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第146章

我带着张继和高天威一同去往军营。

“烦请通传大将,就说陆羽想一见新参者杨舜城,望请允许。”

一会,那位去传话的兵卒回来,道:“陆大人请——”

我跟随着他来到新兵的操练场,远远就看见杨舜城只穿着半边衣服,裸露的半边膀子在做拉弓练习。

“他可是日日夜夜练功如此?”

“回陆大人话,杨舜城年近四十,还能有着像年轻人一样的毅力和魄力,是为军中罕见。”

这时候,郭子威上前,道:“陆大人请来帐中。”

复又对那兵卒吩咐:“一并将杨舜城叫过来。”

帐内。

我问杨舜城:“你之独子杨天一的死因和死法,本官已经查明且叫江南地方官皇甫冉贴告示于民,不知你是否知晓?”

杨舜城道:“已经听闻,唯恨‘香茗酒楼’前掌柜恶毒狡诈,为了片面私欲就做出这种天理难容的事情来。”

“还请你写一封书信回江南去,叫夫人和杨府上下节哀。”

劝完,我转入正题道:“你因何作出了参军的打算?单纯是为了杀敌报国吗?”

杨舜城带着悲凉道:“我一直希望我儿从武,但我儿却是块从文的料。如今我再想,本来将自己的意思强加给他就是错的,倒不如自己了却这一志向。”

“你可知道李希烈不同于其他反贼贼王,他的心更野更狠,你不怕自己去送死?”

“陆大人你还是不懂习武之人的思维啊!”杨舜城正了正自己的衣服,“什么叫做送死?自信过头还是自不量力?如果我根本就没有视死如归之心,只要沙场证道一结夙愿呢?”

“你说的夙愿是什么?”

“立功,当个武官。”

这么说的时候,杨舜城带着一股自信和傲气。

“杀敌不是市井与山头的除暴安良,是真的动刀和见血。斩获敌军首领血淋淋的头颅、烧杀掠夺珍贵藏品和牛羊金银,乃至是屠城不留一人才算是立功,如此,你也能做到吗?”

“陆大人为什么觉得战争残忍?”杨舜城反问我,“战败的一方要承担一切后果,难道不是他们活该吗?怎么战胜的一方对输家进行种种报复与血洗,就成了罪过呢?”

“本官不是这个意思,而是希望你理性作战,不要带着过多功利心。”

“错了,陆大人你错了。”杨舜城忽然哈哈大笑,好似在笑我不解风情,“那不叫功利心,而叫信念!”

见他如此,我就不提打仗之事了。

勇夫之士气,不可磨灭;敏锐之手腕,不可小觑。

一根筋执着如杨舜城,我亦知人到了他那个年纪的心态。

我请杨舜城坐下说话。

“有件事,本官不得不当着你的面来问清楚。你曾经谎称‘三癸亭’地砖之下所出的反诗是陈秉承写的,这无疑是嫁祸,你与他之间有什么恩怨?”

杨舜城也不瞒着,就坦白说了起来:

“陈秉承如今是个天下闻名的大善商,可是他在滇南做生意之时,也是逼出过人命的。当时有从高句骊而来的地主为了收购‘滇南十八怪’的十八间商铺,就把价格抬的很高。陈秉承却利用低利息的放款来周转那十八间商铺在资金周转上的不便,他花的银子不多,唯一的条件:就是叫那些商铺用地契来做抵押。”

“这招我知道!”张继跳起来道,“就是说陈秉承把商铺的归属权握在了手里,有了跟高句骊收购者叫板的筹码。而‘滇南十八怪’的铺子的老板们,肯定宁愿相信当地人陈秉承,选择把地契都给他啊!”

我也懂了,“也就是说,后来在高句骊收购者走后,陈秉承并没有将‘滇南十八怪’的地契归还给那十八位老板,而是不顾及同乡情分,直接并吞了他们的店铺,连给他们筹钱还款的周期都没给。”

郭子威最后总结了一句:“到头来,那些被陈秉承逼上绝路的老板们,就选择了寻死。”

“所以啊——”杨舜城看着我们仨人,“杨舜城带着夫人和女儿来江南做生意的原因,可不单单是扩充商路啊!而是不想留在故地,被往事所蚀心。”

我大惊,“那侍茶姑娘告诉我的,陈秉承有个弟弟叫陈传承,陈传承留在滇南经营普洱茶园和照顾父母一事,也是假的?”

“陈秉承没有弟弟,父母双亡。”杨舜城肯定道,“陆大人,你被那个大丫鬟骗了。”

“怎么如此?”我忍不住站起来,在帐内左右徘徊。

“恐怕要叫陆大人失望了。”杨舜城站在我面前堵住了我的脚步,“我个人与陈秉承之间无恩怨,只是知道他有这么一段过去,为了在商场上厮杀出一条血路来,什么狠招都敢出。”

我问:“怎么不见那十八位老板的亲属,到江南去向陈秉承寻仇?”

杨舜城直视着我,道:“陆大人可听说过一句谚语?曰:二月打雷麦成堆,惊蛰闻雷米似泥。”

“本官——”

我忽然觉得背脊发凉,就像是被一桶冷水浇透了一般。

我带着从未有过的惊恐情绪,对张继、高天威、郭子威三人道:

“原来陈秉承之女陈湘韵之死不是天灾,而是**。凶手,凶手就是在江南‘粮仓满唐’的米铺当中打工的秦世良!”

我问杨舜城:“当年被陈秉承逼的人店两空而自杀的‘十八商行’当中的老板,有无姓秦之人?”

杨舜城道:“有,贩卖大米的老板秦之年就是。”

我再次求证:“秦之年的儿子,可是叫做秦世良?”

“不错。”杨舜城答复,“秦世良长大之后,来到江南谋生计,在王妈妈的‘莺歌燕舞楼’里面当起了看场子的人。后来不知为何辞工,还消失了一段时间。”

“幸好是采杏姑娘认得他。”我告诉杨舜城,“秦世良没有消失,而是在米店打工,平日里在仓库做些盘点与搬运之事,与人和外界接触不多,所以不为大家所眼熟而已。”

杨舜城道:“那陆大人就清楚了,陈秉承之女陈湘韵的死,不是一场意外,而是秦世良对陈秉承的一场复仇。”

“到底是怎么回事?”

对前因后果都不甚明了的郭子威问道。

我详细道:

“秦之年的儿子秦世良,利用大米把陈秉承的女儿陈湘韵给害了。陈湘韵的双耳会被雷声震的失聪,保护杨天一只是其中一个原因。那道从天而降的响雷,不是天福寺后山的树木所招,也不是单纯的一场横祸,而是秦世良所引。大米就是难得一见的凶器!”

“大米自身不能引雷,但要是捣米成泥,把米制成米糊涂抹在上山之路沿途的树木之上,以假乱真成给树木防虫的石灰,就能顺势引雷。这是因为湘韵小姐头上戴的珠钗是金属,米糊遇水变软紧缩,相当于成了天然吸水剂——黏紧树木自身不说,还会反向吸附地面上被猛雨击打后而弹起的腐蚀性物质和枯叶。”

“也就是说,珠钗、附着在米糊上的枯叶、树主干一起,构成了引雷的一个闭环。陈湘韵和杨天一打那些被动过手脚的树丛当中走过时,自体就已经是引雷之身了,只是等到了山顶之后,才被换了一种形式:致命一击而已。”

“换了一种形式?”郭子威一头雾水,“陆大人,我怎么越听越糊涂啊?”

张继替我解释道:

“这么跟你说吧,秦世良为父报仇的前提是:他的父亲秦之年的商铺被陈秉承吞并后自杀。秦世良犯罪的原因是:他想害死陈秉承的女儿来给他爹秦之年报仇。”

“然后,秦世良的行动如陆兄所推测。只是在他的计划里,本是想让陈湘韵遭雷劈而死的,却不料雷没有劈到陈湘韵,而是发出了一声轰鸣,陈湘韵下意识地护住了杨天一的耳朵,自己就被雷声弄的失聪了,到最后,她为了不让自己成为陈秉承的负担、杨天一的累赘,选择了自杀。”

“这个……”郭子威道,“只能说是因果报应吧?没有想象中的悲惨啊!”

“要看你怎么想。”张继耸肩,“反正陆兄是看在自己受过陈秉承的恩惠的份上,没有对外公开‘陈湘韵自杀’一说。”

我承认道:“但是,我自前对陈湘韵的案子的推理,错了不少。”

张继摆出无所谓的模样道:“破案,最难的不是凶手的动机和手法,而是其中的人情义理。这些东西,当事人不主动交代,陆兄你又能耐他们如何?”

“那陈老爷会不会……”

我担心起陈秉承的安危来。

“不会。”杨舜城明眼道,“秦世良宁愿看着——陈秉承受良心谴责,而不敢言于人前的另一面,他是不会让陈秉承死的。”

“所以本镖头才厌恶揣摩人性。”高天威一脸不快,“那些人,唯恐天下不乱,跟李希烈那些动了真刀真枪的反贼,又有何区别!”

从军营中出来。

我打消了去“长安客栈”找李季兰的念头。

我问张继和高天威:“如何,你们觉得杨舜城这个人。”

高天威道:“为什么杨舜城会知道陈秉承在滇南之时的过去?此为第一可疑。为什么杨舜城急着建功立业,此为第二可疑。”

“我想,要么是在子女都离世以后,杨舜城跟陈秉承之间有过数场密谈,杨舜城亲耳从陈秉承口中听得过真实过往,所以对旧时了然于心。要么是杨舜城此番来长安,跟陈秉承脱不了关系,是他所煽动或策划。”

“那照陆兄你的看法,陈老爷就不能算是个好人了。”

“陈秉承的过去,的确是颠覆了我对他的整体印象,但是转念一想:我又觉得商场之上胜者为王,谁懂得做生意的门道,谁就能杀出一条血路来。‘滇南十八怪’商行的老板是自愿拿地契作为担保交给救急的陈秉承的,而不是被陈秉承逼着交出来的,所以他们就不能怪陈秉承出尔反尔、不给同胞们一条生路。”

“那——”张继试探着问,“杨舜城此行来长安和加入军伍,不会是真的受了陈秉承的摆布吧?”

“没办法找到证据。”我决意放下追查,“摆布应该不是,毕竟杨舜城很有主见。无论如何,陈杨二人的人生,都归他们各自所有,我们这些外人少参合。”

“容本镖头再多说一句,陈秉承应当不会想叫杨舜城战死疆场吧?”

“杨舜城战死,对陈秉承有什么好处?”我摇头,“反正我是看不出来。”

“之前陈秉承不是大病【注1】了一场吗?”高天威结合实况推测,“莫不是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所以拉杨舜城来做个同赴黄泉之人?”

“扯远了呀。”我仍旧不以为然,“若是如此,人心是何等卑劣?”

长安客栈。

阎伯钧收到了纪檽峰写来的书信,他知道自己只是表面上的代为收信人,这封信是要交到陆羽手中的。

他才要把信件先妥善保管好,待陆羽来客栈时再当面拿出来给他,就被李季兰抢了先。

李季兰道:“我倒觉得,你我先看也无妨。”

“可是……”

阎伯钧才有所犹豫。

可他又觉得听李季兰的话也不会出什么差错,就答应了。

打开信件,他俩看到了纪大公子对陈秉承和杨舜城的这般描述:

陈秉承如今的善,都是对旧事的恶的弥补。

所谓:无恶不为商,这个道理大抵是真的。

杨舜城有过在滇南修行的经历,他在滇南跟随武林高手学习秘籍,功力大增,才为日后的劫富济贫和除暴安良打下了底子。只是人言杨舜城弑师背叛师门,只为让自己的功力登峰造极,而毫无人性。至于此事真假,因为那个门派已经不复存在,也无从考证了。

也就是说,陈秉承和杨舜城都是从外地来江南的人。

他俩在江南发展好,一方以经商立足,另一方以惩恶扬善立威,都是事出有因。

江南对他俩而言,只能算是个撇下前尘往事的安身立命之地。

本公子从家父口中得知,陈杨二人明着没有打交道,暗地里却交往甚密。

他俩瞒着陈湘韵和杨天一,装作对子女的感情之事不知情,实际上早有筹谋。

不想纪檽峰的话竟然到此处就戛然而止,李季兰和阎伯钧都觉得意犹未尽。

“在下竟不知道了解这些父辈们的过往有何益处,还请李姑娘解惑。”

“我觉得陆羽是想弄清楚杨舜城到长安参军的真实动因。”

“可是,人的过去和当下不是应该分开吗?”阎伯钧把信件顺着折痕叠好,“大多数人都不想自己的往事被重提吧?”

“嗯,所以我会劝陆羽适可而止。”李季兰看着信封,“把一个人的人生轨迹了解的太清楚,对他没好处。”

江南之地,皇甫冉接到陆羽写来的信件,展信后,他只见纸张里面把“秦世良”的罪行描述的清清楚楚。

按照陆羽的叮嘱,皇甫冉并没有打草惊蛇找秦世良来衙门问话,而是亲自去了一趟天福寺,叫了皎然一起去后山寻找蛛丝马迹。

他俩虽是没看到“米糊”的痕迹,但是却看到了被遗弃了米袋。

那个米袋历经多年时光,早就褪色残旧,唯有那的米店的菱形铁牌还存在着。

将菱形铁牌从残破的袋子上揭下,小心地林捕头除去锈迹,皇甫冉果然看到“粮仓满唐”四个字,是秦世良做帮工的米店没有错。

“皎然师傅,陆羽让本官放秦世良一条活路,对他既往不咎为好。你认为呢?”

“贫僧认为按照陆羽说的来办就好,没必要对人赶尽杀绝。事出有因,涉事者们谁不是可怜人呢?等到回到宝殿,贫僧要为他们诵经消障。”

说罢,皎然就双手合十。

这二人才沿着山路返回天福寺刹中,却看见陈秉承独自前来。

陈秉承穿着一身浅褐色衣裳,看上去就跟普通香客一样,没有特别显眼。却是他脸上的神情,比别人多了那么几分专注,好似有备而来。

养在寺中的几只锦鲤从鱼缸中跳起,不知道是受了惊,还是寻常跃动,唯独是它们摆尾所溅出的水落到陈秉承的衣服上,他却不擦也不嫌。

“陈老爷你是来请愿?还是来祈福?”

皎然把陈秉承往大雄宝殿内引去。

“我来此处,祈祷大唐国运昌盛,杨舜城武运亨通。”

说着,陈秉承就虔诚地持香靠近燃灯,恭敬点香。

皎然和皇甫冉站在那位茶商的身后,看他礼香拜佛、一心诉佛、礼毕谢佛。

等到这一系列动作完成,他俩又见陈秉承主动走到大雄宝殿外面,将香插入香炉鼎中,返回青莲水缸之前,舀水沐手。

来到寺中的石桌前面坐下,三人共围着桌面上的一盘秋季素果。

皇甫冉直言相问:“敢问陈老爷,杨天一之父这次去长安上阵报国,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您的鼓动?”

陈秉承平和道:“那自然是杨舜城的本意,他性子倔,不输颜真卿颜大人,若非自己有目标有打算,凭我又如何能够说服于他?”

皇甫冉半信半疑,“杨舜城为何在陆羽探明杨天一的死真相之前,就先一步出发了?”

“有的事耽误不得。”陈秉承拿起了一只秋柿子,“像是秋伍,不是要赶在上个月月末之前吗?”

皎然问了一句实在话:“陈老爷你的生意,近来如何?”

“只能说跟一直以来差不多吧!”陈秉承声线朗然,“没有需要特别记挂的单子。”

“陈老爷你觉得,经商、为官、从军三者之间,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皎然师傅,这就好比是修行的三种境界:下为基盘,为商护河;中为脊梁,以军固河;上为大乘,以官统河。河还是那条河,何曾变过?只是当中的人不同罢了。”

“陈老爷你有无想过当皇商?”

“我能在朝廷向富商们勒索财富的大劫中逃过一难,已是万幸,所以不想跟朝廷做生意。”

“那万一,”皇甫冉忽然问,“有人以为陈老爷你为了给那些受过朝廷欺凌和剥削的商贾们出气,而在这国难之期倒戈向朝廷呢?”

陈秉承大笑。

“我能怎么倒戈向朝廷,安排杨舜城入军营刺探情报卖给李希烈?还是为商不仁,锱铢必较祸害于百姓?皇甫大人你想太多了。”

皇甫冉看向不远处的接天的山脉,蓝白含黛。

今日陈秉承所说的话,值得推敲之处甚多,不能听过就罢。

【注1】

陈秉承大病之事,第117章林党之人有所提及;

陈秉承对皇甫冉谈病后感悟,见第119章末尾。

江南茶事录·陆羽传奇(古风悬疑,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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