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第139章

我和李季兰来到了天福寺。

天色已晚,我们做好向皎然借客房留宿的请求。

出家人过午而不食,所以皎然吩咐斋堂额外为我和李季兰准备了素菜:白玉豆腐羹、上汤素面、凉拌藕丝、清蒸南瓜、水芹炒百合。

吃完素菜,我们之间就聊起了正事。

我道:“皎然,你可还记得?三年前的一个黑风猛雨欲来之日,陈湘韵和杨天一共同来天福寺祈福,此后他俩不顾打雷闪电之危,没有留宿寺内,也没有下山,而是往山顶去了?”

“的确是有此事。”皎然点头,“贫僧还劝过他俩:‘不要外出天福寺为妙。’可是他俩未听劝。”

“他俩有说离寺的理由吗?”我问,“以及当时也一并离寺的香客之中,可以神色或是形迹异常之人?”

“他俩没有说过理由。当日的香客,全部听从贫僧建议留在寺庙躲避,等到风雨过后再下山,并无可疑之人。”

“天福寺后山山顶,可有野兽出没?”

“陆大人你说笑了,此地灵秀,没有野兽,只有池鱼与飞鸟。”

“那就是说,陈湘韵和杨天一的狼狈不是受到野兽袭击。上山顶是他俩的自愿,无人逼迫;香客当中没有怀了歹心的谋财之人,排除害命之论。那他俩在山顶上究竟经历了什么?”

皎然道:“他俩狼狈不奇怪,因为当日风雨的确大,糟了雷劈而烧焦、遭了风卷而倒地的山树有不少。扎根已深的大树都如此七倒八歪,何况是无力与天灾抗衡的人呢?”

我闻着桌面上的禅香,凝神思考了好一阵子。

“如果是天灾来时,陈湘韵和杨天一相互保护,才导致彼此狼狈的,是否说得通?”

“彼此保护?”李季兰问我,“你是指相拥避雨?还是执手当风?无论他俩后续经历了什么,大前提都是:为何他俩执意要去山顶吧?”

“兰儿,天灾的话,我能想到的是打雷。会不会是陈湘韵为了保护杨天一免遭雷击而伤了自己?”

李季兰仿佛不懂我在说什么一样,神情惊愕,哑口无言。

我就解释道:

“我在跟颜真卿颜大人交流战术打法的时候,曾听他说过,火药威力巨大,声响也巨大,有兵卒因为没做双耳的保护措施,所以被爆炸声震成了聋子。”

“所以我就推测,空中一道闪电过后,惊雷将响之际,陈湘韵先一步捂住了杨天一的耳朵,她保护了他,以至于她的双耳失去了听力。这才是他俩狼狈无措的本因。”

李季兰“啊?”了一声,道:“陆羽,你的想法怎么还没有秦世良严谨?你可是断案高手呀!”

“兰儿你先别急着否认我。”我耐心相劝,“陈湘韵因为天灾失去听力,回到陈家以后难以适应无声的世界,大家只会当做是‘小姐受了惊吓’来看,并不在意。而她自己,可能因此而十分悔恨,觉得自己已经配不上杨天一,所以想着寻死。”

李季兰道:“同为女子,在我的立场看:假设陈湘韵因为救了杨天一而失去听力,那她应该受到杨天一的照顾才是,她的后半辈子都应该跟杨天一绑在一起了才是,怎会有自卑寻死的念头?”

“她跟你不一样呀兰儿!你奔放洒脱,不受礼教束缚,可她一向都是个名门闺秀,不想因为自己的耳聋给杨天一拖后腿吧?她大抵是想着自己一死,杨天一高中状元之后也能没有后顾之忧,所以就那么做了。”

李季兰一摸我的额头,难以置信地问:“陆羽,你真的没事吧?”

我移开她的手,道:“我很好,没事呀!”

皎然也是被我的推理所惊讶,只道:“陆大人,陈湘韵是否被惊雷之声夺走了听力,你一问她的贴身丫鬟侍茶姑娘便知。”

我一拍大腿,如同抓住了一个重要的证人一般,喜道:“皎然,你言之有理,明日我就去陈府问。”

然后,我也不顾别的了,就自己离开了禅房,去往客房休息。

李季兰和皎然面面相觑。

“李姑娘,陆羽莫不是压力过大:前有东瀛战事待开,后有‘反诗’之事方解。才在这陈湘韵和杨天一双死的‘人走茶凉’案子上……有所疯魔?”

“我也是不知道陆羽怎会有这般荒唐的论断了。”李季兰摇头,“就算陈湘韵是自杀,这因为保护杨天一而失去听力的理由,也太牵强了一些。”

“贫僧,好像突然想明白陈湘韵和杨天一要去后山山顶的理由了。”

“先说好了,皎然你可别像陆羽那般尽说些‘不着天地’的话出来。”

“李姑娘,贫僧是认真的。”皎然回忆道,“他俩写了一条许愿绦带,叫贫僧往不引人注目的地方挂,上面的文字是——”

天一生水,辞盈相运。

神舍于心,凡事不永。

皎然道:“杨天一和陈湘韵的名字都包含在了里面,那意思就是说:他俩的心在一起,不在乎外界风雨;他俩不求永恒,只珍惜当下。”

李季兰想了想,“历经风雨为自愿,只为坚信彼此的爱情经得起考验,这就是他俩上山顶的原因?”

“照着他俩写在许愿绦带上面的话,贫僧觉得是。”

李季兰带着些同情道:

“只险而往,不可谓明智;遭遇横祸,只道是自食其果。陈湘韵为不连累杨天一而自尽,杨天一认为是自己害了她,所以认罪,因而陈湘韵之死压根没有凶手。”

皎然叹了一口气:

“世事无常啊!若是陆大人真的从陈湘韵的贴身丫鬟口中得证‘雷鸣夺听’之说,那这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陈湘韵只想着杨天一日后的人生不为自己所累,却不想她的死换来的是:杨天一的认罪,认了一个‘我杀了她’的糊涂罪、痴情罪。”

李季兰打开小香炉,用香挑子轻挑里面的小香块。

她低头不语——

此案之中,陈湘韵之死若是如此,也未免太过于出人意料。

再论后案,杨天一之死,不见得就是追随陈湘韵而去呀!毕竟杨天一在狱中那么久都熬过来了,怎么出来后就那般结束性命呢?

我在天福寺的客服睡了一夜好觉,起来之后,头脑无比清醒。

我以为自己已经算早,没想到到了斋堂以后,李季兰已经在桌位上等着我了。

今日份的早膳,有:香菇馅儿的素包子、一碗小米粥、一份酱菜和一盘凉拌三丝。

与她一起吃完后,我便去跟皎然打了招呼,然后下山。

来到陈府。

入内见到侍茶姑娘时,钱起竟然也在。

我们一同来到花园里的石桌坐下,直接进入正题。

我简要地把:遇见采杏姑娘、秦世良的经过都说了一遍。

同时,我也把自己在天福寺的推论陈述了出来。

然后问:“侍茶姑娘,你仔细回忆一下,湘韵小姐从天福寺回来后,听力是否不如从前?”

侍茶姑娘仔细道:

“这么说来,湘韵小姐自打从天福寺回来,多数时间都是把自己闷在房间里,不坐在廊下吹风,也不踏入花园赏花。她还吩咐我,说是爹爹如果叫她,就要早一步来告知。我一直以为是小姐怕老爷记挂的缘故,现在想来小姐确实是在老爷叫了她几声之后都未出去开房门,而是经过我的提醒才去的。”

“后来,小姐又叫我把房间里养着的一只绿皮鹦鹉给拿走了,她不是说鹦鹉吵,而是说:‘听不见鹦鹉学舌,怪寂寞的。’后来,我好不容易说服小姐一起出街去买珠钗,路过街道之时,不知道从哪里窜出一只逃笼的灰色野兔来,商贩一直喊路人们‘小心’与‘回避’,我却唯独不见小姐有反应。那只灰色野兔扑向小姐的时候,是杨天一杨公子及时相救的。”

“我见杨公子的神情,颇是自责与悔恨。当时我以为:他是因为没尽到保护小姐的责任才那样,现在却是明白了,他难过的是小姐失去了听力。”

我问:“湘韵小姐失去听力的事情,你家老爷知道吗?”

侍茶姑娘摇头,“小姐连在问面前都没有承认,何况是老爷?她最是孝顺父亲,哪里舍得父亲为自己担心?”

我琢磨起来,要怎么才能证明陈湘韵确实是“听不见”了呢?

片面的“雷鸣夺听”,只会叫人不信。

人证杨天一已死,没法开口证明陈湘韵是为了保护他,才让自己的听力被惊雷所夺走的。

那么——

让侍茶姑娘来作证湘韵小姐的种种“失听”反应,算不算是证据呢?

这时候,钱起道:

“以前钱某常赴各种宴席,总感受‘先声夺人’之畅快,今日听闻陈湘韵赶在雷声响起之前、用双手捂住杨天一的耳朵,宁愿自己被雷声震聋也要保护杨天一安然无恙一事,真是感慨万千!”

随之,钱起作诗一首,名曰《过天福寺山顶·思陈湘韵杨天一》。

素手护君耳,此心能几人?

晴后风光陌,树木不知故。

日夕景如旧,黯然只泪觉。

名刹月下浅,旧事风中缺。

“有了!”我惊叫一声,“树木知故、知故!树木才是最好的证据呀!”

“树木知道原因?”钱起愣了愣,“无论如何,钱某的诗作能给陆大人你启发就好。”

“树木生长,以圈层来论年龄。三年前天福寺山顶的树木遭受过雷击,残断之处难得新生,必定有痕迹可寻。若是断枝尚在,拿断枝的年龄圈层对比同一棵树,有三圈之差的话,不就说明:陈湘韵与杨天一在山顶之时,的确是有惊雷落下吗?”

“加上侍茶姑娘对湘韵小姐的‘行为不同于往常’的证词,足以得证:湘韵小姐去过天福寺山顶,失去听力就是雷鸣所致。”

说完,我问钱起:“你明白了吗?”

钱起点头,“钱某听的十分明白。”

我只知道陈湘韵选择死,但是她具体是怎么死的,却从未被提及。

包括在皇甫冉口中,也只是简要地带过一笔:“陈湘韵死后,杨天一如何如何。”

所以我问:“侍茶姑娘,你可知道你家小姐是怎么死的?我推测她是自尽,为了不不让失聪的自己成为杨天一的负担而自尽,事实可真的是如此?”

侍茶姑娘道:

“小姐具体是如何死的,我也不知道。”

“只记得那一天,我从外头买了东西回来,就听见了这一噩耗。还没来得及去安慰老爷,又有衙门里的人过来说,杨天一前去自首。后来,我和管家一同去衙门听了皇甫大人对案子的审判,结果就是杨天一自己认了罪并且服刑入狱。回到陈府以后,老爷伤心欲绝,管家说他会去劝,就打发我先下去了。”

“我始终都不相信杨天一是杀人凶手,今日听了陆公子的推理,也证明了这一点,心中稍安。”

我道:“有无可能陈老爷本就知道女儿陈湘韵是自杀,却始终对外隐瞒,而作出了:女儿死的不明不白,凶手至今未明的假象?”

钱起问:“陈老爷为什么要这么做?”

“应该是怕自己女儿自杀的名声传出去以后,会不好听吧?”李季兰推测,“作为女子,名节可是很重要的!”

“这不无可能。”侍茶姑娘道,“老爷膝下无子却家大业大,一直为将这份家业托付给谁而烦扰。老爷曾有过两个主意:第一,是把家业交给亲挑的上门女婿;第二,是让天下第一茶人陆羽来继承自己名下的一切家业和产业。”

钱起心有灵犀地对侍茶姑娘道:

“在下明白陈老爷的心态了。陈老爷之所以不把湘韵小姐自杀的真相说出去,是怕被茶商和茶客们诟病成‘教女无方’之人,进而影响自身声誉和茶叶生意。这样一来,陈府在江南的名气就会一落千丈,很难再有翻身的机会。”

“这个世道真是怪。”李季兰不满道,“湘韵小姐自尽,却要亲爹陈秉承来枉背负一个‘教女无方’之错。唉!女儿会做这种选择,又不是陈秉承愿意看到的,陈秉承何苦为了回避世人的目光和口舌,就把真相隐瞒至今呢?”

“没办法呀!江南是个重教化之地。”

我摇摇头,无奈道:

“兰儿你想看看,‘莺歌燕舞楼’的王妈妈在二楼围栏上动手脚,导致痛客吴大业摔死而非摔伤,最后她只敢私下处理此事而不报官,为什么?是不想给地方官的政绩抹黑。”

“同理,陈秉承祖籍在云南,来到江南经商后好不容易有了立足之地和打响了‘大善商’的名声,他心中再如何对女儿的死感到惋惜,也没法把‘小女是自杀’这五个字说出口呀!因为一旦说出,不就等于败坏了地方官的政绩吗?明明江南民风这么好,却偏偏出现了女子自尽之事……”

钱起道:“说多了人就容易伤感,还是不说了吧!”

“好,不说了。”我终止了关于此案的讨论,“至少陈湘韵之死一案算是完全弄明白了。”

侍茶姑娘试探着问:“那陆公子你会让皇甫大人把案子的真相,告知百姓吗?”

“陈秉承老爷对我有恩,他不想女儿自尽的真相公开于世,我就不能打破这一局面,所以我不会让皇甫大人公开此案的真相。”

侍茶姑娘放下心来,道:“那接下来,陆公子你就专心于海战战事了吧?”

“不是,我要把杨天一的死因弄明白,趁着海战战事到来前的这一段时间。”

“钱某觉得,比起查案,陆大人你像是一直在为自己的推论求证,虽然你的推论往往都是对的。”

“这就是我区别于别的办案官员的地方吧!反推反证,比单刀直入要好,这里面的人情世故牵涉了太多的无奈,该酌情时就要酌情,不能事事都照着死道理来办。”

“陆公子你如此清明,侍茶先替老爷对你谢过。”

“侍茶姑娘,你会把湘韵小姐的失聪一事如实告知陈老爷吗?”

“侍茶拿不定主意,觉得老爷或许想知道,又觉得老爷宁愿将往事淡忘。”

“照我看,还是说与陈老爷听吧。至少要让陈老爷对女儿选择自尽的原因在心里有个数啊!否则陈老爷只是对女儿的自杀留下一个‘死’字,多遗憾!”

“是。侍茶会好好跟老爷说。”

从陈府出来,我看见李季兰的情绪有些低落,就问她怎么了。

她说,没有想到陈湘韵的案子是这么一回事,前因后果都对得上号,却不能让地方官将真相公之于众。

我宽慰她道:“女子痴情至此,可谓执着,湘韵小姐始终为杨天一所爱所念,就是遗憾当中的值得。兰儿你莫去想些悲伤的事情,所想想当中真挚的部分吧!”

李季兰止住脚步,握着我的手,认真看我。

她一字一句道:“陆羽,我希望我们之间不会如此。”

我笑她痴,“何须将别人的事情代入到我们的未来里?兰儿,你和我,我们会好好的。”

数日后。

关于“反诗”之事,正当我以为一切都往着“正确的推理”方向发展的时候,却从长安那边传来了截然不同的消息。

原来,是刘长卿写了书信过来。

他从郭子威口中探的:

“杨舜城是有参军报国的打算,他说自己带到长安来的两首诗,一首出自张松龄,另一首出自江南茶商陈秉承。”

我放下书信之后,徘徊走动,心绪不宁。

陈秉承?

怎么会是陈老爷?没道理呀!

难不成张松龄和杨舜城都是谎言者?

写了两首诗的张松龄,偏称自己只写了一首。

明知始作俑者的杨舜城,非要把陈秉承拉下水。

——抬勒曹狂,天道并移。

反诗的作者是谁?

这个难题真是不好解。

但是转念一想,解答出来了又能怎么样呢?

为“天下第一茶亭”正名,还是为真作者扣上罪名?

【注】

第146章会揭露跟“陈湘韵之死”相关的另一个大真相,大家不要错过哦~

江南茶事录·陆羽传奇(古风悬疑,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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