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真卿启程当日,发生了一件大出我意料之事:卢杞亲自相送。
我从别人口中听到,当时的场景是这样子的——
卢杞解秋风寒凉为名,送给颜真卿一条革带。
颜真卿当即大骂:“你这奸佞之人,何须在本官出发之际以‘马革裹尸’来咒?本官尸骨,就算是草草入了黄土,也比搬运回朝听你的假哭声好!”
卢杞面不改色道:“你恨我至此,我无话可说。但是你能向天子发泄吗?你在此骂天子,天子能听见吗?”
颜真卿把那条革带往地上一扔,猛踩了两脚,瞪着卢杞道:
“天子就是听了你的谗言,才会对有功之士赏罚不均,以至于引起各地反抗、藩镇硝烟四起。你嫉贤妒能,为了一己之仇就屡屡将朝中贤士置于死地,将来你必定下场凄惨,骂名响彻千古。”
卢杞在颜真卿面前徘徊,然后停了下来,冷声道:
“我是当朝宰相,主持政事、为天子排忧解难理所当然。只是,颜大人你不要忘了,成为天子手中的一把刀、替天子办事也是宰相之责。”
颜真卿不屑正眼去看卢杞,侧身转脸,切齿道:“卢杞,你是大唐至当今天子这朝以来,最无耻的宰相!”
卢杞仰天长笑,好久,才对着车马已经远去,空无一人的皇城门外的长街自语:“送颜大人上路——”
守城的士兵统领被吓了一跳,壮着胆子问:“卢大人,您这是给……颜公送行吗?别离不应是如此啊!”
卢杞也不怪他,反而是认真应道:“本官只当是见活着的颜真卿最后一眼而已,无它。”
我坐在“安善堂”的禅堂之中,静坐聆听师傅诵经。
一场秋雨降落,风吹帘动,烛影轻晃。
我用眼神暗示小师弟去关窗,小师弟照做之后,又入内去拿了毯子出来,放在方桌四周的蒲团之侧备用。
围着方桌而坐,盘腿盖着一张毯子,我对智积禅师道:“师傅,徒儿想着结束了李希烈的叛乱以后,就辞官回江南去专心著述。”
“为师也有离开朝堂,回到龙盖寺去过听风枕月、与禅清修的生活的打算。”
“徒儿倒不是厌倦了官场和厌倦了人心,而是想明志一事。师傅,徒儿把《茶经》当作是毕生所求,这里面经历了诸多坎坷,也遇见了诸多恩人,唯独是对江南的山水念念不忘。”
小师弟笑问:“鸿渐的最后一句话,怎么接不上前面的逻辑?”
“有吗?”我并不觉得,“只是觉得人情世故与精美景致一样,都是为《茶经》注入了灵魂。”
“师兄,小僧以前听不惯长安的雨声,现在就不同了。”小师弟做出侧耳的模样,“觉得只要是天降甘露,落到哪里都一样。”
“你明白的晚。”智积禅师慈爱道,“所谓江南之雨婉约,塞北之雨豪快,其实都是芸芸众生的印象之言。雨水本就不分快慢强弱,人所在的环境变了,心里面的感知也随着变而已。”
“不知今夜只是长安雨,还是天下皆雨。”我看向紧闭的窗户,“颜大人与杨舜城都已经出发,各行各路,同往李希烈所建的大楚王朝。天气不佳,人的情绪也必将有所波动。”
“不是两种说法吗?好的叫做贵人出门招风雨,坏的叫做霉人出门晴转雨。”小师弟看着桌面上的烛光,“既然颜大人和杨舜城都是朝廷的人,那就权当有我佛加持,风雨无阻吧!”
“我呀,是怕听到从前线传回长安来的消息。噩耗总是多于喜讯,还不如常在禅堂伴明灯,抄经礼佛来得波澜不惊。”
“鸿渐你真打算这般躲避?”智积禅师问,“只怕是你的心,静而未静。”
“师傅你要赶徒儿走吗?”
“不是,为师盼着鸿渐你好好面对一切罢了。所谓:诸行无常,因果自来。你只需在自己的活动范围内做好力所能及之事,必将迎难而解一切灾厄。”
“师傅你知道的,宫中我多与茶阁之人、郭大人、何大人来往,宫外我是去见李季兰和文坛好友,剩下的时间,不是在官舍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被叫到涵心殿去面君。面君之时,不奉茶事,而论国事。”
“如此轨迹,也无不好。记下为师的话:万般所见皆具象,具象皆心生,唯心净可破;一切思虑皆虚象,虚象皆妄念,需断念而解。”
“多谢师傅开示,徒儿记下了。”
敌营之中。
杨舜城躲在暗处,眼睁睁地看见了这么一幕:
李希烈见颜真卿前来,开口就是一句:“看来长安宫廷,已无能人。”
又见颜真卿刚直不阿,见了眼前这位“大楚”皇帝而不跪不拜,便道:
“朕虽已经称帝,但总觉得封禅之礼少了些什么。不知道颜公你能否想尽告知朕——大唐新皇登基之礼?”
颜真卿大骂:“大胆逆贼,你有何资格称‘朕’?狼子野心,窃国于武;暴戾粗鄙,天下不容!”
被这话一激,李希烈是恼羞成怒,当场就对手下下了命令:
“架起柴堆来,把颜真卿绑了,待熊熊烈火燃起之后,扔他进去烧死!”
那些兵卒哪里敢耽误?立刻就照着大楚皇帝的吩咐去做了。
待到一切准备工作就绪,李希烈就给了下属陈仙奇一个机会,叫他亲自拿起火把将柴火堆点燃。
哪料,就在火把接触到干柴上面的桐油的那一瞬间——
颜真卿竟然生硬地左右一抖肩膀,震慑开了押着自己的两名将士,径直往烈火堆中走去,看着就是要自己寻死。
“这不是真正的赴汤蹈火吗?”
杨舜城捂住嘴巴,心中大惊。
同样被吓破了胆的,还有烈火堆附近的那些兵卒们,他们纷纷放下了手中的武器,自发地组成了一道人墙,不让颜真卿往前走。
反倒是那陈仙奇,面不改色,就往日一样,没有一点惊慌,仅仅是持着火把站在原位,冷眼看着一切。
李希烈走向前,沉着脸问颜真卿:“你不要命了吗?”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颜真卿用高昂的声调唱出了一句《离骚》。
李希烈的脸乌云密布,拔出腰间佩剑,就要一刀下去结果了颜真卿,却被空中的一声惊雷所吓,停下了高举在半空中的右手。
“颜真卿,今夜天意不让你死,不等于来日朕还会留你性命。你好自为之!”
言罢,李希烈一甩袖。
对左右两位亲信将领道:“把颜真卿压下去,严加看管!”
颜真卿被带走以后,杨舜城悄悄跟踪。
只见在军中特设的大牢之内,颜真卿挺直了脊梁而坐,堂堂古稀年岁,气度和风范一点都不输给年轻人。
有一个狱卒拿了茶进去,颜真卿却只看了茶杯一眼,就轻蔑道:“敌贼之茶,喝之则辱,速速拿走!”
狱卒气道:“你这老翁,莫要不识抬举。我大楚皇帝要杀你,就如同捏死一只蚂蚁般简单。今日你只是偶的运气,才免去了一死,还敢再骂?”
颜真卿一把夺过茶碗来摔碎,大声道:“我不饮此茶!”
“你这般忠贞不渝的姿态是摆给谁看?”狱卒被颜真卿气的额头上青筋暴起,“我好心给你送茶你不领情,看来,以后也不必给你送三顿饭了,只叫你吃一顿午饭算罢。”
狱卒以为,颜真卿会说出“绝食”二字。
却不料——
颜真卿对着大唐天子所在的方向举头道:“忠臣使命未成,不可以绝食断命。即便死,也要死的无愧于世!”
狱卒“哼”了一声,转身就拿大锁锁住了牢门,离开了。
长安城中,我再度见到了窦桂娘。
与往日不同,这次刘长卿也在。
我并不问刘长卿和窦桂娘之间的情分处在什么阶段,只觉得他俩看上去挺合得来。
一方深挚,另一方聪慧,若能在事后成为一对佳偶,也算是天作之合。
我道:“颜真卿和杨舜城都已经到达许州敌营,前者代表朝廷在明,后者为己立功在暗,若说交集,不见得会有相帮互助,但是实情所迫,若即若离才是上策。”
窦桂娘凛然道:“李希烈脾气暴躁,吃软不吃硬,所以朝廷派出性子直的老臣去劝降,必然失策。桂娘愿意在时机合适之时,按照陆大人说过法子,一一实行,制敌于自己所能。”
“你是个美貌与智慧并存的女子,能把自己的志向融入国家当中,着实是天下女子的表率。我所说的策略,重心多在于灭贼,你也要小心顾及自己才是。”
“是,桂娘这条命,前前后后还牵系着许多人,断是不会丢掉。”
刘长卿道:“颜真卿要如何维护大唐颜面和展示自己的铁骨都好,只是那杨舜城,刺客不像刺客,侠客不像侠客,他就这般潜伏于李希烈周围,做个观察事态进展之人吗?”
“往往这才是最难做的。”我含着同理心道,“任何历史都是人写的,人可以对主角美化、也可以对主角丑化,反正是一家之言,后世也没法较真纷说。唯独是像杨舜城那样的亲历者和见证者,才最可贵。”
“刘某实在不懂,杨舜城到底图什么?或者说,他的身份究竟转变成了什么?”
“他求的是一生的功名和新的立足之地,他想离开江南,就此在长安定居。其实照我看来,自从他的独子杨天一死后,他就想带家人换个地方去生活了。倒不是说心境如何,而是一种焕然新生之举。”
“焕然新生吗?”
“新的安身立命之地,不就等于忘记过去、开启将来吗?”
“有道理。”
“再说杨舜城如今的身份,他在众兵卒面前自称:常备军下士。可见他不甘心只做一个没有军称的普通兵。再有,他现在应是把自己当作大唐的密探,在敌营中行使特殊使命,所以才谨记着处事规则:我行我素,不与谁触。”
“听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了。”刘长卿豁然,“杨舜城性格多变,但爱对自己进行身份设定,一举一动九成都是照着身份设定来行事。”
“所以,这也是一种智慧。”
我不否认杨舜城的准则。
李希烈听闻颜真卿在牢中的种种表现后,心中十分恼火。
便按照儿子李拳明所言,以激将法来反气那古稀老臣。
“儿臣以为,颜真卿胆大包天来劝降父皇您,就是仗着自己身负使命、有大唐为后盾。莫不如请父皇您反过来:叫我营的军师劝降于颜真卿,好大气他一把,看他还能拿出什么骨气来!”
李希烈坐在虎皮椅子上,神色不快道:“颜真卿在朕面前不怕死,在牢中不惧死,简直是人中少见,叫朕对其恨之入骨。”
“父皇莫气。”李拳明劝道,“那样的老翁,宜慢慢折磨后、再杀之。”
“我儿言之有理。”
李希烈抓了虎皮椅子的把手的右手松了松。
此时,有人来报。
李希烈指向来者:“讲——”
那士兵道:
“回大楚皇帝话,颜真卿方才在牢中大骂我朝,句句是对您大不敬之言。”
“颜真卿说:朱滔、王武俊、田悦、李纳四王皆是无耻之辈,上表拥立李希烈为帝,实为瞎了眼的大过!李希烈至今不自省,不以过往功业为守,反而贪得无厌,窥伺天下,必将与四王同时灭亡!”
听罢,李希烈一跺脚,从虎皮椅子上恨极而起。
李拳明火冒三丈道:“那老翁真是该死!”
士兵请命道:“请陛下下令,颜真卿应当如何处置?”
李希烈指着足下地面,怒气冲冠道:“你等就在牢狱之中,当着颜真卿的面挖坑,然后将他活埋进去,看他临死之前是何表现,再来给朕回话!”
那士兵就领命照做了。
过后,他向李希烈回话道:
“卑职等在牢房外面挖好能够容纳一人的深坑后,还未打开牢门向颜真卿下达陛下您的旨意,颜真卿就自己上前,双手抓着那三圈铁锁道:‘要杀就杀,一剑了解了本官的性命就是,何须玩这些花招?逆贼黔驴技穷,才以此下作的手段来逼本官就范,真叫本官所不耻!’卑职所言,句句属实。”
李希烈雷嗔电怒,只差一脚踢翻火盆,将营帐大烧了去。
“颜真卿不承认朕是大楚皇帝,朕已是有所忍让,哪料他竟然还敢对朕句句不离辱骂,简直是可恨、可恨啊!”
李拳明上前一步道:“父皇,颜真卿实在是太放肆了,儿臣看不下去,自请以别的方法来降伏于他。”
李希烈喘着气回到主座坐下,问:“我儿打算如何做?”
李拳明道:“叫颜真卿做我大楚王朝的宰相如何?”
李希烈摇头,“那种烈性子的老翁,定是不会答应。”
“不会答应正好。”李拳明眼珠子一转,“由此一来,父皇您不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将他赐死了吗?”
李希烈一想,觉得有道理:
许以颜真卿官职,就相当于是对颜真卿的羞辱,按照颜真卿的性子,必定会大肆发作一番。自己的确是可以叫他领一个“不从君命”之罪,将他斩杀。
“好!朕倒要看看,那老儿会如何以对。”
李希烈紧锁眉头,一刻没有松懈过。
直到独子李拳明出去和传令兵离开,他都没有放下过这份不甘:
朕堂堂武将出身,竟然还拿一个文臣没办法吗?
朕不过是而立之年,那颜真卿却已经是古稀,为何朕还会被一个老头子影响心情至此?
于是,李希烈便想从女人身上寻找慰藉。
他叫手下的宦官去请正室窦婉儿过来,却不料窦婉儿自称身体抱恙、不能前来帐中。
他气得大喊大叫:“给朕去搜罗天下美女!从江南到长安,任何有姿色有才华者,都不要放过!”
然而,他哪里知道——
那宦官早已被杨舜城重金收买,说出了一番这样的话来:
“老奴听闻长安城中,窦氏女桂娘最为出众,才貌双全自然是不必说,性格也是格外柔顺,纳来服侍陛下正好。”
李希烈惊奇问:“真有这般好的女子?”
那宦官恭敬道:“回陛下,真的有。何况窦桂娘与您的正室窦婉儿同姓,日后必能以姐妹相称,和睦共处,同接陛下的雨露之恩。”
李希烈喜道:“那还不快派人去把窦桂娘寻到朕身边来?”
“是。”那宦官应道,“老奴这就派人去办!”
那边李希烈还在对美人翘首以待,这边我已经接到杨舜城的飞鸽密报。
“……我已将李希烈手下的宦官**打点妥当,**已在李希烈面前吹了耳边风,估计从许州而来长安搜罗窦桂娘之人不久就到。可以将计划提上日程,叫窦桂娘早做准备了。”
我把杨舜城的书信拿给窦桂娘看,对她道:
“李希烈因为颜真卿的处处反抗和骂逆之言,怒火在心间燃烧已久。此正是桂娘你以女子之谋和女子之柔安抚他、骗取他信任的好时机。”
窦桂娘看罢信件,道:“我知道该如何做。”
刘长卿道:“桂娘,请你万事小心。也祝你一切顺利。”
窦桂娘心中一暖,“好,多谢刘大人。”
刘长卿对我道:“真是奇了,颜真卿不是带着劝降的旨意去见李希烈的吗?按道理应该是用这张嘴去给李希烈将道理才对,他怎么就处处骂贼呢?”
我半低着头,叹道:“被李希烈的态度所激怒所致。颜真卿不是善于忍耐的类型,所以不会把情绪藏在心中。”
窦桂娘问:“不知小女子是否来得及救颜大人性命?”
刘长卿有所预测道:“桂娘你莫要想这个。李希烈对颜真卿这个人了如指掌,杀与不杀只是时间问题,无论颜真卿是否就义、也不管别人是否去救。”
窦桂娘道:“那我便只当不知李希烈与颜真卿之间的事,到了李希烈身边后,一字不提。”
我道:“除非李希烈问,否则就不提。”
窦桂娘看向秋风瑟瑟的窗外,面带微笑。
那抹笑容,是对自己的打气,也是对将来之事的心里有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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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第1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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