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得妻如此,终生之幸,然此生飘零,尝尽人间屈辱,呕心泣血,一日不能忘却,吾常感梦断身醒之际,举世沧桑,惟余独在。而今每每见卿,无不自惭形秽,痛意从生不得自拔,为求心安,吾妻至爱,谅为夫不辞而别,此生余愿,惟妻长安,夫自当珍重,不必忧思,你我二人,天涯之隔,常在心中,两情长久,何在朝暮。”
外面刮来一阵凉风,吹的木窗咯吱作响,信纸自她指尖悄然滑落,飘在地上,她的心却如利刃划过,痛到窒息。
昏暗的房间内,烛光一晃一晃的,打在殷解语的脸上,可她仿佛什么都看不见,只看到一片绝望的黑。
她想起一路以来,他总是心事重重,原来,他从不曾忘记往事,他竟如此介意自己的过去。
是啊,怎能不介意,十年羞辱,这天下又有哪个人能忍受?
原来自己的存在只会叫他痛苦加深,让他被过去的记忆日日折磨,可明明是那般痛苦,他还是忍痛给了自己这一段快乐的日子,让她知道,这世间还有人在乎她。
此生余愿,惟妻长安!子轩,这难道是你昨日想要让我答应的事吗?
泪水顺着她白皙的面颊不停滑落,两鬓边的碎发被风吹到前面,被泪水粘在脸上。
子轩,你我和在一起明明这么痛苦,又为何要在我孤苦无依的时候真心相伴,为何要在我步入险境之际时时提醒,为何又要煞费苦心,将我带离上京那个虎狼之地?
你可知,我答应不了,若你不在,我如何能安心?
“紫亭,你起来吧,子轩可有说他去了哪里,难道回上京了?”
紫亭答道,“殿下虽然没有交代,但绝不会回上京,他一直想离开那里,殷姑娘,殿下说过,你若放不下他,就等他五年,五年,足够他忘记过去的事,到时候自会去东苍国的幽州城寻你。至于他的安危,你不用担心,还有十一个虎鹰卫跟着他,他没有危险。”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听紫亭说完,殷解语心中升起一抹希冀,她擦干眼角泪水,将地上的信捡了起来,仔细的掸了掸灰,将它抱在胸前,子轩,我不要幸福,只要你好好的,如果我们现在在一起,会给你带来痛苦,我宁愿等,不管五年还是十年,等你放下过去,那时,我们便再不分开。
你放心,只要你好,我也会好好的活着。
“紫亭,我明白子轩的苦心,我会永远记得他对我的好。”
......
上京,十月初,雪晴,积雪堆满路面。
宫里到处都是都忙着铲雪的宫人,御书房中炭炉袅袅升烟,有宦官进来禀报,“陛下,定阳候求见。”
容子言放下批阅已久的奏章,“宣。”
萧淡秋行完礼后,见容子言正喝茶提神,道,“皇上批阅奏章一夜未睡,看起来有些疲惫!”
容子言仿若被惊醒,放下茶杯,“淡秋来了,有什么事?”
“臣有事禀报,花如月已经伏法,昨日,赵将军已将拈花门案子所有相关证据提交大理寺了。”
“他,果然是你的人。”容子言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叹出一口粗气,语气淡然,丝毫不为之震惊,“萧卿想指正殷家?”
萧淡秋盯着那个悠闲自若的君王,犀利的眼神之中泛出寒意,“只是殷家么?陛下难道不觉得殷家只是一个小角色?幕后之人是谁,臣还在查,虽然拈花门的人全部死伤殆尽,索性,狩猎那日西峰之还有目击证人。”
说罢,他蓦然弹出原先藏在绣中的一颗红豆,方向直指对面之人的檀中穴,
容子言看似无意,复又端起桌上的空茶杯,只是刚抬过胸口,恰好接住了那弹来的红豆,茶杯陡然粉碎,碎渣落地,他也不恼,只是解开身上的衣物,走到旁边,自己换上一件干净的袍子,低声斥责道,“这世上,敢对朕如此大逆不道的人,也只有你定阳候了,罢了,朕也不跟你一般见识。”
他身上光洁如新,不见一丝伤疤,萧淡秋皱眉,须臾便负手行礼道,“多有得罪,臣告辞了。”
“慢着!”容子言悠闲的理好衣物,坐到摆放奏章的案台后,一手撑着案台,头靠着手微眯着,疲态尽显,可语气却是一种毫无波动的冰凉,“朕这帝位坐的着实辛苦,很多事身不由己,除了朕,朝中位居高位的人有谁清清白白,有谁又会相信朕清清白白?只是朕是皇帝,除了你定阳候,没人敢抓朕的把柄。他们是臣子,就不一样了,比如赵相,廉洁贤名在外,淡秋是否相信赵相一生光明磊落?”
朝廷官场勾心斗角,一个权臣不管背地里做了什么勾当,只要心怀天下便是好官,然自古以来,朝政的平稳与天下的安泰靠的是各方势力的相互牵制。
黑暗之中是会永远藏着数不清腌臜事,光明磊落的君子永远与权利之野毫无关系,这是定律。
萧淡秋冷笑一声,“陛下好手段,臣自愧不如,告退!”
宫门口,萧淡秋上了回府的马车,里面等待已久的赵夕之见他神色凝重,须臾,索性闭目不再说话,不由问道,“如何?”
“当日,回京的路上,我派去查探的人明明看见他被花如月重伤,位于心脉附近,可他方才换衣服之时,身上竟无丝毫伤口。我试探过,他动作灵活,气息平稳,不像受了内伤。”
赵夕之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殷家众人都在待审,只要我们接着查下去,难道还怕找不出他勾结拈花门的证据。”
萧淡秋无奈的摇摇头,“算了,这朝廷纷争原就复杂无比,你我尽力就好。大理寺审理此案,御史台和刑部也复审过,证据确凿,德妃娘娘将一切罪责揽上身,怕是殷家要做这替罪羔羊了。陛下的手段之厉害,远非你能想象,此事牵连太大了,我不想牵连赵家,他是你的养父,待你有恩。”
赵夕之愕然瞪眼,不可置信的盯着萧淡秋,半晌都说不出话……
萧淡秋略作沉思,微弯下腰,双手捂住面颊,重重吐出一口气,方道,“皇上知晓了你我的关系,你掌管京畿重军,如今必会引起他猜忌。只是赵丞相为官正直清廉,为国为民,我不想牵连他,夕之,若有可能,为让皇上安心,了怕是要委屈你了。”
赵夕之满不在乎一笑,"我何曾受过委屈,不查便不查了。只是我想不明白,拈花门那等组织邪恶至极,为天下人所不耻,他不惜暗中利用拈花门,竟就是为了除去你?怕你功高盖主?他容家若容不得战功赫赫的将领,又怎能守得了这万里国土?”
萧淡秋将双手枕于脑后,半靠在车厢里,俊朗的面容上露出几分疲倦,索性阖上双目,轻轻说到,“他并非因为我的战功和兵权容不下我,虽然我现在不知晓原因,但我感觉,马上便知道了。夕之,若是有机会,你帮我去查一些事吧。”
......
九月是个多事之秋,这一个月内发生了三件轰天震地的大事,一件是那个在各地犯下血案的拈花门杀手落网,整个拈花门被一举消灭,二件事便是神策军都虞侯赵夕之将军查出原来这拈花门幕后主谋竟是皇上的宠妃,德妃娘娘,传闻她恃宠生娇,野心渐大,想靠拈花门的杀手排除异己,不曾想后来这拈花门不受控制,竟在各地犯下血案,如今证据确凿,相干罪犯均落网待罚。第三件事便是朝廷已与上邪国达成和解协议,互换皇亲质于两国,上邪国的景王已在路上,容朝的十一殿下也将在今日随上邪国使臣出发。
那日,百官相送,就连皇上,也亲自在城楼之上看着使臣的马队渐渐远去。
城外,一匹骏马朝着使臣远去的方向快速飞奔,哒哒的马蹄溅起一阵飞灰,在空中盘旋不已,最终,在城外五里的送留亭赶上了队伍,骏马的主人与使臣商议了片刻,便约出了队伍马车之中的容子轩于凉亭见面。
萧淡秋将手中的柳枝递给容子轩,“这里是送留亭,临别的友人都是在这里分离的,你既然离开了上京,为何还要回来?”
容子轩接过柳枝,垂首一拜,“多些侯爷相送,子轩不愿意为了一己之私,破坏两国和平。”
容子轩昨日回京,而殷解语却不在,想起那个将尘世一切拒之在外孤傲女子,萧淡秋心头微惊,“那...她可知道?你忍心离开她么?”
容子轩神色一滞,那夜拜天地时她幸福的面容浮现在脑中,可他却不告而别,原本是早已决定的事,不曾想,分别之时还是那般痛彻心骨。
可他不得不那么做,从皇兄打算利用她开始,她在侯府身受重伤,后面又遭几个月不休不眠的刺杀,再加上度云峰上的事,赵夕之查出拈花门与殷家有关的事,她继续留在上京,定会遭遇不测。
他这一生,总不能如意,解语,是我负了你,天高海阔,从此,世间再也无人欺负利用你,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他迷蒙的眼中有一丝痛意掠过,只是静静的走到边上的长凳边,俯身趴在上面,目光却望向了远处的柳阴河,仿佛是要告别一段最为锥心的回忆。
萧淡秋不明所以的看着他,只见他突然起身,眼中的痛楚却似乎又被他强行压住,“我与她终究是有缘无分,侯爷,你今日前来赠送柳枝,便是将子轩当做了朋友,求侯爷顾及这点情分,切莫让解语再被扯进这场争斗之中。拈花门的事远没有现在看起来这般简单,就连侯爷,费尽心思,也无法将拈花门的事,与皇兄扯上半分关系,不是么?”
“殿下莫非知道了什么?”萧淡秋急切的追问容子轩,他和夕之曾派人去各地查访拈花门的信息,甚至狩猎之后,还查到容子言受了重伤,那伤口正是花如月的武器所伤,不曾想,朝臣对质当日,他的伤竟莫名其妙的好了,皇上先发制人,将一切罪责都归咎于殷德妃与殷元烈,更有殷家庶女殷云桑力证殷德妃暗中与花如月接触,花如月已死,死无对证,而他这个昏君,撇的干干净净。
没有人相信殷德妃的话,因为从所有查到与朝廷接洽过的杀手的口供之中都牵扯不到皇上身上,而且殷解语在定阳侯府因偷盗重要名册而被休之事被定阳候府的家丁爆出,刹那间,所有的事情自然而然的就能串起来:花如月因记恨十几年前萧侯爷剿灭拈花门,便处处与定阳候作对,在殷德妃的帮助之下,一边快速振兴拈花门,一边替殷德妃排除异己,一边多次刺杀定阳候。
容子轩说道,“先帝之前查到一点事,驾崩之前他跟我说过,皇上背后似乎有一位高人,医术了得,好像叫楚显。”
“你说叫什么?楚显?”萧淡秋震惊的叫道,他师父楚延有一位同门师弟,名叫楚显,当年因背叛师门,被师祖挑断脚筋,死在了多年之前,而这个人,医术颇高,深谙各种武功心法,原来,皇上的武功,竟是他所教。
只是多年前他就查出来,当年拈花之乱背后的人另有其人,绝不是花月灵,那人正是昔年闻名天下的大善人,莫寻欢,并不是楚显。
莫寻欢,与楚显,有什么关系?
他想起了那日狩猎,殷解语所中的那奇怪的迷药,想起了为何皇上的伤会在如此快的速度之内痊愈,连疤痕都不留一个,原来是楚显,竟是他。
皇上一直心心念念的要除掉自己,可萧淡秋一直想不透这其中的原因,若说忌惮他的权力,收回兵权便完了,而不会不惜勾结拈花门来除掉自己。萧淡秋犹豫了片刻,问道,“先帝临终前还跟你说了什么?或者交给你什么东西,是否威胁到了陛下的皇位?”
远方使团军队里的螺号声传来,不断催促,容子轩眼中充满赞赏,说道,“他驾崩之前,跟我说了许多事。侯爷,果真聪明,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会问我这个问题。我托赵将军过几日给你送去一样东西,你日后或许能够用上,看了那东西,你便会明白为何皇兄想除你而后快了。今日一别,再见无期,你好好保重。”
萧淡秋道,“子轩,两年之后,我再在这里接你回来,这两年你保重!”
容子轩停住脚步,原以为他该是憎恨自己的,原以为自己欠他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柳枝,问道,“淡秋,你如今不憎恨我了?”
“这纷纷恩怨,原来皆有因由,我没有资格憎恨你。”萧淡秋神色微有异样,微眯的凤眸染了几分嘲讽,几分无奈,说了一句让容子轩觉得莫名难解的话。
当年拈花门毒术猖獗天下之时,萧淡秋便隐隐觉得那个邪教与善用以毒攻毒的法子救人的莫寻欢脱不了干系。后来,父亲用拈花门的奇毒问心为他吊命之时,他便知道了,他的父亲,与当年的莫寻欢,当年的拈花门关系匪浅。
可是就在最近,当他查到先帝子嗣个个早夭的原因时,他才想明白前因后果,当初莫寻欢用他的命,换子轩的命后,再用问心之毒吊住他的命,原因只有一个,那便是子轩不是生病,而是中毒,毒素引到了他的身上,唯有靠问心的毒性,以毒攻毒,才能保住他的性命。联系到当年先帝与萧国公所发的断子绝孙的誓言,那毒是谁下给先帝的,已是一目了然。
早期,因为服用莫寻欢问心之毒的解药,他才没有毒发。后来,莫寻欢失踪了,他的师父出现了,教他练习修罗功以压制毒性,他才活到了现在。
当年是他的父亲给先帝下了一种牵连子嗣的毒,才导致容子轩年幼时命悬一线,父债子偿,用他的命换子轩的命,很是应该。
萧淡秋见容子轩露出诧异的神色,犹疑了片刻,又道,“子轩,你不必疑惑此话,当年我只知他拿我的命换你的命,害我一生倍受煎熬,不得不以问心之毒续命,才对你愤恨多年,可世事往往总是出人意料,等你回来,我会告诉你一些事,等你回来,我...成全你和殷解语。”
容子轩拱手笑答,“今闻淡秋所言,子轩此去再无遗憾,保重!”
只是,这两年之约,子轩怕是赴不了了。
解语,再来此处,我仿佛又能看见你,子轩余愿足矣。
粉尘滚滚,黄沙弥漫,使臣的队伍,渐渐模糊,城内,百姓一片欢呼,上平东苍,下安上邪国,这几年朝廷便不用征兵,也没有苛捐杂税,人人都道十一皇子深明大义,不顾个人安危,换来太平,却无一人知晓出国为质所要遭受的艰辛。
为平民心,皇帝查封了殷家,三族之内皆下狱,在天下各地通缉殷解语,新帝登基的这一年内发生了太多令人心惊胆战的大事,不过时至今日,仿佛已经完全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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