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第137章

“悦来酒楼”之中。

总管事王五就跟是捧着珍宝一样,捧着钱起的新诗。

“钱公子你可算是出新作了!小的等人就跟是盼星星盼月亮似的,就等着读你的诗呢。”

长安不可望,远处边愁起。

辇毂混戎夷,山河空表里。

乾坤暂运行,品物遗覆载。

臣心寄远水,朝海去如带。

【注1】

钱起一本正经道:“钱某一向心系家国天下,所以写了此诗。”

“可不是吗?”王五高声赞扬道,“这些文字从钱公子你的笔里写出来,就是跟别人不一样。你的胸怀气度,谁人不大赞?”

“钱某只写抒发内心之诗,不像某些有心人,故意把混诗【注2】埋藏于‘三癸亭’的地砖之下,搅得舆论不得安宁。”

钱起看着我,“还弄的陆大人也心情不快。”

王五转向我道:“陆大人,这事是有人故意要牵扯上你。唉,你也是运气不好,本来解决完了一个案子,就该风风光光地回朝受赏的,哪料事与愿违?”

我叫总管事上前一步说话:“王五,本官问你,你对从‘三癸亭’的地砖里面掘出的两首诗,有什么看法?”

他道:“小的只知道杨舜城杨老爷去过那个亭子,但是为什么那么巧偏偏让他找到了两首诗,就不得而知了。而在杨舜城掘地之后,因何那两首诗会忽然流传开来,也说不清啊!”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小道消息,像是有哪些不速之客去过‘三癸亭’、或是哪些激愤之人想要砸了‘三癸亭’之类的?”

“有。”王五的脸上写满了肯定,“张志和张大人的哥哥张松龄去过,他问过小的去‘三癸亭’的路线怎么走来着。”

钱起问:“那张松龄不去‘烟波湖’凭吊弟弟张志和,反而去‘三癸亭’做什么?”

“这小的哪里知道呀?”王五摆摆手,“他是痛失亲人之人,小的不便多问。”

“王五,你瞧着张松龄对张志和之死的态度如何?是悲伤,还是平和,又或是无所谓?”

“回陆大人话,在小的看来,张松龄对此是无奈,就如同是自己劝过弟弟,弟弟却不听一样。”

“张松龄如今还住在这家客栈里吗?”

“在。”王五问,“可要小的去为陆大人你把张松龄叫下来?”

“要,你现在就去。”

“是。”

没一会儿,王五就把张松龄引来我的桌前了。

我看张松龄的模样,竟然跟张志和一点都不像,毫无“同胞兄弟形相似”之感。

“玄真子之死,还请兄长你节哀。”

我先抚平张松龄的心情,再问他:“不知兄长前去‘三癸亭’,是为了什么目的呢?”

张松龄道:“志和死后,我苗了他的名号,自称元真子,算是与他同在,不忘修行著述之事。我去‘三癸亭’,乃是念及旧事,写诗一首,悔志和不听我劝、也悔自己不早日来到江南,将志和劝回骞州同住。”

我这才明白,原来“三癸亭”中的两首诗作当中的一首,就是张松龄写的。

为了不出错,我再次向张松龄确认:“太湖水,洞庭山,狂风浪起且须还。这诗句是兄长所写,无错吧?”

张松龄奇怪:“无错,的的确确是我写的,怎么了?”

我问:“兄长在‘三癸亭’中,可是单单就只写了这一首诗?”

“是啊!”张松龄疑惑地看着我,“我把诗作写完,也不署名,就把文字留在了石桌上,唯愿清风明月与之共渡,过后直接回了‘悦来酒楼’的客房睡下。”

“那兄长久坐‘三癸亭’消遣愁情之时,可还有别的人前来?”

“没有,那一天我从早上坐到下午,不见别的人影,清净的很。”

“哦,我明白了。”

张松龄回房之后,我对钱起道:“张松龄之诗纯粹就是一首——失去弟弟张志和以后的愁悔之作,没有别的意思。关键就是另一首诗,到底是谁写的。”

钱起推测道:“江南有才学之人比比皆是,善于把才学用于取巧之人也不少。倒不如先从诗风类似的文人开始刷选,看看可能出自谁之手如何?”

“这不可靠。”我否认了这个想法,“就像是一向诗风爽直的刘长卿也能婉转地描写一朵花、一向诗风清丽华美的钱生你也能写忧国之作一样,没个准的。”

“那笔迹呢?笔迹可查吗?”

“诗作者可以请人代笔,查笔迹之法不可行。”

“为了以防后续再节外生枝,陆大人你是否要叫林捕头派人去‘三癸亭’日夜看守?”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觉得很有必要。”

过后,我也确实这么做了。

去衙门跟林捕头打了招呼,让他派一众反应敏捷且有实力的兵卒驻守“三癸亭”。

长安客栈之中。

刘长卿对阎伯钧道:“也是奇怪,杨舜城从来不在一楼大堂吃饭,饭食都是吩咐店小二送到客房里面去的,也不知道客房里是否有人。”

阎伯钧道:“杨舜城的行踪虽然难明,但是他作为长安新客,真的有非去不可之处吗?还是说他早就跟某些高官有所牵连,暗中谋划着什么?”

“这就怪了。”刘长卿思考,“对他而言,首要目的不是搞清楚自己的独子杨天一的死因吗?来长安勾结高官,根本没必要、也说不通啊!”

“圣上对杨舜城带来的两首诗,看过之后也没有再做下一步表态,更没有传他进宫去见。难不成杨舜城想通过贿赂高官,得到一个面圣的机会?”

“如果我是杨舜城,面圣之时,就不会单说请求查案之事。所以我觉得杨舜城对皇帝另有所求。”

“比如说?”

“比如说:现在反贼李希烈未除,杨舜城又有一身好功夫,会不会是想请战上阵杀敌?东瀛国行事诡谲,杨舜间看重国家利益,是个文韬武略兼得之人,他会不会有自请与之谈判的打算?又或者说,杨舜城不想再在江南住下去,想请天子给他一个立功的机会,等到事成以后,再请天子赐一处长安的住宅给他?”

阎伯钧钦佩道:“长卿兄所想,无一不是可能性具备啊!”

此时,杨舜城正好从外头回来。

刘长卿和阎伯钧装作没有留意到他的样子,彼此间相互敬茶与喝茶。

等到杨舜城进入房间以后,刘长卿才道:

“阎公子,你发现没有?杨舜城身上带着一阵粮草味道,莫不是去了军营,要求加入效力?”

“嗯。”阎伯钧把目光从客房方向收回,“他也是穿着一身武家的行当出门,去过军营的可能性极高。”

“杨舜城这个年纪,正好可以在新兵和老兵之间起到一个过渡作用。”刘长卿盘算着,“若是他没有动别的歪心思,从军当一个‘新参者’也极好!”

“是啊!”阎伯钧道,“除了在江南的妻子和家眷之外,杨舜城也没有别的牵挂,还不如在国家危急之时做个勇者,上阵杀敌,再建功名。”

“照这个思路去想,从军很符合他的性格呀!”

“**不离十。”

“我怎么给忘了?”刘长卿一拍脑袋,“郭子威不是就在军营之中吗?杨舜城有没有去过军营、去军营有什么目的,一问郭子威不就知道了?”

“事不宜迟,长卿兄你不如现在就出发。”

“好!”

一段时日过后。

颜真卿在自宅“定风居”接到了圣旨。

传旨的官员道:“圣上叫颜大人您担任抗战东瀛国舰队的总指挥,您要好好统率两方水师,不要叫圣上失望啊!”

当时我也在场,对这个消息不是吃惊,而是诧异。

为何不安排朝中武将上阵督战,非要请四朝老臣颜真卿当先锋?

此事若非圣上本意,那就是有人所煽动,促使圣上觉得此法可行。

我看见颜真卿接了旨,默然地坐回了座位上。

传旨的官员没有再说什么话,就自动自觉地知趣地走了。

“本官不知说出‘国难当头’四个字是否合适。”颜真卿一脸忧愁,“内有李希烈等乱党虎视眈眈,外有东瀛国舰队咄咄而来,事关大唐之存亡啊!”

“尽力则无悔,胜败皆天意,不可执着。”我叫恩师宽心,“既然朝廷的意思是对东瀛国舰队宣战,那么我方就要求稳求赢,不以力胜、而凭智取。”

“陆羽,你有什么想法?但说无妨。”

“东瀛国的舰队之所以来袭,是因为他国天皇对我大唐有所企图,所以在我大唐的立场,应是先明白这重意思,不让他国天皇得逞,下一步才是考虑我方的人员、战略和战术。”

“你言之有理。”

“朝廷水师,惯于听命于将,此番无将而来,需要颜大人你以‘恩威并施’之法络之;江南水师,未经大型实战,经验欠缺,需要颜大人你以‘激守并行’之法点之。如此这般,才能叫两军和谐共处、互不相斥。”

“陆羽你之见,远在本官之上。”

“人和才能得天时,天道相助,才能所向无敌。所以解决了‘人和’的问题以后,就到了‘打法’这一块。在学生看来,作战于敌,主帅的威望与军令的严明只是其中一方面,关键是水师们的向心力要强,凝聚力要有。主帅不可对兵卒们说出‘报国不要怕牺牲’之类的话,那不叫激励而叫施压;主帅不可要求兵卒们‘为取敌首,死战到底’,那不叫英勇而叫鲁莽。唯有上下一心,才能并驾齐驱,披靡于敌。”

听到这里,颜真卿对我大加激赏。

他道:“多亏了陆羽你的见解,才叫本官从原本的误区当中走了出来。原本在本官的观念里,真的是把‘命为轻’和‘不怕死’看得很重,却不知一旦不改,就会遭到兵卒们的抵触啊!”

我诚挚地说服道:“年轻兵卒们都是抱着‘杀敌立功’的心态上阵的,颜大人你要是一上来就给他们灌输‘赴汤蹈火,舍死忘生’的个人观念,哪行呢?他们都盼着前程呢,还没到死而后已的年纪。”

“是啊!”颜真卿站了起来,深有感触地呼出一口气,“本官这才意识到,自己过于执拗,过于不懂人心。”

“颜大人请坐,下面陆羽来说说战略和战术,不足之处,还请多多指出。”

“好。”

颜真卿回到原位坐下,神色认真地听起我的话来。

“水上作战,我方不可主动出船迎敌,而是应当把主动权和应变能力把握在手中,引诱敌方舰队渡海,等到敌方舰队到了海中央时,我方则先派出一半的兵力去迎战。这样做的好处是:我方占据高地,占据上游,可以从高往低地进攻敌军,败敌军于河滩的低洼处。”

颜真卿道:“此法甚好,兵分两路作战,又利用了地形优势!一半兵力在船,另一半兵力在岸,前后互补,可攻敌于船、也可打敌人于岸,妙哉妙哉。”

“水路之战,并非持久之战,所以我方后勤,不可把重心放在粮草与马匹的筹备上,而应该多多准备救生措施。像是有助于攀登船壁的粗长的缆绳、能够勾住板子的流星链子、用于保住性命的浮木、可兼并施救多人的长竹竿,都统统不可少。”

“好,就照你说的,本官会吩咐下去,将救急之物都准备齐全。”

“学生本是不该说朝廷的粮草拨给方式不正确,但是从朝廷只拨给粮草而不下发救急之物来看,是有佞臣故意为之。”

“卢杞。”颜真卿心知肚明地说出了这个名字,“除了他,还有谁?”

“卢杞之心,不在于此战的胜与负,而在于他想看到颜大人你的失败,或者说,他想看看学生能否破局来让此战既定胜局。学生所言,能为颜大人你所信,是学生之幸;能与颜大人一同挫败卢杞的阴谋,也是学生之幸。”

“陆羽啊!”

颜真卿目光深邃道:

“卢杞对本官步步算计,其一,想制造朝廷水师与江南水师之间的不和;其二,想利用本官的性子来激怒众兵卒,搞的未战而内部先乱;其三,故意输送错误的军资,想让后勤来拖战事的后腿。”

“幸好有你一一击破,本官要多谢你。”

说着,颜真卿握住了我的手。

“学生答谢师恩,理所应当。”我反握住颜真卿的手,“恩师千万别言谢,学生受不起。”

我道:“水上出击,方法有三:撞击为下、投石为中、箭矢火攻为上。然于我方而言,此三法都不适用。”

颜真卿问:“你有什么更佳的方法?”

我斟酌道:“学生觉得可以在海上布阵。东瀛贼寇,并不懂得阵法,所以难破。学生正好懂得《易术》和布阵之法,可以大船为中心,数艘小船的散点,布出一个‘蛟龙盘海阵’来。由将敌方困于战线前面,再一并夹击而攻之。”

颜真卿略略一想:“此法不是等于我方主动出击了吗?方才你说应当引诱敌方渡海为先。”

“我军布阵,只是预先设伏,并非是等敌船来了以后再成型,所以颜大人放心,困敌军于阵内,是减少双方兵力折损的良策,并非无意义的卖弄奇门遁甲之术。”

“好,那就以‘蛟龙盘海阵’为基盘隐做铺垫,先困敌于阵中,待到敌人慌乱之时再一击而上,尽我军之力和我军之能大败之!”

“战后,我军若得东瀛国战俘,则应叫安田仲麻吕等人来劝说他们臣服于我大唐。这么做,会比颜大人你亲自出面宣扬国威和要求称臣,来的妥当。”

“陆羽你……”颜真卿难以置信地看我,“已经考虑过战后之事了吗?”

“一场战争,从战前商讨策略、到战中调整攻略方式、再到战后的利益最大化之谋,都应心里有数地在脑中细过一遍,所以学生不得不做全面周当的考虑。”

“安田等人,”颜真卿问我,“能靠得住吗?”

“能。”我回答的很明确,“安田等人犯有‘走私贩私’之罪,战俘处境堪危、随时可能被处置,无法预测生死的两方必定是惺惺相惜,所以情绪能够走到一块去。”

“你的意思是:利用二者之间的共鸣感来减轻战俘对本官和大唐的抵触情绪。”

“不错。”我点头,“而且,我方与他方也语言不通不是吗?只能让能讲唐语和东瀛语的安田等人来跟战俘沟通了。”

颜真卿道:“陆羽你觉得我方能胜,就像是提前给兵卒们吃了一颗定心丸一样。换做本官,不会这么说,本官对敌,向来都是做了最坏的打算去的。”

我并不觉得颜真卿的想法有错。

他是个正义且正义的人,不喜欢把事情往有“好结果”的方向想,恰恰表示他对待每一次任务都格外重视。

再者说,他的身份和他这辈子所经历过事情,有太多太多,所以他不会心存一种“草率的”乐观。

我建议道:“颜大人,学生建议您明日到江南水师军营当中去探营,应战之事,要早些知晓于兵卒们才好。”

颜真卿连连点头,“好,本官会多考虑兵卒们的感受,从兵卒们的立场来向他们做动员,不会再以自己的古板观念来讲话、错而不知了。”

我拱手道:“颜大人明谋善断,定能让兵卒们心甘情愿地追随。今日学生薄见,能为战事出力,便是一切值得。”

颜真卿发自内心道:“陆羽你句句是高见,哪能说是薄见?本官一一纳之,一一用之,必能早日让海战大捷!”

“是!”我期盼道,“海战大捷,江山安稳。”

走出“定风居”,我正要回茶庐去。

却忽然听见了一句声音:

“陆大人,借一步说话。”

我回头一看,竟然是采杏姑娘。

【注1】钱起诗作

【注2】混诗:指别有用心的害人之作

江南茶事录·陆羽传奇(古风悬疑,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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