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嫀这才发现,自己面前竟只摆着几样素斋。白灼时蔬、清炒芦笋,连豆腐羹都不见半点油花。
她鼓着腮帮子夹向蟹黄汤包,季禹鸣的筷子立刻横挡过来;瞄准红烧狮子头,银箸又抢先一步压住碟边。
几个回合下来,姜嫀气得把筷子一放:“侯爷是属狗的?专盯着我!”
季禹鸣慢条斯理地替她盛了碗山药粥,青瓷碗碰撞声清脆:“再闹,连这些也不许吃。”
他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却掩不住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
姜嫀蔫头耷脑地将芦笋送进嘴里,齿间嚼着脆嫩的菜茎,心思却飘得老远。瓷碗边缘凝着的粥渍晕开淡淡涟漪,倒映着她怔忡的眉眼。
梦里红梅似血的场景还在脑海翻涌,彻底冲散了午后净室里的旖旎记忆,也让她浑然不觉对面投来的灼热目光。
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上一世,自己与赵岐第一次相见明明是在栖霞苑的木芙蓉树下,为何梦里会变成梅花?是有什么寓意吗?
正想着,有一根芦笋突然飞进了她的碗里。
“吃饭都不专心,看来你的魂真被野草野树给勾走了。”他垂眸掩住眼底暗涌,语气漫不经心却藏着莫名的焦躁。
本应因药浴时的亲密接触而含羞带怯,在他面前小心翼翼的女子,此刻却像失了魂的游魂。寻常女子遭遇这般暧昧纠缠,早该红着脸向他投来羞怯目光,或婉转求他怜惜。
可眼前的姜嫀,心思却不知飘向了何处,竟将那场令他心绪翻涌的意外,抛到了九霄云外。
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碗沿,想起她发间的玫瑰香,再看眼前心不在焉的侧脸,季禹鸣突然觉得满桌珍馐都泛着寡淡。
姜嫀用银匙拨弄着碗中残粥,闻言只讪讪扯了扯嘴角,未作回应。
等膳后歇了盏茶功夫,替季禹鸣按完腿时,铜漏已滴到戊时三刻。
她揉着发酸的手腕唤来元曾:“从今晚起,每隔一晚用半斤生姜煮水泡脚。下次我来需做艾灸,得备上三年陈的金艾条。”
元曾垂首记下,却在转身时挠了挠后脑勺,喉结滚动着似有难言之隐,半响,终于憋出一句:“姜姑娘,天色已晚,不如就在府上住一晚,明日再回吧。”
姜嫀正往药箱里放捣药杵的手猛地一颤,差点将檀木杵砸在箱沿上,她像是被烫到般后退半步:“使不得!涂叔若瞧我没回去,该急坏了。”
开玩笑,留宿侯府,除非她不想活了。
“属下去跟涂叔说一声便成,你可以陪着侯爷喝喝茶、赏赏月。”元曾硬着头皮说完。
圭叔有交待,试探试探姜姑娘的反应,若是有意,便去涂家提亲,给侯爷收房小的,省得来来回回,多麻烦。
侯爷待姜姑娘不同,想必也是乐意的。
姜嫀捏着药箱的手指骤然收紧,元曾那句“品茶赏月”像枚石子投进心湖,涟漪层层荡开。
她望着少年侍卫闪躲的眼神,后知后觉想起白日里药浴时季禹鸣发烫的掌心,喉间莫名发紧。
未等她理清心绪,一道冷冽男声劈碎凝滞的空气。
季禹鸣转动轮椅碾过青砖,轮椅扶手撞在桌案发出闷响:“元曾,何时变得这般多嘴?送姜姑娘回酒坊。”
回酒坊?
姜嫀抬眼望去,烛火在季禹鸣眼底投下阴影,那张惯常冷硬的脸上瞧不出喜怒。
姜嫀暗道不妙,正要拒绝,可转念一想,也只有如此迂回一番了。先去酒坊,再回府里,要不然只怕会惹季禹鸣起疑。
夜风卷着窗棂的铜铃叮当作响,她垂眸掩住眼底翻涌的思绪,再抬头时已换上得体笑意:“有劳侯爷安排。”
踏出房门的瞬间,她悄悄松了口气,却没留意到身后投来的目光,如同藤蔓的卷须,正无声无息缠上她的衣角。
月入更天,四下静谧无声,唯有更夫打更的梆子声远远传来。
元曾疾步回到侯府,穿过回廊,见季禹鸣临窗而坐,月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他身上,衬得神色愈发清冷。
他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侯爷,你明明对姜姑娘有意,为何不干脆将她收房?只是做个妾室,老爷和夫人不会不同意的。你若开口提了,姜姑娘肯定会答应的。”
季禹鸣望着窗外树影在夜风中摇晃,月色寡淡如水,映照着庭院中的假山池水,泛起粼粼微光。
他脑海中闪过姜嫀的种种模样,时而倔强,时而心不在焉,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会同意吗?那些魂不守舍的时刻,虽不知她在想何事,可他就是笃定那不是因为自己。更何况以她要强的性子,真的会甘愿做妾?
季禹鸣喉头微动,重重地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无奈与怅惘,头也不回地说道:“此事无须再提。”
元曾踌躇片刻,挺直腰杆,正声道:“还有一事属下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季禹鸣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姜嫀进了酒坊,再由涂叔安排的马车悄悄回到了栖霞阁。
当栖霞阁熟悉的飞檐终于映入眼帘,她悬着的心才落回原处。
推开雕花木门的刹那,暖黄烛火扑面而来,却见怀碧半跪在榻边,正往坠儿裸露的小臂上涂抹暗褐色药膏。
“这是怎么了?”姜嫀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惊得烛芯“噼啪”炸开火星。
怀碧手中的羊毫刷“当啷”掉进瓷碗,转身时鬓边银蝶步摇乱颤。
她眼眶瞬间泛红,指尖还沾着未干的药汁,颤巍巍抓住姜嫀的手腕:“小姐,你总算是回来了。”
“哎呦,这是谁惹我家碧儿不高兴啦?”姜嫀故意拖长尾音,眼尾挑起一抹戏谑,“坠儿,可是你调戏她了?”
话音未落,指尖已戳向坠儿腰间软肉。
坠儿“扑哧”笑出声,却牵扯到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怀碧原本含着泪的眼晴瞪圆,粉颊腾起红晕,沾着药汁的帕子轻轻甩在姜嫀肩头:“小姐又说胡话!今儿个日头落山还不见你踪影,我们守在门口望穿秋水,生怕你……”
她突然噤声,睫毛不安地颤动,偷偷瞥了眼坠儿缠着布条的胳膊。
姜嫀接过坠儿递来的青瓷茶盏,抿了口还泛着热气的碧螺春,声:“不是说过了?若有急事,便去找涂叔。”
她指尖摩挲着杯沿,烛火映得眼底光影明灭。
给侯爷治病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能免去不必要的麻烦。
怀碧抽了抽鼻子,绞着帕子上前半步:“府里倒是没什么,就是怕天黑,小姐在外头不安全。”
“哦?府里没事?”姜嫀突然挑眉,茶盏搁在矮几上发出清脆声响,“那你倒是说说坠儿的伤是怎么回事?”
怀碧脸色骤变,慌忙福了福身:“小姐肯定是饿了,奴婢去拿宵夜!”
话音未落,人已旋风般冲出房门,裙裾扫过门槛打翻了半盏凉茶。
“咦?”姜嫀望着空荡荡的门框,又转头看向在边上憋笑憋得满脸通红的坠儿,“你倒是说说,你俩瞒着我何事。”
她屈指弹了弹坠儿的脑门,却见小丫头笑得直不起腰,发髻上的绒花跟着乱颤。
姜嫀无奈地摇了摇头,整个人瘫进雕花美人榻。软垫裹住疲惫的身躯,帐幔上绣着的并蒂莲在烛火下微微晃动。
这一整天,从药浴时的慌乱到晚宴上的周旋,桩桩件件都耗尽心神。她望着帐顶出神,指尖无意识揪着锦被边角。
到底是寄人篱下,伺候人的差事,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也正因如此,她才总想着多护着这两个贴心的丫头。
坠儿轻手轻脚挨近美人榻,指尖捏上姜嫀腕子,一边揉捏酸胀的穴位,一边笑着开口:“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翠桃来讨要小姐的披风,奴婢说小姐不舒服让她改日再来。她非要面见小姐,我俩一言不和就动了手。”
姜嫀原本半阖的眸子蓦地睁开,月光透过窗棂落在她眼底,映出诧异神色:“你居然打输了?还弄伤了自己的胳膊?”
话音未落,目光扫过坠儿缠着布条的小臂,尾音带着几分调侃。
坠儿咬着唇垂下头,耳尖泛起可疑的红晕,半晌才嗫嚅着吐露实情:“奴婢打折了她的胳膊。”
“啊?!”姜嫀猛地坐直身子,锦被滑落在地也浑然不觉。
片刻怔愣后,她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好,很好,好样的!不愧是我带出来的丫头!”
坠儿却没了方才的得意,揪着衣角露出担忧神色:“就是不知道二小姐会不会来找奴婢的麻烦。”她抬眸望向姜嫀,眼中满是不安。
姜嫀敛了笑意,指尖轻轻点在坠儿眉心,目光沉静如渊:“不会的,你不必担心。”
她望向窗外摇曳的树影,语气里漫出几分冷意。
在不牵扯父亲的情况下,姜萱若奈何不了她。若是父亲继续不分青红皂白,她不介意再忤逆一次。
如果把她赶出家门那就再好不过了,她也不必为解除婚约而费尽心思。怕只怕,她那一心想攀高枝的父亲不肯呢。
姜嫀摩挲着坠儿缠药布的手腕,挑眉问道:“那怀碧又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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