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采杏姑娘,模样跟之前一样漂亮,唯一不同的,是换了发型。
从她手上戴着的新手镯就能看出,成亲之后,竹编店的少东家待她很好,应是不舍得让她干些重活累活和家务活。
我想这样也好:
夫妻之间,恩爱就是福,无需为别的琐事所扰。
采杏姑娘能够摸索出赚钱的门道来,让竹编店的生意更上一层楼,那她就不必像别的女子一样操持家务事。
我与她一同站在一棵大树下。
“不知你找本官,所为何事?”
我心中盼着是跟“三癸亭”的诗作相关之事。
不料,却从她口中听见了另一件大事。
她道:“是跟陈湘韵跟杨天一相关的事情。”
我叫她一并在树下的花坛上面的砖栏坐下,慢慢道来。
“我还是‘莺歌燕舞楼’的唱曲牌儿的时候,有一位名叫‘吴大业’的痛客【注1】常常来场子里闹事。吴大业仗着自己有钱,就真的把自己当成了吴大爷,对楼里的姐妹们很是粗鲁,像是:拿未燃尽的香块去烫指名的姑娘、不听堂人的话对挑的牌儿动手动脚、强行给姑娘们灌酒等等,让王妈妈很是头疼。”
“终于有一天,王妈妈决定给吴大业一点颜色看看,就故意叫人弄松了场子里二楼的围栏。王妈妈亲自用计把吴大业骗上二楼以后,就叫梨让姑娘陪他饮酒,等到那个痛客喝醉了,她就去通知王妈妈进行下一步计划。”
“王妈妈原本只是想让吴大业摔伤,这样他一来,他卧病半年就不会来扰乱场子了,却没想到……这一摔,竟然把吴大业给摔死了!”
我并不吃惊,只觉得那吴大业是恶人有恶报。
我问采杏姑娘:“吴大业死后,王妈妈没有报官,是吗?”
她道:“不错,不但是王妈妈没有报官,场子里的熟客也知道吴大业不是好人,就一并隐瞒了下来。”
“这在情理之中呀!”我心里想着,“后来呢?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
采杏姑娘道:“王妈妈和场子里的雇工处理吴大业的尸首时,没有被其他人发现。坏就坏在王妈妈处理木钉的时候,被路过的陈湘韵和杨天一看见了。”
“咦?”我一下子没想明白,“木钉?怎么了?”
“要把二楼的围栏弄松,必然要取出连接和固定栏杆的木钉呀!”
“哦!”我这才反应过来,“那陈湘韵和杨天一是什么反应?”
“他俩踏入了‘莺歌燕舞楼’内,抬头就发现了残缺不全的二楼围栏,非要问王妈妈场子里发生过什么事。王妈妈有口难言,他俩却还是一直问。当时有个叫做‘秦世良’的雇工看不下去,就自作主张,当着王妈妈的面把陈湘韵和杨天一赶走了。”
我问:“那此后,陈湘韵和杨天一还去过‘莺歌燕舞楼’吗?”
“没有。”
采杏姑娘叫我冷静地听她说:
“此后陈湘韵就死了,紧接着就是杨天一自称是自己杀了她。当中发生了什么,我和王妈妈都不知道。但不知道是否与雇工秦世良相关。”
我起身,“采杏姑娘,多谢你告诉本官这些。”
“秦世良现今在何处?”
“他在陈湘韵死后就从‘莺歌燕舞楼’辞工了,一直销声匿迹。直到前几天,我瞧见一个像他的人来竹编店买簸箕,才觉得有必要将往事如实向陆大人相告。我并不知道秦世良当下的栖身之地,只是从他所买的东西推测,大抵是住在米店的工棚里吧?簸箕多做分离米粒和米糠之用。”
“好,本官会去各大米店打听。”
“敢问陆大人,旧时之事,吴大业之死的案子,王妈妈等人还会被追责吗?”
“此案事出有因,而且被做了手脚的围栏是二楼的而不是高处的,所以不能按照‘蓄意谋杀’罪来论。事情已经过去三年,再追究王妈妈的责任也于事无补,你不必说出去就是了。”
“万一吴大业的案子牵连到了陈湘韵的死呢?”
“采杏姑娘你莫要焦急,且记着:吴大业会死,是罪有应得;陈湘韵会死,原因尚且不明,不一定是因为她和杨天一发现了‘莺歌燕舞楼’的秘密、然后被秦世良赶走。”
“嗯,我听陆大人的。”
采杏姑娘向我福了一福,然后离开。
却说厉建功知道“朝廷水师和江南水师,也合力对抗东瀛国舰队”一事后,显得十分紧张。
他消解紧张情绪的方式,不是冷静下来想对策、也不是独善其身求个安稳,而是叫上了我和皇甫冉一起去“三癸亭”看风景。
恰好我也觉得有必要去山中放松一下,就一并前行了。
坐在“天下第一茶亭”中,桌面无炭炉、无茶叶、无茶具、无茶壶,倒也显得空寂了不少。唯独是那厉建功的手下带来的几盒糕点,精致小巧,算是给寥落的石桌增了趣味。
我拿了一块“如玉糕”来吃。
所谓的“如玉糕”,其实就是用水晶皮包裹着糖渍过的桂花花瓣,再用模具印出了玉佩的形状的一款点心。
我喜欢吃甜,所以觉得口感不错。
厉建功问:“东瀛国舰队逼近,首当其冲的就是江南百姓,皇甫大人你不先出一个安民告示吗?”
皇甫冉自有想法,“安民,反而是让民不安。只能告知百姓:朝廷关心战事,水师训练有素,此战必定告捷,大家安心在家中躲避就好,不必惊慌逃离。”
“说朝廷的好话和夸水师的功夫,就不是在安民吗?”厉建功无奈一笑,“皇甫大人,你这个地方官当的也是挺累啊!”
“下官不敢自称上任以来,建树有多卓越,只能说在表达方面,自己的言语强过颜真卿颜大人。”
“陆大人你呢?”厉建功问,“开战当天,是上前线与颜真卿同阵?还是在茶庐相拥你的红颜知己?”
“答案不是明摆着吗?”我反问他,“国事之重,重于一切。”
“听说你的打法,颜大人也很是认可。”
“浅识《易术》,能懂《兵书》罢了。”我自谦道,“所以才敢向颜大人大胆陈述己见。”
“可你救了颜真卿呀!”厉建功终于说出了一句明白话来,“没有层层点破,凭颜真卿的骨气能够破解卢杞的设局吗?”
“厉大人你想错了,这是卢杞给我陆羽设的局。卢杞要害颜真卿是真,要看我陆羽有没有本事也是真。”
“可你要是不帮颜真卿呢?不想跟卢杞博弈呢?”厉建功一针见血地问,“那朝廷水师和江南水师的大半性命,岂不是都丢在卢杞的私人诡计里了?还拿什么跟人家东瀛国舰队打仗?”
“卢杞正是因为知道我陆羽不会坐视不理,所以才那么做了。卢杞非等闲之臣,我陆羽也非泛泛之辈,如此较量,不分胜负,打了平手而已。”
“海战该准备的东西,颜大人已经叫匠人们加急准备和送来了。”皇甫冉道,“好在是江南的能工巧匠多,出工快,才能赴的上时间。”
“啊对了,皇甫兄。”我问他,“我听张继等人说,骞州名家庄大山人搬到了‘烟波湖’对面的山头里住,不知道他有没有妙计?”
“这本官倒是没注意过,但是他作为隐士,定是比俗人们要通透一些。”
“你俩怎么能指望一个老头子?”厉建功反对,“他不出山来给战事拖后腿都算好了,还能给战事助攻不成?”
“厉大人你不要小看庄大山人,他是个高人。”我强调道,“之前他被卢杞派出的‘假朝廷命官’杜其庸给坑了,难保现在他不会想着补过,在战术上为我方军队献上好计策。”
“那就但愿如此吧!”
说罢,厉建功就品尝起盒子里面的点心来。
离开“天下第一茶亭”,顺着石阶走下山的时候,山风阵阵刮脸而过,越发地让我清醒。
我的耳边——
仿佛响起了海战打响时的号角声、惊涛声、兵器声、厮杀声……
翻涌的骇浪,激进的兵卒;
唳声的海鸟,坚实的战船。
一触即发的战役,就这么有实感的在我脑中预演。
回到茶庐之中,
我与李季兰讨论“反诗之事”。
“兰儿,我真是觉得自己奇怪,近来只要是发生一桩事件,就难免往卢杞身上去想。甚至,我还胡乱推测:杨舜城之所以能从‘三癸亭’中掘出反诗,就是卢杞的安排。包括杨舜城这次去长安,也是为了去见卢杞,照着卢杞的下一步计划行事。”
“陆羽,你这是忘了一个大前提,杨舜城最看重正义,以惩奸除恶为己任,怎会跟大奸臣卢杞扯上关系?”
“可是卢杞的奸佞之说,都只是在于人的口舌,他善于伪装啊!难保他不会用自己的假面来让杨舜城为自己卖命。”
“陆羽你说过,卢杞擅于读心、擅于权术,却不善诗词。正是因为卢杞在文学上毫无造诣,所以宰相杨炎才看不起他,被他暗害于崖州,横尸荒野。如此,你还觉得那首藏头的反诗是卢杞有心酝酿的吗?”
“也对,卢杞写不出来。玩弄文字游戏的应该另有其人。”
“会不会是林党之人干的?”李季兰问,“林阁老在文星阁任职已久,是个文官,写出此诗不在话下。”
“兰儿,林阁老虽是处处容不得我,但是他有个弱点,就是贪生怕死。所以我不认为他会做出‘写反诗,嫁祸陆羽‘这样的事情来。毕竟真相一旦明了,反诗的作者可是要杀头的。”
“有无可能是张志和的兄长张松龄在说谎?两首诗都是出自他之手,他却只说自己仅仅写了《劝归诗》,对另一首诗完全不知情。”
“兰儿,你详细说说看——”
“张松龄写‘反诗‘的目的,应该不是想害陆羽你,而是对朝廷不满吧?他会不会认为:天子不喜颜真卿,所以卢杞顺着天子意思大肆迫害之,才导致颜真卿的挚友张志和被卢杞借刀杀人?”
“杀了张志和,等于大伤颜真卿,这是卢杞的目的。所以张松龄觉得弟弟死的冤,就写‘反诗‘来敌对朝廷?”
“是呀!”
李季兰继续推测:
“杜其庸能杀张志和,说白了还是有卢杞在背后,他才有底气去行动,难道不是吗?杜其庸现在已经被斩首,他至死都不知道自己被卢杞利用了,只会觉得自己复仇成功、死了也无悔,这就是卢杞的奸诈之处了。”
“况且此事过后,朝廷也没有对卢杞追究责任,就足以见得卢杞计划周密:借刀杀人,利用杜其庸杀与颜真卿交心之人;巧妙自保,知道事后杜其庸必死,自己虽相关却能在圣上面前装作不知情,请罪然后被释罪。”
“兰儿。”我激动道,“你说的很有道理!”
“文人始终是力弱,只能以笔为武器。”李季兰带着些遗憾,“所以张松龄是‘反诗’的作者一事,是说得通的。”
“那兰儿你觉得张松龄是如何把消息传递给杨舜城、再让杨舜城自愿上京的呢?”
“张松龄真的有必要主动去找杨舜城吗?有没有可能张松龄的目标并不是杨舜城,而是不确定之人?他只需要把诗作放入地砖底下,再松动地砖来引人注目,来‘三癸亭’的人自然就会留意到。然后,张松龄就赌了一把,赌有人会把两首诗带去长安、带去天子面前。”
“原来是这么回事吗?”我跟上了李季兰的思维,“张松龄也是在跟天意对赌呀!那两首诗能被送到天子面前自然是最好,即便是不能,被传开之后,天子也能有所耳闻,就不会不重视。”
“嗯。”李季兰点头,“所以我的看法就是:反诗之事,纯属张松龄个人所为的一种情绪宣泄。不存在别的作者,也不存在刻意要害陆羽你的人。”
听了李季兰的话,我忽然觉得心情放松了不少。
好像从牢笼里面挣脱出来了一样,一身舒坦。
“反诗之事”顺利解决之后,我笃定了许多。
就决定专注于陈湘韵和杨天一双死的“人走茶凉”一案。
“兰儿,一起去米店找秦世良问问旧案吧?”
“好。”
经过对数家米店的排查,我和李季兰终于在一家名叫“粮仓满唐”的米铺当中找到了秦世良。
来到一处歇脚的地方坐下,我对秦世良道:
“本官听闻了‘莺歌燕舞楼’的旧事,并非对过去追责,而是想问问你:你因无法忍受陈湘韵和杨天一询问场子里的围栏一事,而将他俩赶走,可知道事后发生了什么?”
秦世良道:“事后‘莺歌燕舞楼’恢复了一贯的经营秩序,小的继续在那里当雇工,没有经历过什么变故。倒是杨天一有参加科举的打算,陈湘韵对此很是支持,二人一并去了天福寺做祈祷。之后,回去的途中,他俩遭逢暴雨,隔夜才归。”
我问:“你不是一直在花楼里当跑腿吗?怎知他俩隔夜才回之事?”
秦世良道:
“王妈妈也不是成天管着我们这些堂人的,所以我们这些堂人也会在空闲的时候出去自己快活。当时小的在‘青龙客栈’吃夜宵,吃到一半风雨大作,自然是没法离店,就只好借了客栈一楼大堂来睡。”
“等到小的睡醒,就从掌柜的口中听到消息,说是:‘陈湘韵和杨天一孤男寡女地在天福寺的山顶上过了一夜,狼狈而归。’因为天时尚早,所以瞧见他俩那副模样的人不多,消息也就没有传开。”
李季兰奇道:“秦世良,你说的‘狼狈’一词是什么意思?”
“那个词不是小的说,是青龙客栈的掌柜说的。大概就是字面意思吧?总之男女授受不亲,他俩要在天福寺的山顶山做出什么不和常理的事情来,也没辙啊!”
李季兰问我:“陆羽,你觉得可能吗?”
我应道;“陈湘韵知书达理,杨天一温润有度,应该不会。”
“那就是在山顶上发生过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李季兰指出,“才会将他俩弄成那副模样。”
“雷声,吓死了!”
秦世良就跟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样,神情惊恐。
“你是指暴雨前的雷声,还是暴雨后?”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提这个,但是我仍然觉得不能放过任何一处细节。
“下雨之前。小的只记得‘青龙客栈’之内点了好多蜡烛,掌柜的还吩咐了小二一一敲响客人们的房间,提醒客人们注意安全哩。那种感觉……就像是天要掉下来了一般,可怕的很。陆大人,你说陈湘韵和杨天一不去找皎然师傅借禅堂避雨,而跑到容易被雷劈的山顶上去干什么呢?很不合道理呀!”
“是啊!”我亦不解,“没必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忽然间,我又不知怎么地想起了纪大公子提过的“双双殉情”一说。
就很无厘头地道:“男的要考功名,女的盼他成功,总不能‘祈福’变‘招灾’,一并寻死了去吧?”
“陆羽,你这叫什么话?”李季兰用着了魔似的目光看我,“他俩若不是自己上山顶的,就是被凶犯给逼上去的。谁能说天福寺的香客当中,就没有一个怀有歹心之人呢?”
“那兰儿你说,接下来你我是去找‘青龙客栈’的掌柜问话,问清楚当时的传言?还是去天福寺找皎然,问清楚陈湘韵和杨天一当天是怎么回事?”
不等李季兰应我,秦世良就道:“陆大人想什么呢?要怪就怪当时的天气吧!天不遂人愿罢了。”
“不对,他俩上山顶必有因,狼狈而归也必有因。很有可能就是这个因素,导致了陈湘韵的死,以及杨天一不得不为此承担责任。”
“陆大人,你不想想看:要是怪天灾,案子就解决的快;要是怪**,案子就难上加难。你何苦这般不放过自己?”
“本官要寻的是一个真相,能够给陈秉承和杨舜城一个交代的真相。岂能拿天气之因来胡说?”
“怎就胡说了?小的知道该怎么自圆其说啊!”
我和李季兰皆惊讶,问那秦世良:“你打算怎么说?”
秦世良淡定道:
“小的是这么想的:陈湘韵和杨天一某日约会,不巧看见了王妈妈去扔木钉,然后发现了花楼里面的围栏被动了手脚。他俩想问清楚王妈妈:场子里发生过什么事?却被小的给赶走了。”
“挨了小的的驱逐的他俩,更加珍惜彼此、更加不离不弃,就决定一起去天福寺祈福,结果碰见了恶劣天气。”
“他俩之所以不留在天福寺的禅堂躲避,是怕私情被皎然师傅发现。他俩之所以不怕死跑到山顶上去迎接风雨,是为了证明爱情坚贞,能够经得起风雨考验。正因如此,他俩才会一身狼狈、挂泥带水而归。”
“后来,陈湘韵自己想明白了纲常之理:女子不可与男子亲昵**,就羞愧自尽。杨天一觉得自己有愧于她,就对皇甫大人说是自己杀了她。两年后杨天一出狱,念及往事,走不出情关,就在客栈中留下一杯隔夜茶,伪装成自己死在密室里……实际上,他是自尽追随了陈湘韵而去。”
听罢,我是大惊。
竟不想那秦世良的逻辑,竟然是这般严谨,能够将一个案子的“来龙去脉”和“前因后果”都理的如此通顺。
秦世良问:“陆大人以为如何?”
我起身道:“多谢你为本官提供了一个办案思路,你之所言,本官会认真推敲。”
“那小的可是无罪?”
“无罪。本官从未说过你有罪。”
“多谢陆大人明察。”
从“粮仓满唐”这家米铺出来。
李季兰终于回应了我之前的那个问题,她道:
“一起去天福寺找皎然吧!佛门中人的话,可信度要比‘青龙客栈’的掌柜来的高一些。”
【注1】痛客:让人觉得不痛快的客人。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