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第151章

大楚皇宫之中。

李希烈坐在宴席的主位之上,朱滔、王武俊、田悦、李纳四王对坐两侧。

李拳明命人将颜真卿带入殿中,道:“儿臣已将颜公‘请’到,是否即刻让他入席?”

李希烈指向左前方的一个空位道:“颜公,你往那边坐。”

颜真卿却是纹丝不动,冷声道:“你们父子逆贼何须以‘颜公’尊称于我?少些惺惺作态罢!”

朱滔趁机道:“我等皆知颜真卿德高望重、名震天下。今日能在大楚皇帝所设的宴席上见到本人,实在是有幸!”

李纳像笑面虎一般道:“大楚皇帝对颜公你以礼相请,岂非预示着我朝要多添一位宰相?这是上天之意啊!”

李希烈忍着脾气,用平实的声线问道:“颜公,你可愿意来我大楚做宰相啊?”

“呸!”

颜真卿往地上啐了一口,对着逆贼斥责道:“我不认大楚,只认大唐;不识得什么大楚皇帝,知识得以前大唐天子手下,有个叫做李希烈的都统。”

复仰天朗声道:“贼人贼国,为官者皆辱!”

李希烈被气的是鼻孔出气,震怒似牛。

他猛地起身,差点震翻了宝座,狂吼道:

“你从不正眼看朕,从不正言说朕,可谓是自寻死路。朕再问你一次,我朝大楚的宰相,你当还是不当?”

颜真卿正色道:“谁会当逆贼手下的宰相!”

“你可知颜杲卿是谁?颜杲卿就是因骂安禄山而殉国的英烈,我之兄长。我现在已经七十多岁,更应当守住自己的晚节,岂会被你等所引诱威胁?”

李希烈当即下令:“将颜真卿带下去,朕会亲自处置!”

李拳明拔刀站出,请命道:“颜真卿目中无君,口出狂言,罪已至死。莫不如让儿臣亲手结果了他!”

说着,他就要一剑向颜真卿的脖子刺去。

“且慢——”

李希烈下令阻止。

李拳明一愣,停下手中动作,问父皇何故作拦。

朱滔、王武俊、田悦、李纳四王亦是从坐席上起身,一致站在李拳明身后,不解地看着李希烈。

未等这位大楚皇帝发话,颜真卿就亮出勇气道:

“我颜家自生根以来,传到我这一代,人人忠君为国,身先士卒,宁可刚烈而死,不愿受辱而全。我只认唐高祖李渊这一脉的子孙的江山,不认别的伪势力所构建的王朝,逆贼,汝休想叫我臣服于你膝下!”

李希烈走出宝座,站到了颜真卿对面,与他两眼对视。

“朕有得意的本事,有狂妄的本钱,就敢拥兵自重,自成一朝之君。大唐天子昏庸无能,出尔反尔,任用奸佞,就活该他把江山弄的国将不国,败走出逃。再有一点,大唐天子轻信程雍等宦官,让宦官掌权欺压忠臣,难道不该弃位罪己?”

颜真卿侧身一步,朝着李希烈的身旁道:

“导致大唐王朝风雨飘摇、天子无计可施反被奸相卢杞和宦官程雍所利用的人,难道不就是你们这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反贼吗?我坚信,只要如我这般的忠良尚在,天子就会痛改前非,双目清明地识人与用人。”

“那朕——”李希烈一甩袖,对着儿子和四王道,“就不必让颜真卿这个‘忠良’在了!”

李拳明拱手道:“父皇兵强马壮、财力雄厚,的确是不用对大唐王朝畏惧,不必对颜真卿客气。”

“押送颜真卿到别处看管,朕不想再看见他!”

“不知颜真卿应该押往何处?”

“蔡州龙兴寺。”

颜真卿往西边一看,道:“来日我宁愿死在龙兴寺的西墙之下,也绝不会失去晚节。”

“带下去!!”

随着李希烈的一声怒吼,两个士兵上前,一左一右将颜真卿押走。

我接到杨舜城的密报,说颜真卿已被关在别处之时,长安正在下雨。

我到隐秘之处去找郭子仪与何大人,把情报如实相告。

何大人叹道:“李希烈的弟弟李倩,联手陇右节度使朱泚一同叛乱,已被我大唐的精兵剿杀;前夕,李希烈军中的周曾与康秀林闻颜真卿前来劝降之讯,想要暗害伪大楚皇帝并尊颜真卿为都统、好一并返唐接受招安,却计划败露,双双为李希烈所杀;更有李希烈手下的两员虎将,在拓展大楚帝国疆土时,为我军所斩杀,所以可见,李希烈对我朝是激怒到了极点啊!”

“我军的局势有所逆转?”我亦喜亦忧,“看来上天还是认准了谁是真龙天子啊!”

郭子仪看罢密报,道:“李希烈要让颜真卿去他的大楚王朝当宰相,用意不难理解:颜真卿是天下忠臣的表率,一旦有了这块人字招牌的归顺,对大唐王朝的声誉影响是何其大?天子子民定会对大唐王朝指指点点,舆论之势就会把大唐王朝置于低点、大楚王朝则会顺势而上。”

“那李希烈还真是小看了颜真卿。”何大人佩服道,“磐石有多坚韧,颜公就有多坚韧。颜公的铿锵志气和硬朗脊梁,岂是那逆贼可以撼动的?”

郭子仪判断道:“如今形势逆转,李希烈怒上加怒,想必不会再给颜真卿留后路。”

我问:“那可要事先叫颜真卿之子颜頵、颜硕至蔡州迎丧的准备?”

“不必。”郭子仪道,“你想想看,李希烈岂能轻易处置颜真卿的遗体?一切待到窦桂娘行使使命之后,再做定夺。”

“是。”

我应道。

心里想着:若是窦桂娘能设计让陈仙奇毒死李希烈,那么来日陈仙奇能够护送颜真卿的遗体回京、颜真卿的忠烈画像能够重新在同光阁挂起,也未可知。

蔡州,龙兴寺。

杨舜城躲在暗处观察一切。

其实在此之前的时间里,他把颜真卿的心态和状态看得明明白白:

这位四朝老臣,除了已经写下过一份《遗言状》放置在江南的‘三癸亭’的碑刻之下以外,如今,又写下了另外两份遗书:一份是写给大唐天子看的、另一份是写给自己的家人看的,字字方正,句句不屈。

除遗书外,颜真卿还写下了自己的墓志铭和祭文,意思是;自己要将晚节撼动至此,哪怕是身后之事,也容不得外人草率。

忽然,听见龙兴寺内——

软禁颜真卿的房间门被打开的“咯吱”声音,杨舜城下意识地往后躲了一步,谨慎地朝里面窥视情况。

原来是来了一位名叫“毕德全”的宦官和两位名叫“辛景臻、安华”的部将。

毕德全一挥拂尘,面无表情道:“有诏书。”

颜真卿以为是长安的天子所下,便向长安方向拜了两拜,全神贯注地准备接旨。

毕德全漠声道:“当今圣上赐颜大人死罪。”

颜真卿不惊,镇定自若道:“臣未能完成向贼使命,的确该死。”

毕德全才说完“颜大人,你接旨吧”,就听见了颜真卿的先一句问话:“公公,你是哪一日从长安来的?”

那宦官应道:“咱家从大楚而来,并非长安。”

颜真卿闻讯而惊,方知自己误会了一切,悔恨道:“不想我死前竟这般糊涂。”

复又指着宦官毕德全大骂道:

“汝一贼寇,逆贼身边的走狗是也!”

“逆贼李希烈并非皇帝,怎敢自称‘诏’?”

毕德全并不亲手来对颜真卿动干戈,而是对两位部将辛景臻、安华一使眼色。

“有劳两位将军,依照大楚王朝皇帝之令行事!”

辛景臻、安华两人,便是一同上前。

一人按住颜真卿的双肩,另一人用粗绳套住颜真卿的脖颈,将颜真卿缢杀于宦官毕德全面前。

杨舜城亲眼目睹了一切,只克制住了心中的万千惊讶之状,离开了蔡州龙兴寺,策马疾驰返回长安。

一如上司们所预料,颜真卿就义了。

接下来,朝中恐怕是要发生大变了。

长安连日大雨,好像上天也闻悲讯一般。

颜真卿被李希烈派去的两位乱臣和宦官毕德全所害之事,终于传到朝中。皇帝闻之大悲,罢朝七日,并叫群臣束白色腰带,一同为颜真卿哀悼七日。

消息传入民间之后,老百姓们无不为颜真卿的赤胆忠肝所感动,泪流不止者无数。更有商家为之停业和罢市七日,以示对国家英雄的尊重。

长安客栈内。

氛围比之前安静和冷清很多,原本的菜牌也换成了七日内的临时立牌,只有少数几道以素食为主的菜品可选。

我、李季兰、刘长卿、阎伯钧,以及钱起和侍茶姑娘那一对,一起坐在一楼的大堂之中,只以清粥小菜和素心馒头为食。

掌柜的走过来,用低沉的语调道:“小的听说李希烈是因怒才对颜大人下了杀手,不知是不是真的?”

我道:“逆贼失去亲人、连损两将,自然是脾气暴躁。加上颜大人又是宁死不屈之人,对逆贼的痛恨与谩骂必定是浮于表面,所以逆贼才容不下他。”

“唉。”掌柜的叹息,“不过能够以一死来保全自己的名节,颜大人也是死得其所啊!”

我遗憾地垂眼,道:“逆贼本想将颜大人加官晋爵、为己所用,奈何颜大人的反应却让逆贼事事不如愿,这也是逆贼动杀机的原因之一。”

掌柜的道:“这个年头,忠臣难当啊!”

“是啊。”我看着碗中的白粥,“清廉反遭陷害,岁长反遭敌手,颜大人这一生,写尽了春夏秋冬、悲喜荣辱。”

掌柜的走后,刘长卿道:“如今颜大人尸骨未寒,圣上只是将他的死讯昭告天下,未有下一步动作。陆大人,你以为如何?”

我单手支着脑袋,道:“颜大人的尸首尚在逆贼手中,无法装入灵柩运回,圣上也无能为力。若是圣上多言伤情,反倒有装模作样的味道,所以还不如以平静的方式来暂渡这场风波。”

李季兰道:“李希烈手下的宦官派出的搜罗美女的兵卒,已经到达长安。相信今明两日就会在‘惠风和畅楼’中找到窦桂娘。”

我道:“我知但凡进入伪朝大楚帝国者,都凶多吉少。照着圣上猜疑的性情,没准到了最后会演变成:明知窦桂娘、陈仙奇立了功,也会翻脸不认人,以‘曾事反贼’之罪将他俩处死。”

刘长卿流露出钦佩,道:“所幸桂娘她早有觉悟,并不对自己的下场感到畏惧。”

我亮出真心话道:

“包括我在内,也对朝廷对圣上越发地恐惧:因为不知道自己何时就会被圣上找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杀掉。所以我已经做出决定,早日辞官,回到江南去过自己想要的平静日子。”

“要是皇帝不同意呢?”李季兰问,“陆羽你有几分把握能够从中抽身而退?”

“所以我要学聪明一些,适当求助于卢杞。”我有自己的无奈,“也许唯有他才能让圣上最终下决定。”

阎伯钧问:“可是颜真卿一死,满朝文武不是都把矛头指向了卢杞吗?如果不是卢杞向圣上进言:让颜真卿去当劝降李希烈的使臣,哪里会有今日的局面?”

“人人都说卢杞锱铢必较,因私仇而报复颜真卿,我却不觉得。”

我继续道:“换个角度来说,但凡是皇帝想要铲除的人,换了谁都能取代颜真卿去走敌营的这一遭。只要颜真卿恰好活得久,活到了节骨眼上罢了。”

阎伯钧道:“陆大人尚知自己的将来要如何度过,我却是迷茫,不知道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我好心劝道:“阎公子,你应该考取功名,然后回家乡洪州去做个好官才是。切记莫要卷入朝中是非,太难太苦了。”

“是啊!”阎伯钧感同身受,“我看陆大人在朝中一路坎坷,就知道当朝廷命官有多么不易。还不如偏安一隅,当个一心为民的地方官,好穷尽一生之力。”

从长安客栈出来,我不自觉地向卢杞的府邸走去。

站在卢府门口,我看见了一圈用作哀悼颜真卿的白纱。

卢府安静的很,或者说,要不是卢杞权势大、所雇佣的守门之人又都是些高大威猛、身高八尺的大汉,恐怕暴民们早就蜂拥而上,要以“不仁不义,陷害忠良”之名来诛杀卢杞和砸毁卢府了。

守门的大汉认得我,甚至是没有预先去给卢杞做通传,就把我带进了府内。

一路穿过花园、正门客厅、厅后别院,我就来到了一处小房间前面。

卢杞独自站在小房间内,身体因为逆光而显得修长如一根干枯的树枝。

我上前,行礼道:“下官陆羽,参加卢大人。”

卢杞回头,放下手中的一串念珠,道:“就让本官来当这个千古罪人吧!”

我站在卢杞身侧,共同面对着一扇窗户。

窗外天色暗沉,毫无生机;甚至是连外头的几盆花,也在肃杀的秋风之中垂头丧气,像是已经开败了许久一般。

而在我们身后的室内,则是仅有数根明烛在烛台之上燃烧,衬托着寂寥,叫人感觉空落无比。室内除了桌椅之外,也没有了别的东西,应是卢杞刻意吩咐人给搬走了。

卢杞用略微沙哑的声线道:“如果本官说,颜真卿出发之时的革带,是圣上安排本官送的,你信吗?”

我不疑,点头道:“信,下官相信。”

卢杞慢慢往回走,来到桌子前坐下,道:

“本官初入朝廷的时候,颜真卿的权势如日中天。本官亲眼看着他是如何不把皇帝放在眼里:总是在朝堂之上固执己见,与圣上争论,置圣上的决断和颜面于不顾,且在将圣上逼的无话可说以后,一脸傲气地抬眼对君,你说他是不是过于把自己当回事了?”

见我只是聆听,而未应一字。

卢杞继续道:

“你知道颜真卿是四朝老臣,却不知道四朝皇帝都受了他多少苦:肃宗皇帝时期,颜真卿当着众文武的面,反对肃宗皇帝在祝文里署名:嗣皇帝,还僭越而上要求肃宗效仿古人向东哭。颜真卿这般无礼与自大,岂非没有了做臣子的规矩?岂非忘记了做臣子的本分?”

“等到了代宗皇帝一朝,颜真卿竟然拿着金鞭站了出来,要求代宗皇帝拜谒五陵九庙才准回宫,当时的宰相元载看不下去,指责颜真卿自恃位高权重、强求礼制而目中无君,却被颜真卿劈头大骂,搞得代宗皇帝和群臣都忍怒而归。”

“而到了当今天子这一朝,陆羽你是个明眼人,仔细数数看本官有无说错:未上报朝廷,私自在江南操练三军;洋洋洒洒将一篇《自书太子少师告》一挥而就,表面上是向太子传授做人的道理,实际上却是标榜自己的功绩与亘古以来的圣贤比肩;不跟你打一声招呼,就在江南私自建造:天下第一茶亭,害你被圣上罚跪险些丢掉性命,如此,颜真卿还配做你的恩师吗?”

我无法言语。

卢杞所说属实,所说无错。

情绪到达剧烈之处,卢杞一拍桌子,气道:

“颜真卿何时把皇帝放在眼里过?何曾把任何一朝的皇帝当作皇帝来看待过?如今天子借我之口、借我之手来害他,叫他死在李希烈的怒火之下,天子难道不是给自己、也给李家的列祖列宗出了一口气吗?”

“下官……”我终究是做了承认,“无话可说。”

“既然你无话可说,那就听本官继续说。”

卢杞顺了顺气,单指叩击着桌面道:

“本官要是说自己是为皇帝分忧,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让皇帝顺心、才听从于皇帝,整个天下怕也就只有郭子仪和陆羽你会信。”

“往后,本官的污名就将传遍后世,真叫一个痛快。”

卢杞说出了“痛快”二字,看似已经不再计较,却慢慢地露出了悲伤的表情。

我看见他低下了头,双目微合,便知道他心中有多么不甘。

“卢大人,事已至此,”我只能如此相劝,“你应该珍重人生当中还有知己才是,勿要再多想别的事情了。”

“本官貌陋而不自卑,学浅而不攀比,多财而知检点,可是朝中之人和世间之人,谁给过本官一个正名的机会?那些人,只会说本官擅长谄媚、擅长心机、擅长报复,却看不到本官的一丝优点与恻隐。”

卢杞从喉咙中发出一声悲鸣。

“原来当个千古罪人的感觉,前前后后,不过如此……”

天空中响起了一声不大不小的惊雷。

在雨帘从乌云之中倾斜而下的那一瞬间,我看见卢杞官袍的袖子被掉落的水珠打湿的神色痕迹。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卢杞落泪。

也是我第一次知晓卢杞会落泪。

江南茶事录·陆羽传奇(古风悬疑,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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