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阳官称定州，自容朝立朝以来，因萧国公迁居此地，擢升为定阳府，古时，曾为一朝之都。

虽说萧国公当年被先帝贬至定阳，世袭为侯，但不可否认，定阳却是个好地方，水墨之乡，气候温润，四季如春，幽远而宁静，是庙堂高官颐养天年的必选之地。

萧淡秋回定阳的那一日，正直腊月时分，天却不冷，整个定阳城都笼罩在早梅的馨香之中，空置多年的定阳侯府，早在一年前，听闻定阳候告捷归京时，守宅的仆人门便布置完善，移栽了一园子的梅花。

进城之际，已是黄昏时分，前来迎接的百姓数不胜数，盛况不亚于离京之时，萧淡秋让送行队伍带着他的车杖走官道回府，自己却另派人架着一辆简陋的马车，走小路而行。

十载碧湖，悠悠青石小道，行人络绎不绝，车水马龙，却没有人注意到一辆极为普通的马车，外面天色朦胧，忽有缠绵细雨落下，萧淡秋放下车帘，一手堵着嘴，咳嗽了几声，脸色憔悴苍白。

元姜忙扶住他，正要给他输入真气，却被他拦住，道，“你多年修行内功不易，不要浪费在我身上，没有用。”

元姜面露不忍，欲言又止，见萧淡秋已闭目小憩，终忍不住说道，“侯爷，练修罗功极为艰难，您身种剧毒，为了压制毒性，废去以往一身武功，这修罗功才稍有所成，如今，为了救…”

萧淡秋原本假寐的双眼蓦然睁开，语气不容置喙，“别说了！以后也切勿再言及此事。”

……

殷解语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接近年关，候府热闹非凡，来拜访的名绅孺士不计其数，只是都难以得见定阳候本人。

这一个多月以来，萧淡秋派人寻了大量的珍贵药材调养她的身体，总算捡回了一条命，只是，她的内伤落下了病根，功力也丧失了□□，每日，照料她的还是楚延，他几乎天天给殷解语断脉，十分细心周到，可日日相对，二人却并未有什么交流。

殷解语自醒来便不曾见过萧淡秋，她每日只是躺在房中，都不曾踏出门外。

这一年来，发生了很多事，她就像做了一场梦，梦里很多事都记不清楚，唯有一个清润温善的男子，带着明媚的笑，深深烙印在她心底深处。

十载相思一朝散，百态红尘万念尽，道是死别不复见，何堪复碾秽世中？

她只愿此时就死了，化作浮尘飞灰，烟消云散，不在这世间留下一点碎末。

可是为何，她还会回到这冷莫污浊的尘世？明明那日，她还见过子轩，跟他一起走在黄泉路上，听着潺潺的流水声，闻着河畔馨香宜人的彼岸花香，是那样的静谧安详。

原来，从他救了花月灵那晚起，整整十二年，她一刻都不曾忘却记忆中那个清风朗月，似水流年的少年，那情分早已深入她的心脉骨髓，融进她的生命魂魄。

如今丢失了魂魄，可她为什么还活着？

明明熬过了十年屈辱，得以重建光明。子轩为何会死，为什么会死？

是的，那天她还听见了萧淡秋与皇上的谈话，原来子轩不是先皇后与萧国公的私生子，他是先帝的亲生骨肉！可若是这样，为何他却被当作私生孽种，这一生受尽欺凌与屈辱为何他自出生起，便已注定早逝？

子轩，你怎么忍心将这一切都瞒着我，你怎么忍心一个人孤零零的死在异国他乡，你可知晓，没有你在的人世，我的心，找不到一点归属，你可知晓，我宁愿死了，化作虚无，纵使碧落黄泉，再不复相见，我也不想活在没有你的世界。

……

楚延见她每日也按时服药用膳，可不知怎的，内伤却一日重过一日，吐血不止，他虽不能体会她心中是怎样的哀伤绝望，才会轻生至此，可他不想看着殷解语就这样香消玉殒，更不想见到淡秋一片苦心白白浪费。

“殷姑娘，老夫曾从你言语之中知晓你也知道，问心这种毒，淡秋受此毒所累多年，更因此废弃一身武功练修罗功压制此毒，若非如此，莫说是你，就连当年的花月灵都不是他的对手。你不知有些人这一生能够活着有多么艰难，所以不知性命的珍贵。莫说是淡秋，就连十一殿下…哎，命运弄人，淡秋吃的苦不比十一殿下少，可他也要拼尽全力活下去，你万万不可辜负他二人对你的一片苦心啊…”

殷解语这怎么也没有想到，萧淡秋竟真为她交出那道遗诏与兵权，她记忆中的萧淡秋绝对不是如此意气用事之人，只是她早已没有力气去思索这其中的原因。

问心之毒何其厉害，她了解的深入骨髓，前世最后一遭，她与莫寻欢决裂那日，没了解药，毒发之时，纵然她内功之深，举世独立，对于那毒，也不能压制丝毫，即便没有萧淡秋的金针，她也活不过毒发之日。

这世上能暂时压制问心之毒的，唯有修罗功，只是此门心法复杂无比，常人终生都难有所成，可萧淡秋竟能在短短两年之间，便用修罗功的内力暂时压制住了问心之毒，恐怕，这世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能有如此天赋。

然再过天赋异禀又如何，问心乃莫寻欢所制之毒，他就像一个在暗中掌控一切的黑修罗，纵横古今，又有谁能斗得过他？即便他早已化成枯灰，想起他，殷解语仍觉得不寒而栗。

殷解语道，“定阳候着实天资聪颖，只是修罗功压制毒性不是长久之计，终有一日，若没有解药，这长久压制的毒性会反噬。早知如此，在我功力尚未失去之前救他一命，也算是各自得偿所愿，他想活着，我不想，一命换一命，最好不过。”

楚延见她丝毫没有体会自己话里的意思，摇摇头道，“你果真知道解毒之法！你不要误会淡秋，我只告诉他此法可以解毒，可没告诉他，代价是要以命换命。老夫也从未想过，要以牺牲他人性命为代价来救淡秋，只要有人用内力为他祛毒之时，老夫再以修罗功阻断你二人血脉流通，那毒便由我承受。只可惜,天不遂人愿，他后来知道了这些，便怎么也不肯让我救他了。”

殷解语微微抬眼，苦笑道，“若是那样，你便会当场毒发而亡！萧淡秋真幸运，这世上还有你这样的至亲之人愿意为他豁出性命。”

可是子轩，一生坎坷飘零，被至亲之人伤害的体无完肤，他是那样温善之人，不该有如此凄惨的人生。

楚延见她眸光溃散，仿佛一潭死寂的水，被一道漩涡卷进黑暗的深渊，无法自拔，知晓她又想起了容子轩，楚延第一次感觉到一种空前的无奈与悲怆。

十一殿下一颗赤子之心，忧国思民，重情重义，他由衷敬佩，他的逝去，他也甚为惋惜，可面对这般心如死灰的殷解语，他该怎样告诉她，比起十一殿下，淡秋所受的苦楚有过之而无不及呢？

他该怎么告诉殷姑娘，淡秋为了救他，如今正闭关调息，命悬一线呢？他该怎么告诉她，十一殿下多活的那十几年，都是在折淡秋的寿呢？

或许，这一生，她永远都不会知道，淡秋，你又何苦如此其实，从某一方面来讲，十一皇子是幸运的。

楚延越发觉得所有劝慰的话语苍白无力，不由叹了一口气，走到门口，逡巡良久，又转身说道，“殷姑娘，人各有命，这原本就是老夫欠淡秋的，只要能救他，老夫又何惜这条残命。算了，我不该与你说这些，你经历此劫，活过来不容易，只是一身武功再不能恢复如初了，救不了淡秋。老夫只想告诉你，为了...十一殿下泉下安心，你不可再如此轻生下去，再难，你也得活下去，就当是为了十一殿下吧，老夫知道你天赋异常，只是那些有损寿命的武功，切不可再为了急于求成妄自不顾后果的修炼了。”

殷解语看着楚延沧桑佝偻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视线之中，麻木已久的心再也激不起半点波澜。

这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在生无可恋的时候还要在这人世间煎熬着。子轩终究是烟消云散了，不留半点痕迹，半点神思，半点记忆。

可她，还活着，即便活过两世，又能多做几载黄粱梦？这般活着，不过是在永无止境的苦痛之中得不到救赎，她宁愿死了！

子轩，你若能明白解语的痴心，又怎么忍心不辞而别，怎么忍心要我答应你这个要求？没有你，这天下之大，何处能安，余生之长，解语该怎么去煎熬？

……

她不想看着萧淡秋死去，毕竟他和子轩一样，还那么年轻，只是造化弄人，她因重伤，功力丧之□□，纵使楚延愿意为萧淡秋豁出性命，她也是有心无力。

这世间之事，悲苦良多，总不能顺遂人意，红尘如狱，生生不息。

这江南的盎然生机，温婉如春终究是太过刺目，她适应不了。她救不了萧淡秋，也不想去面对一个曾今在她很想活着之时，夺去她性命，如今在她心如死灰之时，偏又对她有救命之恩的人，更不想亲眼看着萧淡秋死去。

谁欠谁的，早已经不重要了。

只是她能去哪里她知道子轩葬在哪里，可是她没有勇气过去，她害怕，过去看见了坟地，就不得不接受这个残忍的事实，接受子轩已经永远离开了世间，离开了她。

若没有这一丝幻想，她活不下去。

是的，幽州城，那是他生前最为向往之地，据说那里静谧安详，远离一切俗尘争斗，适合隐居，她宁愿在那里度过余生，把这一切都当成一场梦，她还依旧相信，五年之后，子轩会去那里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