞒不报啊!怎可只对他论功,而不对他记过?”
听林阁老说完这些,司农寺长官忍无可忍。
站出来反驳道:“如今在林阁老你眼里,是陆羽不管做什么事,都能被挑出错来了?那你怎么不把‘张志和之死’一案也一并论上啊,东瀛国天皇不是最爱读张志和的诗吗?天皇对《渔歌子》的赏析和填词,造诣颇深。”
林阁老一挑眉,“陆羽敢明目张胆地跟东瀛国天皇作对吗?他顶多也就会使些阴招。”
司农寺长官对皇帝道:“林阁老一派胡言,臣恳请圣上下令专心以对海上战事,不必纠结起因与人情,因为对方出战的理由只有对方自己知道,我等盲目猜测无用。”
“朕自有分寸。”皇帝并不糊涂,“朕既然已经做出了打的决定,就不会过多地去论往事与内因。此战的关键,是以最小化的损失来换取最大化的胜利。”
“圣上英明!”司农寺长官道,“臣追随圣上之见。”
此时,卢杞道:“此水战,应让颜真卿来做总指挥。”
群臣听到这句话,纷纷交头接耳:
有人认为颜真卿年事已高,不适合上战场担负大任;
有人认为颜真卿压根不懂应对外敌之仗的打法,可能用错战略战术,导致大唐水师惨败;
更有人认为颜真卿心高气傲,会拿水师兵卒们的性命出来跟东瀛国贼寇硬碰硬,只为了骨气一词,就能强令兵卒们勇往直前、不顾后果。
卢杞道:“颜真卿有训练水师的经验,此时不给他用武之地,更待何时?况且早日叫他肩负皇命,也能使得他尽快从失去好友张志和的消极状态中走出,不失为一个好举措。”
皇帝觉得有道理,便点头道:“朕觉得卢大人言之有理,颜真卿年事高而力不减,尚有报国之用。”
正议大夫进言道:“臣不疑圣上用人之道,只恐不派大将军亲自上阵督战,将会有坏我大唐国威。常言道:老者不宜上前线,还请圣上三思。”
卢杞扫了正义大夫一样,道:“报国忠君之心,还分年纪吗?大将军宜留长安保卫圣上安危,不宜调遣到近水之地应付别的战事。”
正议大夫恳切道:“怎能说水路的防御,就不是一道国门?朝廷水师,日常听命于上级武将,上级武将则是听从大将军调遣,一旦操之过急,将朝廷水师派往江南驻扎,群龙无首必然军心涣散,故而不可不派大将军前往督战。”
卢杞依旧不听,“军心涣散就想方设法聚拢,凭借颜真卿的威望,朝廷水师怎么会团结不起来?”
正议大夫深感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再说下去,定会变成卢杞的刀下鬼,便退回了原位,不再说话了。
另一边,刑部的何大人在心中琢磨:
卢杞不怀好心,这事若是功成,颜真卿不见得能得圣心;但这是若是垂败,颜真卿必然获罪。
再说那些东瀛人,开战不就是为了宣泄不满吗?哪里来的什么借口?海战为他们所擅长,想着不能大败唐军也能重创唐军罢了。
倒是身在江南的陆羽,还对开战之事一无所知,等到东瀛国的舰队逼近,朝廷水师和颜君水师一并与之对峙之时,陆羽会是什么反应?
上阵助颜真卿一臂之力,还是自保而避之?
皇帝道:“朕意已决,统率水师应战东瀛国舰队之事,就全权交给颜真卿来负责。”
群臣只得响应。
何大人悄悄看了一眼卢杞,卢杞仍旧是喜怒不形于色,就跟是没有一点达成目的后的得意一样。
他在心中一叹:“此人,真是奸险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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