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连续五日未上朝，我未向任何人询问原因。

我只在茶阁之中专注自己的事情，偶尔有几只鸟儿落到外头的树枝上，也是只拍打翅膀不做鸣叫。

秋日的苍穹多是湛蓝而少云，我拿着一个茶叶香囊走出阁外，信步去往何大人的所在之处。

一路上，不见小太监和宫女们身影，以至于青板石砖显得格外冷清。

地面上有水，看着像是才洒过不久。要说这洒水的原因，也是简单：不想秋风吹起地上的尘埃罢了。

我踩着湿漉漉的地面而过，心中想着：深秋寒凉渐来，皇宫哪里惹得尘埃？何必多此一举，只叫大片大片的水渍抢了风头。

这太祖爷以来就定下的规矩，难道不是应该改一改了吗？

入内，在特设的小房间里见到了何大人，我围桌而坐。

何大人指着桌脚边的一个小火盆道：“也是怪了，往年这个时候哪会冷成这样？如今却是少不得加衣舔炭。说句难听的，这不是有种‘天子失策，天道异常’的味道吗？”

我搓了搓手，“气候的确是变化的大，下官夜里睡觉，也是拥了两层被子才够。等到晨起，推窗就看见玉兰树的枝叶上面挂了霜。俗话说：天候反常必有难，非落帝王落将相。也许真的是有谁要遭遇不测了。”

何大人道：“本官知道是谁，正在回朝路上的那位就是。”

我道：“看开了，也就放下了。人各有命，如此而已。”

何大人小声道：“听说圣上不上朝的原因，是龙体抱恙，不知道真假。有人说是叫连连吃紧的战事给气的，也有人说是旧疾复发，反正太医署那边不见动静。”

“圣上要是真病了，程公公那张嘴应该藏不住才是。”我想了想，“但也难说圣上就是刻意不说，也不就医。”

何大人用手指点击着桌面，“说是说国家的重任都由圣上一个人挑着，可是独立做决策的时候，不是少之又少吗？”

“那就是心病。”我指出道，“等待颜真卿回朝期间，因为焦虑和愤慨而引起的不爽快之病。”

“陆大人为何说出‘愤慨’一词？”

“君之手段，明则磊落，落史不责；暗则叵测，留史必斥。我朝沦落为只能叫颜真卿去完成不可能成功的任务，圣上自然是无慈悲心、也无安枕日。”

“唔。”何大人抓住了要点，“圣上果然是气上心头啊！急火攻心之症，要待令下之后、见臣从命了才能解。”

我无奈一叹，“真想像郭大人一样暂离朝政啊！”

“谁不想呢？”何大人数次交错十指，“只是郭大人有郭大人的智慧，你我所不可仿、也不可及啊！”

回到官舍，我潜心撰写《茶经》。

只感觉仿佛有神力加持一般，头脑格外清醒，文思如泉。

稿纸前方，放置着五盘品种不同的茶叶；茶叶侧面，有一三层的提盒，每一层上放置着不同的茶具；我的左脚边，温着一炉炭，可做除湿增暖之用，也可做煮汤之备。

我把一张写好的稿纸放在一边，用镇纸压好，然后问茶差：“本官今日状态特别好，你觉得是何故？”

茶差道：“大抵是陆大人专注于一事，心无旁骛的缘故。其实这人与茶，本就该这般清静才好。”

我笑着搁笔，“本官发现，要想《茶经》写的顺手，前提就是器物和茶叶都不能少，有那些东西陪伴，才不会叫文字没有灵气。”

茶差看着物物摆放有序的桌面，道：“陆大人一旦入了境界，那定是雷打不动。”

“本官在江南茶庐和长安官舍两处写《茶经》，最大的区别就是环境。仿佛江南多了水的滋养，心灵就得到了润泽一般。也不是说长安山多不好，而是一股庄重感和厚重感太强，少了些许柔婉入茶。”

“陆大人能够自己把握心情吗？”

“只能说随和，像是今日的泉涌之喜就是少有。”

过后，我把既成的《茶经》手稿装好，打算吃过午膳之后，就带到长安客栈去给侍茶姑娘做整理和校对。

另外，我托岳尚宫做了一对耳环。

那对耳环是我自己设计的，名为：轻燕。

我要把它送给兰儿，我喜欢她的娇俏妩媚，敏捷才思如轻燕。

来到长安客栈。

掌柜的将我带进了一个预定的厢房中。

我在厢房内看到了除李季兰外的另一个女子，从她的出挑模样和自带的灵气看，应该就是：窦桂娘。

只见她从桌面上拿起一个赤色罐子，左手托底右手扶壁，来到我面前道：“这是上好的碧螺春，我闻陆大人爱喝，所以今日奉上。”

我彬彬而接，应道：“陆羽自当接下这份厚礼，才不负姑娘你的寻茶之心。”

她自我介绍道：“小女子窦桂娘，窦良之女，年十八，平日里不爱红妆爱韬略，不喜深闺喜机阁，愿意细柳之身，做大义为国之事。参见陆大人。”

“姑娘免礼。”我请她坐下，“我知姑娘不同于寻常女子，所以的确是有事相求。”

“陆大人请讲——”

“谶言道：

窦氏有好女，其名曰桂娘。

希烈独立日，白骨染云边。

桂娘悉得闻，蜡桃乱成真。

云烟终将过，功过凭人言。”

“不知姑娘你自己如何看待？可愿意一证谶言真伪？”

窦桂娘道：“小女子早已不顾自己的终身大事，即便是为李希烈所娶，也不会忘记国本在唐。所以，小女子求请陆大人相告后续之策。”

“昔李希烈南征北战，为大唐立下赫赫战功，后因圣上一时受到朝中奸佞蒙蔽，怠慢于他、赏罚不公，才造成了今日其高举反旗的局面。奈何圣上屡派李勉、哥舒曜、张伯仪、贾耽、李皋等大臣招讨，都无功而返，大损朝廷颜面。”

“今李希烈自立为大楚皇帝，圣上自然是震怒，经历种种兵变与败走之后，圣上决定听从卢杞建议，召唤老臣颜真卿回朝，救国于危难。且不论颜真卿会重蹈那些招讨使的覆辙，就实际而言，我认为：降贼之计，决非派遣朝臣在李希烈面前卖弄骨气和口舌之能。”

“是。”窦桂娘共感道，“在李希烈看来，皇帝派出一个老骨头前去劝降，就是轻蔑于他，他是绝对不会听命归降的。”

我提醒道：“李希烈的原配夫人也姓窦，名唤窦婉儿。”

窦桂娘领会道：“陆大人的意思，可是叫桂娘与窦婉儿好好相处，姐妹并称？”

“不错，若桂娘你愿意舍弃自己的幸福、嫁给李希烈做妾，给予那介武夫温柔慰藉，想必他定会恩宠于你，将军中的大小事都告知你，视你为掌心娇宠，不离不弃。而你与窦婉儿关系和睦，相信窦婉儿也不会记恨、谋害于你。”

“桂娘愿意嫁。”窦桂娘道，“女子终身大事，为了梦中情郎而如愿，只是自我满足，不济后世；反之，成美人计中的一关键，侍奉奸贼又何妨？但求表面上巧言令色、讨他信任，内心之中坚定本性、不忘忠节就好。”

我称赞道：“桂娘你如此明白事理，亦是难得。”

窦桂娘莞尔一笑，“尽人事而知天命，应当的。”

“我从将士郭子威口中探得，李希烈有一手下叫做：陈仙奇，那人富有正义感且对大唐江山还存着认同感，可以他作为灭贼的突破口。”

“桂娘但听陆大人所言——”

“你需在李希烈耳边吹风，就假意说：‘妾闻：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军中并非无良将，只是夫君你还未发现。’李希烈定会问你那人是谁？你就趁机道：‘军中有个名叫陈仙奇的将士，只要夫君你愿意好好笼络，他定能为你谋的大唐江山而出力。’李希烈一向傲气，定不愿做低头拉拢部下之事，桂娘你便有了用武之地。”

窦桂娘很是开窍，问：“可是要我与陈仙奇的妻子接触？”

“不错。也称了巧，这陈仙奇的正妻也姓窦，名叫窦月华。桂娘你可以这般对李希烈说：‘陈仙奇之妻窦月华，很受他喜欢，如果我能与窦月华多多来往，定能帮夫君你行拉拢之事。’李希烈必定应允你去。”

窦桂娘略一思忖，就明白了，道：

“陆大人的意思是：前期借我之力，能让陈仙奇得到李希烈重用，他必定感激于我、信任于我。后期我需借助窦月华之力，让她来对丈夫陈仙奇旁敲侧击：‘别看李希烈现在有横扫大唐之势，他终究将战败，夫君你不如早做打算。’陈仙奇应是个聪明人，懂得：拿下李希烈性命，为自己留后路之理。”

“桂娘你冰雪聪明，对陆羽之言，可谓是一点就通。”

李季兰夸完，接着道：

“有道是物极必反，后期唐军必定是发力攻打李希烈，李希烈境地必将成为绝境。桂娘你需要仔细观察李希烈的日常饮食喜好，假设他爱吃牛肉，你就可以让陈仙奇在牛肉之中下毒，将李希烈毒死。这样一来，既能够让陈仙奇以诛杀反贼之功自保，也可以让你自己成就一段巾帼佳名。”

窦桂娘问：“李希烈死后，他的儿子会如何做？”

李季兰一笑，道：

“这个很好推测，其子李拳明见父亲死的蹊跷，必将猜测军中起了内鬼，在没有找出真凶之前，李拳明定会采取‘密不发丧’之策。对比父亲，李拳明的猜忌多疑之心有过之而无不及，或许他会将李希烈手下的大将都诛杀干净也未可知。这样一来，贼营之中必将大乱。”

窦桂娘动了恻隐之心，问：“那陈仙奇和窦月华夫妻，不也有危险？”

李季兰道：

“你忘了谶言所说的那句‘桂娘悉得闻，蜡桃乱成真’吗？”

“不妨照着谶言来行事如何？将纸条藏在蜡油之中，再将形似樱桃的蜡油小桃混入樱桃篮子里，告诉他们夫妻：李拳明已经开杀，你俩不能坐以待毙，应打入大楚皇宫中，杀死李拳明。”

“我懂了。”窦桂娘点头，“打虎不死，必将反噬，故而不可放过贼人之子。”

“窦姑娘，此番行事，需要十分谨慎。”我提醒她道，“从最初的美人计到最后的反间计，不可有错。”

“是，桂娘定当不负所望。只是……不知该何时行动？”

“现在我也把握不准，你等我消息。”

“好。”

从厢房里出来，我和李季兰一起外出去吃素包子。

“陆羽我不懂，既然你觉得窦桂娘可灭李希烈，为何不叫她马上行动，而要等到颜真卿回朝以后呢？”

“不想让窦姑娘过早被卢杞盯上罢了。害颜真卿是卢杞效忠于皇帝、志在必得的事，要是我事先插了一脚，你说会连累多少人？”

“原是如此，的确是不能轻举妄动。”

“兰儿你看，窦桂娘通透聪明，行事能力远在你我的想象之上，可不是成为‘貂蝉’的最佳人选吗？”

“嗯。以前玉渺师太教导我：世间每个女子的使命都不同，有人嫁入帝王家，有人甘做柴米妇；有人相夫教子一世，有人巾帼英雄一生；有人为国出力青史留名，有人狐媚惑主遗臭万年。那时我想不明白，只应她说：那我活成自己，不为世俗所扰、不随波逐流不就好了？”

“所以呀兰儿，使命跟命运本就不同。所谓的活法，不过是自身如何看待世道罢了，没有谁能够脱离轴承的摆布，即便是觉得自己实现了逆天改命，回过头来想想，也不过是一时的爽快与得志罢了。”

“我怕与你谈命理。就像我不愿听皎然说佛理一样，过悟则不达，至清则无益。”

“好，那我便不说。”我招手叫小二过来，“兰儿你点菜吧，我都照你的口味来。”

“唐芹木耳油豆腐粉丝。”李季兰念出一串包子馅儿的名字来，“就拿这一笼吧！然后上一碗两人份的栗子莲藕素汤、腐竹珍菌煲、凉拌三丝。”

我笑道：“都好，我爱吃。”

颜真卿抵达长安，回朝当日。

卢杞有意将我请去府上，说是有事商议。

等我真的踏入了卢府大门，就看见卢杞本人背着双手站在花园之中，向我投来了“向前来”的目光。

他平静道：“你能来，说明你并不介怀颜真卿的感受。”

我凭感觉道：“若是郭子仪郭大人也在，下官不来，岂非失礼？”

卢杞的脸上掠过一丝冷笑，“郭大人在不在，你去了待客厅就知。”

说罢，他便大步往客厅方向走去，全然不顾我能否跟得上他的步调。

进到待客厅，我先是体会到了一股缓秋的暖意，然后果然看见了熟悉的身影，正是“尚父”郭子仪。

我拜见了郭子仪之后，听到了卢杞说出口的“请坐——”二字。

“如何？”卢杞问郭子仪，“主帅你明日是否上朝？”

“天子龙体安康，复朝在即，本官自然没有推脱的道理。”

郭子仪装作自己相信皇帝曾经抱恙。

“你我皆臣子，本就不分利害关系。”卢杞盘算着道，“所以你无需顾忌明日会发生什么让朝堂不得安宁的事情来。”

“朝堂之事，本官向来是听的比应的多。”郭子仪自谦道，“以前如此，明日也如此。”

“颜真卿算不算是那些辈分高的朝臣们的老朋友？”卢杞忽然问，“本官容不得旧情大过天。”

“卢大人，本官怎么不记得朝堂之上有‘老友相护’这么一说了？”郭子仪故作懵懂，“那些念及人情的话，不过是一家之言，算不得掏出了心窝子。”

卢杞弯嘴一笑，“主帅所言，甚是精辟。表面人情谁都会做，真的为友两肋插刀……呵呵，就怕是只存在于江湖豪杰之间了，不适用于天子面前。”

“是这个道理。”

郭子仪用茶盖淌了淌茶碗中茶汤，并不入嘴喝。

卢杞叫人端了一盘牡丹饼上来。

“时人都以为牡丹花只适合做甜馅儿，本官却叫厨房放了腊肉丁一并去炒，陆羽，你先尝，尝后告诉本官和郭主帅是什么滋味。”

我怕饼中有油，咬后会有汤汁溅出，就小心翼翼地拿了底盘来托着。又怕饼皮太热太酥，毕竟是新鲜出炉之物，不好直接用手，就拿了竹签来对糕点切了十字。

一口入嘴，我的感觉是：咸香咸香的，跟吃煎过的肉包子差不多的。但是功夫全在酥皮上，酥皮不似包子皮那么韧。

“此美味用作中秋饼食也极好。”我微笑道，“花瓣的清香正好中和了腊肉丁的咸味，同时也不会让腊肉丁显得太干，是恰到好处的一品。”

听我说完，卢杞和郭子仪才各拿了一个糕点吃起来。

吃到一半，则有小厮拿了泡好的普洱熟茶进来，按照官阶高低一次斟倒。

好点心配好茶，好茶让“点心品鉴的仪式”更完美，哪怕是在这样的场合，我也觉得有所值。

空盘和空茶碗都撤下去以后，卢杞擦了擦手，波澜不惊地问：“陆羽，你可知本官准备改良过后的牡丹饼，是何用意？”

“是，下官知道。颜真卿的祖籍在山东，山东菏泽的牡丹开的好，卢大人借此来告诉下官：花再好，再有辉煌盛开日，采摘之后也将在你的掌控之中。”

卢杞笑而不语，眼光里流露出了肯定。

“茶可解独自尝点心的乏味，却不能宣兵夺主抢了点心风味。下官喝过以后，便是只记下了普洱熟茶的品鉴之用，不会去深究它对于点心的味道的激发是否有推力效果。”

卢杞听罢，起身道：“陆羽你深明我心，如此一来，明日朝堂之上我就不必再有所顾虑了。”

我应了一声：“是。”

然后看见了郭子仪的颔首表情，他也是叫我“明日不必多表态”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