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第144章

临海的高地军营之中,颜真卿正站着看兵卒们一边撤去营帐、一边运送兵器回练兵之所。

厉建功在旁侧道:“陆大人除手腕负伤外,已经无事在茶庐安养。等到伤好之日,本官和东瀛国皇太子将一同与其去往长安。”

皇甫冉道:“驿馆之中,安田仲麻吕等人也对海战俘虏们妥善做好了安抚工作,那些人将在东瀛国皇太子从长安返回之后,一并归国。而他等归国所要用到的船只,下官已经命人打造。”

颜真卿往前几步,看着远处的海域道:“我方已是仁至义尽,东瀛国天皇若非一个冷血残忍之人,定能相知这——求也求不来的情分。”

厉建功指着天子龙位所在的方向道:“有陆大人的指点,东瀛国皇太子定能有所得而归。我朝天子,也能稳固颜面和善后这一棘手的邦交之事,真是两全其美啊!”

颜真卿用有些苍凉的声线道:“也许此战,将是本官这一生当中的最后一战。”

皇甫冉道:“颜大人老当益壮,莫要自叹此功才是。为朝臣者,至死不渝,哪里有最后之说?”

“本官昨日梦见张志和与卢杞,他俩一左一右面对着本官。一个叫我共到天上去赏乐闻道,另一个叫我速回朝中去领命降讨逆贼李希烈。过后本官就醒了,唯见帐外有疏星几点,零落寂寥地点缀天际。”

厉建功问:“颜大人你可要叫最懂卜算命数的庄大山人算上一卦?你到了这把年纪,应是什么卦辞都接受的了吧?”

“嗯。”

颜真卿笃定地一点头。

吉凶祸福,注定的就是要来的,无从可畏。

于是,林捕头便领了颜真卿的命令去把庄大山人叫来了山头。

庄大山人不敢有丝毫马虎,对着眼前人细做打量和盘复命格之后,大惊道:“颜大人危矣,回朝以后,乃是大凶之兆!”

颜真卿问:“如何一个凶法?”

庄大山人克制着胸中澎湃,“唉……颜大人你定将被人所害,死在异乡。马革裹尸,终了一生,为人所追思。”

颜真卿小步徘徊数次,最终停在了原地,不发一语。

皇甫冉问:“老先生不妨直说,那奸人可是大恶之臣卢杞?”

庄大山人摇头,“卢杞终究只是皇帝手中的一把刀,圣意难改,天意难违。”

厉建功请求道:“君欲设计置死于臣,臣将何为?还请老先生给颜大人明示啊!”

庄大山人又是静下心来,搓指凝神一算。

“难,难啊……颜大人自己都甘愿赴此劫难的话,老朽也无力相劝。”

厉建功直言问:“这是何意?什么叫做颜大人自己愿意身入圈套之中?”

“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定数。”

庄大山人点到为止,就不再言语了。

茶庐之中。

我和李季兰,钱起和侍茶姑娘,四人一起吃饭成为了日常。

我并不觉得他俩相扰,倒是有种人多热闹,生机盎然之感。

却是不知为何连日以来天公不作美,阴雨不断。

想起之前双手不便、不能亲自煮水煎茶的日子,我脑海中就浮现了李季兰的那句话:“各路茶商们送茶叶过来,给你闻着愉悦心情,不也有趣?”

所以我就只做些“闻茶”和“看茶”的趣事,跟她闲聊。

李季兰笑道:“茶农茶商们见你有了空闲,都排着队过来把自家的茶叶拿来供你赏玩,你可是过足了瘾?”

“我可不敢随便称赞,万一一句话就让一斤茶值了千金怎么办?”我低头对着一盘盘茶叶,“所以就只好自得自乐了。”

“那你为何对这些茶叶看过闻过之后,”李季兰指着桌上之物,“又要口述上一番真知灼见,叫我写下来呢?”

我温笑着看她,“有茶,不可相负;有心,也不可相负。”

李季兰看向窗外,道:“近来天气不好,来给你送茶叶的人自然少。估计今日也不会有人来了,我弹一曲《枫桥夜泊》给你听如何?”

我欣喜,连声说:“好!”

兰儿曲艺精湛,所写所谱所弹,必定是一首佳作。

我陆羽能作为第一之音,断是不能辜负她的好意。

这时候,侍茶姑娘走进房间来。

“陆公子,外面有一位老茶农带茶来见,是带他进来?还是让他改日再来?”

我正寻思着该怎么办,是不见那位茶农,专心听兰儿的琴曲好?还是见一见他也无妨,万一来送茶只是他的借口,实际上他有别的“情报”要透露呢?

却听见钱起道:“照钱某看,陆大人也不必见那门外之人了。”

我问:“为何?”

钱起照着自己的想法判断道:

“这品茶鉴茶不是看心情吗?阴雨天气心情低落,必将影响对茶叶的判断。不然别的种茶之人和卖茶之人,为何只选晴好天气来?还不是为了给陆大人你一个好情怀,让自身的茶叶上一个档次?”

我笑,反问道:“所以钱生你是觉得:在阴雨天气来送茶的人,都是不懂陆羽、也不懂茶的人?既然是两两不懂,又怎会带来好茶,是吧?”

“是啊!”钱起回应道,“不就是如此吗?”

“可我倒是想见那位茶农,看看他之所献——是此真名茶,还是彼意象之茶。”

“侍茶听陆公子的,这就去叫了茶农进来。”

侍茶姑娘这一离开,钱起也立刻跟了出去,好像嘴里还道:“姑娘你怎么不站在在下这一边呢?”

得到的回应是:“钱公子你终究不是个茶人,在茶的事情上,侍茶只听陆公子的话。”

于是,茶农便被请了进屋。

只见他脱下了满是雨水的斗笠与蓑衣,也不向我讨块帕子来擦手,就直接从怀里掏了一个同样被雨水打湿了的油纸包来。

那个油纸包本是要由侍茶姑娘接过后,再递给我的。

钱起却像是“英雄惜美”那般,先一步拿过了那个茶包,对那茶农失望道:

“你如此不修边幅,连包茶叶的纸都是湿的,还要叫陆大人怎么对你带来的东西有所期待?”

言罢,钱起就要将油纸包连着茶叶一并舍弃。

我阻拦道:“无妨,且打开给我看一看、闻一闻。”

油纸包被打开的瞬间,我就闻到了一阵难得的清香味,胜过我之前闻过的一切民间茶叶和宫廷茶叶,不由得十分惊讶。

再凑近一看,却发现纸包内的茶叶,片片干爽,独立成形,无湿迹,亦无陈感,是大隐隐于茶农手中的至上一品。

我大喜,忙叫李季兰和侍茶姑娘一并去准备茶器和茶具,让钱起帮忙打水和架炭炉煮水。

“我闻此茶香,精神在这阴郁的天气之中为之一震。钱生,是你看走眼了,此茶是我未见过的新茶,品质极佳!”

就这么随喜赞叹着,我对茶农微微点头表示尊敬。

很快,水就煮好了。

我有请茶农亲自入茶和泡茶。

等到茶农把茶泡好,挪茶碗到我面前,我惊然地发现:加入热汤之后,这茶升腾而起的水雾,竟然是白中带绿的。

我俯首一闻,瞬间浑身舒坦,这种沁人心脾的冲击感,当真是茶中少有。

我便忍不住要尝茶,我礼请李季兰舀一勺清茶到我口中。也不一口入喉,而是含在口腔之中细品其魅力。

许久沉浸于此,我心中感慨万千。

茶农见我不说话,生怕是自己的茶叶有哪里不妥,就急问:“还请陆大人点评此茶。”

我这才慢慢将茶水润入喉咙,欢颜称赞道:“好茶。”

茶农以为我还有下文的时候,我却打住了。

盏茶时间经过,等过了口中的悠甘回味之后,我说出了第二声:“好茶。”

然后,我叫李季兰、侍茶姑娘、钱起共饮此茶。

我的心中,对此茶有了一个命名,就将它叫做:绿青茶。

因为它:色泽清丽,如仙娥披纱;淡雾绮妙,似绿笋剥壳;口感甘醇,恰如风拂大地,万物复新。

饮绿如新心自华,且将仙姿出旧姿。

好友不知此物好,时人皆言茶宜晴。

我证香茗征阴翳,真茶何须多言语?

已然深入仙境中,不言玄妙是我心。

等到“绿青茶”被众人饮尽,我看着空茶碗,说出了第三声:“好茶。”

茶农似乎有所悟:“陆大人心中有千言万语,唯有这三声‘好茶’,是对茶叶的最高赞赏。”

我朗然道:“茶之为上者,不可多言。今日陆羽得此妙道,多谢老茶农你!”

“如此我就能满足而归了。”

那位茶农说完,信步而出。

就在他走出客厅的那一刹那,天公忽然放晴,从白云之中射出光芒万道。

钱起惊讶问:“莫非是遇见了什么高人?”

我看着桌面,哪里还有半湿的油纸包?只凭空多出了一只白玉罐子来。原本以为已经泡尽的茶叶,我唤李季兰打开罐子盖一看,竟然还满满当当地装盛在里面,清香如旧,形样依然。

钱起自语:“这就错不了了,那位老茶农定是神仙变的。他这次来,就是为了在阴沉的下雨天中给陆大人你一个新奇的体验,让你博一个阴天品茶之趣。”

“至幸!”我激动道,“真是至幸啊!”

长安皇宫。密室。

陆羽“三声好茶”的消息传入了林党之人的耳中。

林阁老讽刺道:“蛊惑人心之事,姓陆的是越来越擅长和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这些都罢了,不过是陆羽照着自己的兴趣爱好来演绎的传说之谈。”

程公公提醒道:

“咱家可是听说了一个了不得消息,东瀛国皇太子殿下扮作忍者模样,本是想趁着海战战后劫持官员来要挟朝廷的,结果被陆羽巧妙说服,那皇太子就决定跟着他一起回长安见圣驾,也不知道那二人在谋划些什么。”

“陆羽想尽法子讨好东瀛国罢了。”林阁老鄙视道,“那家伙不但逞能,还想着在天皇陛下面前红一把吧?”

户部尚书问:“陆羽怎知他带东瀛国皇太子来长安,我朝天子就能让东瀛国得偿所愿?”

“自然是靠一套别有用心的话术。”林阁老来到桌子边坐下,“站在天子的角度去想,就是我朝海战胜利,答应东瀛国的请求就相当于是对他们垂怜与施恩,没什么大不了的。”

“总归是讲究一个‘和’字。”司天台长官道,“内安藩镇圣上做不到,至少外扬国威能让他龙颜不失。”

“只管到时候瞧瞧看吧!”林阁老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都是心里有数的场面。”

“阁老大人,换个角度说,海战战胜颜真卿功不可没。”程公公勾起嘴角,“不是正中卢杞的下怀吗?”

“是啊。”林阁老把杯中酒往地上泼,“卢杞会这么跟圣上进言:李希烈之乱,祸害大唐已久,应叫能臣亲身入敌营、对其说之以理晓之以情,才是上策。今颜真卿立功于海战,应叫他带着这份胜利再‘打一仗’才是,曰:趁胜追击,一仗胜一仗。”

司天台长官和户部尚书皆笑,同曰:“狡猾如卢杞,此倒颜之法可堪巧妙。”

“唉。”林阁老转为一叹,“往后朝臣之中没有了颜真卿,也是喜忧参半呀!”

“阁老大人无需顾及这些。”程公公道,“只当颜真卿年事已高,死于年岁就是。可别真的提前把他当做了为国捐躯的可怜人看。”

“老夫许久没有见过颜真卿的模样了。”林阁老摇头,“总把对他的形象的想象,停留在他未被贬谪出朝廷之前。”

“哪里会寂寞?”司天台长官伸手往高处的天窗一指,“颜真卿之友:张志和、杨炎,乃至是太宗皇帝,不都在天上等着他相聚吗?”

“也是,颜真卿还能有个盼头。”林阁老忽然厌恶起自己来,“不向老夫和卢杞,来日身死,也不知道是不是往地狱而去。”

拆卸手腕的绷带之日。

我刻意叫李季兰一同到了茶庐外面的桂花树下。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在室内有些拘束,所以想开阔些的地方来。”

李季兰笑道:“四季桂就是这样好,四季都能开花,叫人闻香就能有好心情。等到这些带着药味的东西拆了,我就摘些桂花下来给你桂花糕吃。”

我高兴道:“那可好了,我还愁今日中午吃什么好,你就有了主意。”

“再熬上一锅你爱吃的百合莲子甜汤不是更好?”李季兰直往我爱吃的东西上面靠,“病以食补,陆羽你胃口不减,是好事。”

这时候,张继和高天威来了。

高天威道:“去往长安的车马已经准备妥当,到时候我们走左面,东瀛国皇太子一行六人走右面,分两列而行,最为恰当。”

“好。”

应完,我转而对张继道:“温志其人,根性恶劣,有奶便是奶,为了眼前利益和苟活性命,谁人都可以依靠,所以他留不得。你可按照我所说,叫皇甫大人将他终身论罪处置了?”

张继应道:“是,已经按照陆兄你的意思去办了,皇甫大人已经处理。”

我又想起另一件要事,就问高天威:“如今江南镖局总盟会还是新科武状元在坐镇,高镖头有踏入局内是拜会吗?感觉如何?”

高天威来到桂花树下的一张凳子上坐下,道:

“拜会过几次,总盟会之内秩序稳定,上层之人各司职守,下层之人日夜练功,从大局上来看并无不妥。但是镖局的生意却是难做,新科状元毕竟不是经商的料,要让他在这非常时期把镖局的生意翻云覆雨,却也不现实。”

我道:“各分号镖局的生意都是如此,也难怪总盟会一样起不来。民镖是无货可押,官镖是少货可出,皇镖是天下都近于无。照我看还是要以稳固镖局自身的运作秩序为重,商卖之事,能来则是接财运,不能来则是求安稳,都往安好方向去想,就不会觉得生意耽误了营生。”

“陆大人说的有理。”高天威赞同,“本镖头一会就将陆大人的原话转告给那新科的武状元,叫他不必焦虑。”

“其实本官心中在想,高镖头你也到了担此大任的时候了。”我目光坚毅,“等到这趟长安之行结束,我们重回江南以后,你就自荐去镖局总盟会当高三爷。”

“我们?陆大人的意思,是办完了两国之间的睦邻邦交之事、卢林两党党争之事、颜真卿结局之事以后……就不再为官、而是跟着本镖头等人一并回江南定居吗?”

比起自己的前途,高天威把我的话的重点放在了另一方面。

“是啊,江南有你们,有我大爱的山水,有三癸亭,有烟波湖,有名茶,所以我要住在江南。往后的时光,就安心地做茶事和写《茶经》。”

高天威和张继同时佩服道:

“陆大人不贪恋权位官阶,这份淡泊名利之心真是世间少有。”

我活动了活动手腕,起身道:“你们看,我已经没事了。”

李季兰站在我身边,轻轻点头。

长安的方向,仿佛近在咫尺。

天际的浮云,呼之欲来,那就且求此行一切顺利、面圣凡事可成吧!

【注】

陆羽和“三声好茶”的典故,是指:陆羽用言简意赅的评价,来称赞一款茶叶的优质。一语胜千言,最简短的,就是最中肯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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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第144章

江南茶事录·陆羽传奇(古风悬疑,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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