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第143章

我被温志等人推搡到船舱的角落里过了一夜。

除了被反绑的双手被粗绳勒的酸疼之外,其他一切还好。只是精神上的疲乏,间接影响着我的状态。

船舱之内昏暗,我无法判断现在是什么时辰。

忽然,我听见了一句熟悉的声音:“我叫张继,前来以诗换人!”

我一惊——

换人?指的是换我陆羽吗?

诗?指的是《枫桥夜泊》吗?

不一会儿,我就看见张继被带了进来,同时进来的,竟然还有……李季兰。

我忍不住叫了声“兰儿”,就立刻被温志训了一句:“闭嘴!”

贼寇当中最为有决策力的人在温志耳边说了几句话,温志就立刻对张继转述道:“皇太子殿下要你写诗和献诗。”

我心中“咯噔”一下,难不成那位看似贼寇之首的人,正是东瀛国天皇膝下的皇太子?真是一点都看不出来呀!

温志命令几个打手准备好笔墨纸张后,就打开了四面的船窗。

光线倾泻而入,我如饥似渴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来让自己重新充沛精力。

我对张继的诗作期盼已久,所以向他投去了热切的目光,用脸上的神态来暗示他:

张继,诗成,是你之幸我之幸大唐之幸,不必执着于此诗是否真的能够化解一切灾厄;诗败,是时也命也运也,不必后悔于此诗质量的好与坏。

张继朝我一点头,便从从容不迫地从桌子上拿起毛笔,单手把宣纸掌压和抚平了一遍之后,他写道:

枫桥夜泊

月落乌啼霜满天,

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

我这个角度,自然是看不到张继写了什么。

但是东瀛国皇太子却是亲自拿起了那份诗作,一字一句地细看和推敲,用通顺但不标准的汉话给给念了一遍文字后,激动地大喊:

“好诗,好诗啊……父亲大人必定大为赞赏。”

李季兰趁着大家不注意,绕到我身边,一边机敏地解开我手腕上的粗绳,一边把张继的诗作过目不忘地背给我听。

听罢,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幅图画:

明月、乌鸦、寒霜、江水、枫桥、渔火,这些意象是那样清晰地存在着,把一个离乡在外的游子的愁绪都抒发了出来?

城门、寺庙、钟声、客船,此情此景,此时此刻,于独卧乌篷船中的人而言,又多么真切,多么现实?钟声激荡着心声,客船承载着心事,寺庙存留着心愿,这就是江南水乡能够给予独泊的游子的别样感受呀!

“的确是大唐十载难遇的好诗!”

刚发自内心地夸完,我又忍不住再说了一句:“不止大唐,继往开来,此诗价值无双。”

温志见我被李季兰从船板上扶了起来,正要怒喝和叫打手们把我们一并绑回角落,却被东瀛国皇太子反喝了一声:“住手!”

原来,那皇太子并非一点不懂汉话。在其父亲嵯峨天皇的影响下,他自幼在皇宫之中翻阅汉书、鉴赏汉乐、学习汉话,是个文武全才。

皇太子让其余的东瀛武士退下,我算是瞧明白了:那些武士说白了,就是他的侍卫。

我大胆道:“敢问皇太子殿下,此行来唐,可是你个人的意思,嵯峨天皇本人并不知道此事?”

“陆大人聪慧,孤正是独自策划此行此谋而来。”

说着,皇太子招手示意,让我走到张继身边去,那意思就是他不会再为难于我。

我往桌面上的诗作一看,发现这《枫桥夜泊》不但是诗好,字也好。

当之无愧是要成为天下名篇的。

“此诗乃是无价之宝【注1】,真迹不宜留在大唐,而应由孤带回东瀛国呈交父皇。”

说着,皇太子就卷起墨迹已干的诗作,也不管张继是否答应,下一步便放进了随身所带的一只长条状的锦袋里。

“父皇爱唐诗,唯以玄真子张志和的作品为最。孤正愁大唐文坛已无可以相较之人,却不想今日得一佳作,作者为书生张继,作品为《枫桥夜泊》,真是一件幸事。”

“大战已毕,我东瀛失之于武力;使者不端,我东瀛失之于管教。父皇之过,即是孤之过,孤正是因为知道父皇所发动的海上战争必败,才不请自来,装作‘忍者’模样,妄图劫持大唐官员来作为人质,来换取我国利益的呀!”

我见那皇太子神情真挚,不似在说谎,就信了他。

皇太子拿出了证明身份的印鉴,放在我面前道:

“孤知父皇之野心,所以瞒着他来唐之时,就做好了一旦落败而归,就人印具亡的觉悟。所以,孤放了陆大人你一条路,只是出于对张继诗作的肯定和对父皇的孝顺,并非是指两国之间矛盾恩怨已消。”

我也将证明自己官阶身份的铜鱼符放在了桌面上,道:

“大唐与东瀛国,能否在今日化干戈为玉帛,全在皇太子殿下你。如果本官猜的无错,朝中宰相卢杞的眼线,已经在急驰长安的途中,若是你等‘绑架朝廷命官’的消息传到卢杞耳中,他绝不会对此轻饶。卢杞之要将你们这些假‘忍者’彻底绞杀,不是为我陆羽,而是为我大唐颜面。到时候太子陛下你在唐国身死,试问嵯峨天皇又要如何针对于唐?如何发难于唐?”

“莫不如跟本官一同协商利弊,免去后续灾难如何?恳请皇太子殿下想想两国百姓,战役再起,可是他们情愿?民不安,则政不稳,到时候战乱不休,民乱不止,国将不国,可是个好结局?”

几经斟酌,皇太子道:“孤之所盼,无非是顺承父意,让东瀛国与大唐之间的邦交能够来得更顺畅一些。”

他看着我,细数道:“一求两国平等,不以君臣为称;二求商贸互通,生意往来,两国自由;三求海线顺畅,关卡条款,不再苟苛。不知陆大人你,如何看待我方之所盼?”

我沉着道:“大范畴上看,这些都是触动大唐利益的事情,所以上至天子下至百官,肯定都会反对。但是本官有一些想法,皇太子殿下不妨一听。”

“好,陆大人请讲——”

我道:“首先一个,皇太子殿下你既然已经来唐,那就不妨到长安去一见大唐天子,虽说你的行踪隐瞒了嵯峨天皇,但是你要是能够带着功劳返回东瀛国,相信嵯峨天皇也不会怪罪于你。你去见大唐天子有几个好处:一是代表了你国的立场,二是一旦协议签订,也显得有份量,三是能叫大唐天子看出来,你愿意为你国尽力至此,有利于在情理上打动他。“

“接下来就是本官的个人见解了:不可提‘平等’一词,不然没有回旋的余地,因为大唐天子高傲,朝堂臣子固执,所以不如改口说:共睦。”

“共睦……吗?”皇太子问。

“嗯。”我解析道,“两国共睦跟两国平等,其实意思是一致的,共睦不会显得你国自大、也给了我朝天子一个惯显天威的台阶下,岂非妥当?”

“的确如此。”皇太子点头。

“好,既然你认可了这点,那到时你见了我朝天子就这么说。”我继续道,“接下来是你国的第二条请求,不可提‘自由’一词,因为大唐是讲究尊卑秩序和上下关系的国家,所以天子不许东瀛国如此放肆,口出听起来就等同于‘不受管束’之言。”

“陆大人以为,该如何说为好?”皇太子问。

“将‘商贸自由’换成‘商贸通妥’就好。”

“通妥?”皇太子不解,“这个词是何意?”

“顺通安妥。”我解释道,“也就是说,两国贸易主打一个‘通畅’和‘安稳’,不是相当于自由了吗?皇太子殿下,你觉得呢?”

皇太子细想了片刻,终于开悟道:

“的确是这么回事——有阻碍则不通,有风险则不稳,‘通妥’就是‘去除阻碍’和‘规避风险’的意思呀,就是自由无阻。陆大人高明!”

“好,最后说你国的第三条请求。”我循序渐进道,“不可用‘苟苛‘一词,这等于是对大唐天子的不敬和不满。虽说天子应心怀天下,但是天子也有爱较真的时候,他会误会为你国觉得:当下两国之间的海线严峻不公,想要越界行事。”

“还请陆大人支以高招!”皇太子拱手道。

“将海线条款的‘不苟苛’换成‘不拘泥’更好。”

皇太子问:“两国海线,个中关卡,所设界限与条款,不再拘泥于常旧,换以新规。这般描述吗?”

“正是。”我提点道,“你且相信,新规一定会对你国有利就是。本官会尽力相助。”

皇太子的眼里含着希望,感慨道:

“孤此行,带着硬碰硬的心态而来,光是想着两败俱伤来刺激父皇再度想办法攻唐,今日能得陆大人三言,心中豁然开朗。请陆大人受孤一谢。”

我接受了皇太子的半礼,用手腕红肿的双手握着他的手道:

“共建大唐与东瀛国的邦交之好,是本官之愿。皇太子殿下你能在本官面前公开身份,也说明你愿意在船舱中跟本官做交涉,所以你我两方是和衷共济的。你国之请求,我国之让渡成全,愿成一段佳话,共写史书华章。”

“不知陆大人何日回往长安?”

“还需过些时日,出发之前日,我会亲自到枫桥之下相告。”

“孤有个不情之情,还请陆大人答应。”

“你国那些受命于天皇、在海战当中成了我军手下败将却誓死不降的那些俘虏们吗?皇太子殿下可以放心,本官已叫你国使臣安田仲麻吕等人前去劝阻与安抚,不会要他们性命。当下先留他们的江南,等皇太子殿下你从长安南下江南以后,再一并将他等带回东瀛吧!”

“孤,多谢陆大人。”

“何须言谢?”我宽宏道,“彼此有矛盾,化解就是;彼此大战,胜负之后各自反省就是。和为上啊!”

走出船舱。

张继遗憾道:“陆兄你看我吧,除了写了一首《枫桥夜泊》,毫无用武之地。”

我笑问:“可是怪我口舌太多,抢了你的风头?”

“这倒没有。”张继脚步轻快,“原本我还想多说几句自己的诗想表达什么来着。”

“大家都看得出来。”李季兰道,“你的诗不难懂,画面感强,情怀真挚。但是要说跟嵯峨天皇有什么联系,我倒是看不出来。”

她又问我:“陆羽你呢?”

我耸肩道:“我也没看出来《枫桥夜泊》跟嵯峨天皇有什么联系,此诗应该是张继的自我抒怀之作吧?”

张继说出了想说的话来:

“我为了写这首诗,可是下了不少功夫的。就好比是我的志向,从一个自由人变成了宫中的杂学家,算涨了见识也打开了一些人脉;就好比是我的形象,从一个大大咧咧的书生变成了有模有样的九品小官,算是气度上来了吧?有这二者加持,才让我能够重新审视自己,审视自己因何活着,因何写诗?”

“曾经我就想,要是仅挑一首诗让我张继闻名于后世,那必定是这首《枫桥夜泊》。它见证了江南枫桥之下的夜幕景色,也见证了大唐朝臣和东瀛国皇太子在船中的‘三策之议’【注2】,这才是它的价值所在,一切笔墨之词都是虚的。”

“既是好诗,不同的人就能读出不同的好意。”我肯定道,“张继,你还需再亲笔写一份真迹,挂在‘悦来酒楼’的一楼客堂中。”

“我向陆兄你求一画,与此诗相合之画。”

“我答应你,等我的手腕完全好了以后,就下笔作画。”

听到我和张继默契至此,李季兰亦道:“我善琴曲,不如也为张继的作品谱曲一首吧?”

张继喜道:“如此甚好,多谢李姑娘。”

回到茶庐。

我发现钱起和侍茶姑娘,已经先一步等候在内。

见我双手手腕负伤,侍茶姑娘马上去内屋找来了纱布和金创药为我包扎。

她心疼道:“好好的挑茶、煎茶、煮茶、写茶的手,偏遭了这样的伤痛,陆公子你可得好好养着,切记多动和碰水。”

我叫她放心,“皮肤擦伤,养些时日就能好;再说筋肉酸疼之事,吃些温补的汤药就行。你看我又不是纪大公子,换了他才会叫痛骂痛。”

也是巧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

纪檽峰带着跟班,大步走入茶庐客厅。

“陆羽,你说本公子什么?”

“说大海战当日,你怎么不来观战?”我故意道,“我还以为照着你的性子,来定了。”

“你们周密部署之事,何须本公子参与?”纪檽峰凑近问,“本公子只从告示里知道了杨天一之死的真相,照理说你也应该查出陈湘韵是怎么死的了,为何不把真相公开出来?”

“你想要知道,我抽空说给你听就是了,为什么要公之于众?有些事情,本就不适合让每个人都有所耳闻。”

“那本公子也无需勉强,且听你说了之后,独自记下吧。”

听罢过后,纪檽峰出乎意料的平静,道:“一对傻瓜罢了,不能说有多遗憾,只是绕来绕去都脱离了‘双向奔赴’的愿景,变成了‘分崩离析’的结局。”

我问他:“你可知道杨天一之父杨舜城去了长安?”

纪檽峰摇头,“杨舜城刚毅正直,性子倔强,此行有他自己的目的,过后在长安的皇宫内外有什么事要上演,就是你们这些朝廷命官的事情了,本公子管不着、也不想管。”

我道:“那凭你的直觉,杨舜城跟陈秉承之间可有过什么深仇大恨?”

纪檽峰听笑了,“你问这个干什么?怎么不一并把我爹也牵扯进去呢?”

我严肃地看他,道:

“从‘三癸亭’里掘出的两首诗作,已经确定是张志和的兄长张松龄所写,可是杨舜城却对郭子威谎称:‘其中一首诗是陈秉承所写。’所以,我才有所怀疑。”

纪檽峰晃了晃手中的空茶杯,道:

“陈年旧事往深了翻就无趣了,若非动及某些大恩大怨、大仇大恨,又何必知道个所以然出来?况且陈杨两家在江南从未发生过冲突,不像是一对深埋了什么黑暗过去的冤家呀!”

“回长安的日程在即,我想自己再去追查这些也来不及了。”我求助于纪檽峰,“能否请纪大公子你帮个忙,理清杨舜城和陈秉承之间的关系?”

“陆羽,你为什么一直不提我爹呢?”纪檽峰不置信地问,“是认为我自会去向我爹打听,还是真的认为我爹跟陈杨二人无关?”

“你们纪家不是皇亲国戚吗?所以我觉得你爹不会花时间去跟一名商贾和一位武夫打交道。”

“好,本公子答应你,一旦查到了陈秉承和杨舜城之间的过往,就写书信给你。”

“你切记不要把书信送往皇宫,而是要写:长安客栈,阎伯钧亲启。”

“什么?阎伯钧还呆在长安没走吗?”纪檽峰有些生气,“之前他跟李姑娘之间的绯闻可是闹得天下皆知:兰阎似漆。”

听到这句话,李季兰窘迫地把脑袋一别。

我小拉了一下她的袖子,叫她别耍小性子。

转而对纪檽峰道:“你送到宫中来、写了陆羽的名字的书信容易被卢林两党截获,所以还是换个地方换个人代收的好。我会实现跟阎伯钧打招呼。”

“知道了。”

纪檽峰应道。

当晚。

我和李季兰共拥一室,钱起和侍茶姑娘同处另一室。

要问钱起为何做了这样的打算,我也确实是不知道。只当是侍茶姑娘主动留下来照顾我、为我的双手换药,钱起舍不得她一个人忙活、想跟她多些时间相伴而已。

“兰儿,等我的手好了,就回长安。”

“好,早些把大唐和东瀛国之间的邦交难题解决,也有利于想别的办法来应对国内的藩镇割据和首领叛乱。圣上定是也有不少烦恼之事,等着你来分忧。”

“你想走水路还是走陆路?”

“都行吧,看你。”

“那就走陆路,毕竟海战刚结束,我不想总面对无尽的江河。”

“那你就要快些把病养好。”李季兰温柔注视着我的手腕,“策马的样子才飒爽!”

“你我同骑一匹马也行,兰儿你在前面坐稳,我带着你护着你。”

“怎就只许你来为我,不让我来为你?”她笑,“骑马,我也很擅长。”

我亦笑。

高兴自己被她所在乎。

【注1】当代,张继诗作《枫桥夜泊》与张志和诗作《渔歌子》一同,收录于日本语文课本。

【注2】陆羽船中三策之议:两国共睦、商贸通妥、航线条款不拘于旧且换新规。

江南茶事录·陆羽传奇(古风悬疑,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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