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第147章

我来到长安客栈。

点了一份金乳酥和一壶茶坐下后,我没有让店小二去叫李季兰,而让他去请侍茶姑娘下来。

等到她坐下,我便问她:“本官晓得了你家湘韵小姐是为谁所害,也晓得了你家老爷的过去,不知姑娘你为何要有所见谎?”

侍茶道:“陆公子你勿要见怪,那个时候我家老爷想收你为养子来继承家业,又恰好是安排了我去茶庐做些说服,所以我就编造了谎言出来,说老爷有个弟弟叫陈传承,仍旧在滇南老家操持家事,离不开身,老爷失去了妻女,需要有个继承人才安心。”

我温言道:“本官愿意只记下陈老爷来到江南以后的风评,不想不论他在滇南故地的往事。如此可好?”

侍茶点头道:“甚好,陆公子你相信我吧:我家老爷虽跟杨舜城有私交,但是这次杨舜城参军之举,真的跟我家老爷没关系。”

钱起插嘴道:“近来偶传出来的谣言,说是上次圣上联手前宰相杨炎搞出‘两税法’和‘间架税’害死了不少富商之后,江南茶商陈秉承想为了冤死的富商们报仇,安排杨舜城打入军伍——以报国杀敌为幌子,行窃取情报反卖逆贼李希烈,可不是污了你家老爷的名声吗?”

侍茶拿了一块金乳酥到盘中,嚼了几口才道:

“嘴碎是女子的特权,在熟人之间卖弄也就罢了。就怕是有些心机之人,以讹传讹,拿我家老爷做了谣言的主角,真是可恶!”

我在宫中并不知道那个小道消息的来源。

就问:“钱生,关于陈秉承的谣言是谁传出来的?长安令没有那么大胆子吧?虽然此前他是向着那些冤死的富商们的。”

钱起斟茶道:“是一个叫做窦桂娘的女子说的,那个女子长得天姿国色,不做侍妾,却在长安做起了‘贩卖情报’的生意,时人要想从她手里买情报,费的银子可不少。”

“啊?”我觉得奇怪,“那她的情报来源又是何处?怎见的就真实?如此,也有人买账吗?”

“谁说那些客官就是买窦桂娘的情报的账呢?”钱起笑了笑,“买家人柳眉粉黛、似桃娇颜、如柳身姿也未可知。”

“我对那窦桂娘早有耳闻,谶言里面说她的人生跟李希烈脱不了关系,也不知道最后结果如何。”

“自古猛将醉美人,美人要想留下名声,无非是惑主或贞烈。但是钱某以为,谶言之事信不得。”

“钱生,侍茶姑娘,你俩看,在朝廷讨贼尚未有个定论的时候,杨舜城和窦桂娘先后在长安城露脸,是不是意味着有什么事会发生?”

“不是已经在发生了吗?”侍茶反问,“参军之人和贩卖情报之人,都是特殊的行当。”

这时候,李季兰从楼上下来。

她给我看了纪大公子的书信之后,道:“在过去,杨舜城也不是一个光明磊落之人。”

“但愿陈秉承和杨舜城都已经完全活在当下,不再有过去的恶意与歹心。兰儿,我也不想本末倒置去纠结陈杨二人的过去了,倒是有一个人忽然出现,想拜托你去见一见。”

李季兰欣然问:“是什么人?女子吗?”

“对,名叫窦桂娘的女子。目前在长安贩卖情报。”

“那你可得给我准备好银子。”李季兰开玩笑道,“是不是她手握一个机密,谁出价高就卖给谁?竞价失败者就见不到她?”

“具体是个什么路子我也不知道,知晓得她在我之前就先一步揣测了陈秉承的心思、进而造谣。”

我想了想,继续道:“钱,我也不多,你想想怎么当面接触她。兰儿,你的才华肯定在她之上,对不对?”

“交给我吧!”李季兰露出了自信的笑容,“陆羽你等我的反馈就好。”

回到茶阁时,茶差告诉我,总管大太监正在侧厅候着。

茶差在我耳边道:“程公公来了之后,不见陆大人的身影,就什么话也没说,一直在那坐着。他手下的小太监叫茶吏去奉茶,但是那宦官说自己不喝。”

我道:“本官瞧着他不像是来传令的,没准就是有话想当着本官的面说。”

“哦,陆大人小心。”

“嗯,本官这就去看看那宦官的葫芦里卖了什么药。”

侧厅的主座之上,程公公高调地看着我。

他那副反客为主的姿态,就像是一条浑身充满了煞气的毒蛇一般,叫整个厅子都蒙上了一层诡异之感。

他往侧座一指,冷声道:“陆大人请坐吧!”

我逆了那宦官的意思,坐到了他右侧的副座之上,然后问他:“程公公你有何贵干?没得愿意在此处等候这么久。”

程公公嘴里发出“呵”的一声,“咱家等多久不要紧,还是奉劝陆大人一句,没事别老往宫外跑,划不来的。”

我问:“那程公公你有什么划得来的事要说?”

程公公用手刮了刮九威拂尘的纯金尘罩,带着夸张的口吻问:

“颜真卿已经从江南出发,在赶赴长安的路上了,陆大人你还不知道吗?”

虽然我的确是不知道,但是心情却无比平静。

只听见那宦官滔滔不绝道:

“圣上之前就下了令,原本照着颜真卿四朝老臣的份量,应当派正三品以上的官员去江南相请他还朝,奈何那老家伙不是郭子仪,怕是圣上即便出了此恩惠,他还不配接受呢。”

“陆大人你可不要觉得是卢杞卢大人在圣上耳边吹了什么风,这些日子以后,卢大人什么动作都没有,正在养精蓄锐筹谋着出大招哩,他要跟颜真卿当着诸位朝臣的面相斗,才叫精彩。”

程公公抬了抬眼,“咱家可是盼着陆大人你的反应啊!谁叫咱家就站在圣上的龙椅侧面,对下面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呢?”

我回应道:“若是圣上问起本官是什么反应,你就这么答话:陆羽希望李希烈早日被铲除,对要牺牲谁,要倒赔谁早已经心里有数,没有别的话说。”

程公公笑了,“还是陆大人看得开啊!那些忠臣死了以后,朝廷自然会给他们立传,圣上自然会罢朝来做哀悼,这不是乱局当中的必然吗?”

“你知道就好。”我目光清冷,“说句不好听的,反贼逼宫之时,愿意倾尽全力保皇帝逃跑的,也就只有你们这些宦官。怪不得皇帝会有失偏颇地信任于你们,你们也曾经挺身而出过。”

“咱家倒也不怪陆大人你这张嘴。”

程公公细数起来:

“安史之乱时,玄宗皇帝离开长安逃往蜀地;吐蕃突入来袭时,代宗皇帝逃往陕州。靠的可不都是太监吗?这当下啊,万一发生了泾原兵变,咱家就决定,拼死护着当今圣上逃往奉天。”

“想来咱家这一辈子,十三岁入宫,从卑微小太监一直做到总管大太监,也是自个机灵和懂得讨喜的缘故。知恩莫忘报,咱家可以横眉冷对任何人,但是唯独对圣上忠诚。”

我看着桌面上的君子兰,它直立似剑,坚韧不屈。

我道:“君主逃亡,只是避一时之难,往后必有勇将夺回皇都,迎天子回銮。所以本官不觉得天子逃亡就等于是可耻和怯懦,形势所逼,退让保命又如何?天命所在,江山终究是李家的江山。”

程公公的神色缓了缓,道:“真没想到咱家,也有机会从陆大人口中听得顺心之言。”

“顺风顺水,执政期间无灾无祸的皇帝毕竟是少数。昏君为困境所惊吓,魄力尽失,壮志不在;明君则能够在苦难之后,思过自新,重振朝纲。所以本官希望当今圣上是个明君。”

“谁不希望圣上是个明君。”程公公的目光变得深邃,“可惜啊,登上最高位置的人是何等孤独?何等畏惧不测?所以圣心才会生变、多疑。”

“程公公你请回吧!”

我觉得话说到这里就差不多了,不可再往深处去接。

程公公起身,只用眼神叫了两个小太监跟上,就离开了茶阁侧厅。

我叫来茶差,吩咐道:“你去温一碗秋梨汤来。”

“是。”

茶差走后,侧厅就只剩下我一人。

我忽然觉得秋凉萧瑟,就如同站在沙场当中一样。要是我面对千军万马,会有什么反应呢?因为身后有众将士而不害怕,还是会因身先士卒而越发感受到生命的可贵?

“踏踏踏……”

耳边仿若响起了阵阵马蹄声。

无人可以置身事外,在反贼被镇压之前。

无人真的安心而卧,在国难当头风雨间。

次日上午。

李季兰根据长安客栈的掌柜所指,去往窦桂娘所在的“惠风和畅楼”参与情报竞标。

入楼后。

李季兰先是观察了整体环境一番:

这里是一座被设计成了八边形的阁楼,一共有三层。

第一层是客厅,供当日来买情报的人等候;第二层是出价之所,买方上楼以后,无需携带金银,只要在字据写下愿意出的价格并且署名,再交给一名高瘦的堂人,就表示参与成功;第三层是窦桂娘坐场子的地方,等到堂人把当日的报价都收集好并且上交以后,窦桂娘会从中挑出出价最高之人,请其上楼详谈情报交易之事。

然后才是向懂行情的人询问规矩,从对方口中得知:

所谓最高价,并非是指金额上面的第一,而是指最合适的估价。

当日,窦桂娘会把手中最有价值的情报以谜题的方式给出,购买者以此来开悟谜底和自行出价,最后当选之人,若拿下情报后给不出相应的银子,而杀无赦。

此外,窦桂娘风姿妖娆,敢调戏或轻薄于她者,也是死路一条。

李季兰故意问:“长安城忽然来了此女子,且自带了‘惠风和畅楼’的规矩,难道长安令不管吗?”

道上之人一笑,“这是窦桂娘的生存之道和生财之道,无伤大雅,愿者上钩,长安令没有管束的理由。”

李季兰再问:“那之前从窦桂娘手中成功买下情报的,都是怎么样的人?”

道上之人低声道:“都是一些切实从情报之中得益了的人。窦桂娘的情报覆盖面广,不单单是民生水火、天象吉凶、因缘际会,还包括朝廷内幕。她明明在朝中无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弄来机密的。”

李季兰抬头看了三楼一眼,“你可知道窦桂娘平日里的活动轨迹?”

道上之人摇头,“不知道,这个楼阁完成当日的交易之后就锁了,至于之后窦桂娘本人干些什么,全都滴水不漏啊!”

随着堂人的一声喊:“谜面到——”

李季兰就从道上之人身边走开,来到了那幅刚刚被悬起的挂轴之前。

诗曰:

一敬一斟茶知味,

亦假亦真琴如旧。

圣颜朱颜着色处,

江南长安同是秋。

场子里陷入了沉默,各路前来购买重磅情报的客官都在冥思苦想。

李季兰却是一下子就得出结论。

此诗所暗含的答案是:颜真卿回朝。

于是,她第一个走上了二楼,在出价的牌子上写下了“无价”二字。

原来,根据她的解读,这首诗的意思是:

“斟、琴”二字谐音:真卿。

“圣颜、朱颜”二词,既点明了颜真卿的姓氏,也揭露出了他与天子的矛盾所在。

而诗的最后一句,“同一秋景”指的并不是实景,而是对君臣关系的一种反讽:秋到人情冷,臣来君心薄。如此罢了。

之后,又陆陆续续上来了几个人。

那些人把谜底和报价提交出去以后,就跟李季兰一样等待起结果来。

等到时辰一到,堂人就宣布竞价结束,未得出谜底者和未出价者都可以请回。接下来,堂人就带着相关的牌子上三楼去窦桂娘定夺最终结果。

又是一阵时间过去,好不容易等到堂人下来,李季兰听到了这么一句话:

“阁主有请这当中的一位姑娘上三楼叙谈,其余之人可以请回了。”

看着别人沮丧而走的背影,李季兰心想:

这个窦桂娘好是细腻的心思。

我明明为了隐藏身份而用了男子的笔锋笔法来写字,却被她给一眼看破。

三楼的独立房间内,李季兰见窦桂娘坐在一把七弦琴后面。

窦桂娘果然长得出彩,弯眉如月,双眸明澈如湖水,只是略施粉黛,就已经胜过许多故作风姿之人。

“早闻李冶美姿容、工诗词、善字画,今日相见,桂娘只当是彼此缘分相牵,不做闺秀做巾帼。”

“我亦知窦氏女聪慧,名士皆想娶之。你我之间能够以此方式相遇,未尝不是一件事。”

“李姑娘请坐。”窦桂娘从琴后走出,“你最先解出我的谜题,也最先明白我的用意,可是对我有所求?”

“只是好奇桂娘你为何来长安?又是从什么途径来把各种情报弄到手的?”

“想在乱世之中做一个奇女子罢了。”窦桂娘一笑,“至于情报,只要留心都能弄到,何必分是否在朝中有人?”

“我之为战,只能靠手中笔。不似你,想在乱世之中发挥女子之力。”

窦桂娘从墙上的剑鞘中抽出宝剑,身姿飘逸地当着李季兰的面一舞。她的动作行云流水,柔刚兼备,不似男子气势如虹,但也矫逸畅快,当是武术当中的顶流。

李季兰惊然道:“不想桂娘你竟然有如此身手,当真是侠女,不负这一身巾帼报国之志。”

窦桂娘以一气呵成的动作将宝剑收回剑鞘中,好似惊鸿一般点水于湖面,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只叫人看的从心而发出一声喝彩来。

李季兰从凳子上起身,来到了窦桂娘面前。

“桂娘,凭你的了得身手和灼灼抱负,定能干成一番胜过男子的大事!你可愿意从这座阁楼当中走出,投身到天下大事当中去?”

窦桂娘爽朗道:“我爹窦良,从小就没把我当成闺中女子养,纵然我天生就是一副娇颜,我也是习得功夫的女子。所以我愿意以天下为志,报答爹爹的养育之恩,成全自己的木兰之功。”

李季兰趁着窦桂娘的积极心态,巧妙道:“女子何须人人学木兰?沙场十载,岂非老了父母和待了兄长?莫不如学了貂蝉,做一件短时巧谋之事,成改变时局之困境的女子,不是更佳?”

窦桂娘一笑,“李姑娘如何拿我与貂蝉相比?难道是当今的‘天下之贼’堪比吕布?”

李季兰也不在窦桂娘面前直接说“谶言”之事。

毕竟像“民间预言诗”这样的东西,外人有所领悟还好,就怕是被当事人和皇帝得知了去,一方有了压力和心里包袱,另一方沦陷猜忌和打击剿灭,白白让反贼李希烈得好渔翁之利。

她道:“在李冶看来,能得‘天下之贼’称号者,唯有曹操曹孟德。曹操胆识过人,残忍之中却不忘柔情,窃天下于无愧,是多少后来之者能及?李冶不敢在桂娘你面前标榜曹贼,不敢多说错话惹怒天子,只想着这李希烈之难,还会难过曹贼吗?”

窦桂娘聪慧而晓,道:“吕布不及孟德,李希烈不及吕布。桂娘却不知自己能否做个有益于大唐安定的侠女,叫李姑娘你嗔笑:这女子,有好貌有才华,知诗书懂武功,唯恨以身入局、以色降贼。”

李季兰道:“何谓色?伶俐为上,姿容次之。貂蝉非以美貌铸就名声,桂娘你亦然。”

窦桂娘点头,然后打开了半掩着的另一扇窗户,向远处眺望。

李季兰走到她身后,一同看着前方,一同想着“女子之力”这四个字。

此情此景,真是:

秋来鸿雁掠空过,叹是孤影却成行。

劲风吹度长安柳,谁人知晓不怨心?

已做慧伶缴细月,自当鸣剑效隐娘。

忍看蕊衔故人香,今秋寸心同忠良。

小天使们,求收藏~谢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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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第147章

江南茶事录·陆羽传奇(古风悬疑,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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