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解语立于寒风之中,衣袂翻飞,紧贴着她的身子,越发显得她消瘦无比。
“他怎会走的安详?他定是抱憾而终,定是不想离开这个世界。”
紫杉低着头,不再答话,他怕自己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便会让殷解语拆穿他的谎言,看出当日的情景。
她不由潸然泪下,脸上的哀戚之色渐渐褪去,只余一片毫无温度的冰冷,让人稍不留神,就以为她与这漫天寒雪融为一体了。
远处的萧淡秋去而复返,远远的就看见了殷解语在和紫杉交谈些什么,二人皆未发觉他的靠近。
自从他修炼修罗功以来,便修身养性,从不在女色之上动心思,可今日不知怎么的,竟有一瞬间,被远方女子勾走了魂魄。
他从未像现在这一刻,觉得殷解语是这般的美,这种美,无关容颜和气质,却美的动人心扉,美的虚幻,却能让他患得患失,不敢靠近,却又忍不住想靠近。
他离去之时,大概能猜到紫杉与殷解语见面时会交谈的内容,原本,他下定决心,遵守当日对子轩的承诺,不让她牵扯进这些事中,可却在想到她可能会因紫杉想起子轩之死时的苍白面容,策马奔回。
明知于他而言,她从来都是那虚无缥缈的青烟,永远不可能变成真实,可他也做不到让着虚无的青烟有一天消散在这天地之间,让他再也看不见。
容子轩,本候果真是喜欢与你较劲呢,凡是属于你的,喜欢你的,本候都会不由自主的去在意,去痴心妄想,不管是父亲,还是解语。
她这样的一个冷冰冰的女人,浑身上下,除了桀骜与固执,没有一丝可取之处,若非是因为她对你这般痴情,我今日又怎会泥足深陷,不可自拔?
为什么,喜欢你的人,本候总是也要喜欢?
想不到本候也有这一日,因一个女人就这般情不自禁,难以自控。
不知何时,殷解语忽然抬头,目光移至这边,初见萧淡秋时,有些懵然无措,她低声和紫杉交代了一句之后,便再次翻上了马,二人一起朝着萧淡秋这边过来。
萧淡秋紧紧拽着缰绳,目不转睛的看着渐渐靠近的身影,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不过一日未见,他竟觉得有一种久别重逢之感。
殷解语拉马停在萧淡秋身侧,便见元姜也策马奔了回来,立于萧淡秋身后,不由问道,“你们为何还未离开这里?”
他原本是要秘密去颖州查探莫寻欢的底细的,她离开了一日,按理说萧淡秋早过了清平关,进入了中原腹地,不曾想竟还在这北境之处。
萧淡秋平静的回答殷解语的问题,却对他昨晚不辞而别之事不提一言,“暂时不去颖州了,你可要跟我一起返回衣驼山,前去接应夕之?”
殷解语点点头,又道,“你相信赵雪芷的话?”
“相信,皇上拿本候没有办法,矛头自然会转向夕之,更何况,紫杉今晨来报,说是衣驼山那边收到密报,上邪国边境有调兵的迹象,夕之要深入上邪国境地查探,一旦被地方发现他的踪迹,想必是九死一生了。”
殷解语皱眉微思,听萧淡秋的话,赵夕之有危险是**不离十了,只是她所了解的萧淡秋,心思细腻,仿佛什么事都能预料掌控,又怎会看不出此事没有表面上看出的那么简单。
她腻了萧淡秋一眼,在那张从容沉稳的脸上看不见丝毫波澜,终于忍不住再次问道,“你不觉得此事有些蹊跷吗?你应该相信虎鹰卫士的能力,赵将军身边还有子轩的十一名虎鹰卫士,即便被发现行踪,也不至于有性命之忧,若你实在不放心,大可派身边的侍卫过去接应,何须亲自去?”
并非她不顾及赵夕之的性命,而是事实如此!不知为何,殷解语始终觉得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萧淡秋擅离定阳,出现在这边境地区,就在他们差一点悄无声息离开了北境之时,却偏偏在清平关被朝廷的人发现,如今更是被赵夕之的安危绊住步伐。
萧淡秋因亲生父亲开罪先帝,被调至东苍的不毛之地,过着战场上刀尖舔血的日子那么多年,去岁,奉诏归京,战功赫赫,名声所望,想必是吃尽了苦头,若说他擅离定阳是犯了死罪,但若无诏擅离定阳,出现在上邪国领土,一旦证实,那通敌卖国的罪名便铁板钉钉了。
萧淡秋薄唇微抿,殷解语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那一刻,她在萧淡秋脸上看到了稍纵即逝的疲累与萧索。
并非是她眼尖,而是这种神情出现在萧淡秋的脸上,显的十分的格格不入,让她一眼就能看出不同。
他终究是不再回答殷解语的问题,双腿夹了夹马肚,“走吧,先离开此地。”
清平关之外,已是北境之地,虽然仍有少数容朝百姓居住,可由于地势复杂,其又为战略腹地,朝廷并未在北境设置州县,只有些许快要没落的小镇以及沿途买卖的店商。
因天气陡然转变,沿路积雪,冰天雪地,返回衣驼山的路当初离开时要艰难许多,他们一行人赶了两个昼夜的路,才找到客居的小店,只是因小店规模简陋,所有加起来的房间也不过三处。
萧淡秋与赵雪芷自小都是尊贵惯了的人,自然不喜与人同间,而那四名侍卫至少也需要一个房间,晚膳过后,殷解语便很识趣的出了小店。
以往,在殷家的那十几年,她都是夜间偷偷溜出去练功,只要找一个僻静之地,调息一夜,第二日醒来,比起睡觉,更能精神一些,而且还能进益自身功力,只是比较考验耐力,寻常人一般是坚持不了几日的,这一世她其实当初只想练习些前世皮毛的功夫,只是,后来因为子轩被幽禁,她要在皇宫暗中查找,才会日日不歇的修炼的这么多年。
客店后面是一片狭小的竹林,几乎一眼就能从头望到尾,应该是主人家自种的,还在竹林间设了一个茅草小蓬,如今正好用来遮雪。
风雪大作之夜,殷解语调息了不过一柱香的时间,便感觉体内自生出一股暖流,真气游走顺畅,血脉比之前更为通透了。
脑中各种思绪开始错乱起来,她突然停止,睁开眼,呀然无声的看着不知何时出现的人。
萧淡秋身上的积雪不多,应该是才来不久,他见殷解语睁眼,掸了掸身上的碎雪,俯身也躲进小蓬内,问道,“本候走到你身边一丈之内,你竟未发现,看来你这武功一成都未恢复啊。”
殷解语眼中微光一缩,纵使萧淡秋过来的动静刻意减轻了许多,她其实早已发现了,只是方才调息之际,不由自主的便想起来萧淡秋可能用达摩心法的内力救过她,一时心中有些起伏难平,乍听见雪地里的动静,她几乎不用睁眼便知是萧淡秋,那时因为心绪不平,全当做幻觉去了。
小蓬内的空间很小,只够一人横躺着,萧淡秋坐到殷解语身边,望着慢慢黑夜之中仍在持续不断飘浮着的雪花,脸上情绪不明
殷解语几乎是不经过任何思考,突然抓住萧淡秋的手。
萧淡秋自然知晓她是要探自己的脉息,哪里容她得逞,他翻转手腕,手掌顺势划上了殷解语的手肘,不待殷解语出手应对,便只感到一股强悍的拉力,将她带到了对面人的怀中。
他明显感受到了她身子僵硬绷直,十分的不习惯,即便这样,他也没有想过松手,而是为了防备她下意识的离开,双手在她一侧合拢,这样殷解语就被他紧紧的锢住。
他们曾同处一室,曾同行在一辆马车上,曾并肩策马而行,却从未像此刻这般,如此亲近,他知道殷解语心中多半是反感不情愿的,自己却无法割舍这醉人的感觉,舍不得放开她。
他觉得自己大概再也不是原来那个孤高气傲,翻雨覆云,习惯将一切事情运筹帷幄的定阳候了。
他想,若是那日,她没有返回上京,没有闯宫,他手握重权,再加之夕之掌控者整个上京城的神策军,起事成功在望,他是不会这般轻易的就放过容子言,他会拿着手中那道遗诏将这容朝的风云彻底搅翻。
可是神使鬼差的,在见到她伏在子轩遗体边上低声啜泣的时候,弑君夺位的念头竟在他心中猝然消散。
他精心算计,暗中谋划数年,只知与容子言争斗个不死不休,临了之际,是怀中的这个女子让他陡然回首看清自己的心,这些年来,他要的从不是那皇位,竟也是为了平复一腔怨愤,不甘被容家子孙处处压制而已。
镇守东灵山多年,他见多了生离死别,从来都是习惯性的去忘记,却独独忘记不了那日殷解语伏在子轩身上时的绝望,却独独因此颠覆了他数年以来唯一的信念。
殷解语尚处于惊愕之中,因这两日,频繁想着她武功恢复可能与萧淡秋有关时,一时之间,竟不知是推开他,还是任由他抱着,如今见他也是久久不语,轻声道,“我都知道,当日在上京,我血脉逆行,是你耗费内力修为救了我,也保住了我的武功,你体内的问心之毒可还有救?”
本想着殷解语那晚离去,便彻底远离了这些争斗,即便后面猜测到了此事,北境这边的事也有了一个了结,不曾想到,她竟然返回了。如今事实萧淡秋也不否认,只道,“不用查探本候的脉息,你知道,用达摩心法压制问心之毒,其过程本身就容不得一丝差错,若是本候真用此法救了你,早就毒发身亡了。救你,我另有法子。”
殷解语想想他最近的身手,比起以前,虽有些退步,不过总体来说也不像是毒素发作,心中越发疑惑,正要再问,又听萧淡秋道,“你心中定在疑惑,为何我会中此毒。”
殷解语的手不由拽住了萧淡秋的手臂,微微用力,蓦然发现她被萧淡秋抱住已经很久了,下意识的就要推开他。
“你别动,本候便告诉你!”
殷解语眉头微蹙,却耐不住想听萧淡秋的答案,只得乖乖的停止了挣扎。
萧淡秋满意的轻哼一声,双手紧了紧,接着说道,“莫寻欢原名楚显,是我师傅的同门师弟,当年因故被逐出师门,二人十多年前再见过一面。你不知道,问心虽然乃天下奇毒之首,却也是能起死回生的齐药,当年我…因重病,回天乏术时,师父找楚显要的问心为我续命。”
他的声音平淡和缓,从容悠闲,仿佛他口中只是在诉说一件及其平常的往事,就像此刻,他们躲在暖暖的茅草蓬内,看着外面轻飘飘的雪花,只觉得轻盈自在,可殷解语知道,那一定是冰凉孤寂的。
这天下何其小,定阳候府的楚师父竟是莫寻欢的师兄!
“你放心,我师父是莫寻欢的师兄,医术武艺上也是有几分造诣,我当初确实冒险耗费内力救你,才调息了一个月,如今已经没事了。你不必多想,只因我心中对子轩有愧,答应过他,要护你周全。
这回答也算是能说服殷解语,她顿了顿,接着问道,“我午后的问题呢?”
萧淡秋知晓,他问的是关于夕之的事,那会儿他敷衍过去了,他知道,此刻是再也不能逃避的了,便如实同她分析道,“若是他们有能力脱险,紫衫是不会来寻本侯的,只能说明夕之那边真的出了问题。”
“不对,赵将军行事一向谨慎,又有虎鹰卫士在他身边,怎会那么容易被上邪**队发现,乃至现在脱不了身?”
“夕之来之前,这坨风城早有容朝的暗探,他们多为皇上的爪牙,夕之在明,他们在暗,要泄露他们的消息给上邪**队,很简单。”
殷解语只觉得浑身有些发毛,只消片刻,便又释然了!
当今皇上,本就是那样一个凉薄无情之人,前有萧淡秋为他平定东苍之乱,战事初初告捷,那个皇帝便勾结拈花门,对他欲除之而后快,如今赵夕之冒险前来北境暗中探查,这个天子,竟派人暗中下杀手,此等手段,若是公之于众,会叫多少边疆将士心凉!
萧淡秋接着道,“莫说十一名虎鹰卫士,只要有那群人相继告密,他们插翅难飞,唯有本侯前去,赵相才会松手。”
“他竟以赵将军的性命为要挟,引你甘愿中计?子轩曾说过,赵相是一位心怀天下的好官。”
萧淡秋叹道,“心怀天下那颗心并非赤诚,这世间的纷争之中,怕是唯有子轩心怀坦荡,磊落光明了。”
明显感受到她的呼吸开始错乱起来,萧淡秋将她抱的更紧,细心感受着那消瘦的身子的微弱颤抖。
她仿佛从来都是这样,不管多重的痛苦,总能压抑得让人瞧不出一丝端倪,他回首想想,那日发现子轩死讯的那一刻,是他见过她唯一一次的情绪波动,可依旧是那么安静与平淡。
“你如今定是觉得活着很是艰难,只是人生在世,总会面临许多艰难的选择,不管作何决定,都会有数不尽的遗憾与苦痛,舒心与否,全在心境。本候知道,有许多事很难放下,可那时你绕过了死路,活了过来,今后也必须好好的活着。”
殷解语的心态竟渐渐缓和下来,她似乎此时才感受到萧淡秋怀中的温度,她仿佛有些模糊不清了,萧淡秋,怎会和她说这样一番话?
他的语气平稳清淡,却似阳光刺破厚云,洒在了她冰凉的心间,殷解语几乎分不清楚此时他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劝慰她。
她慢慢有了一丝困意,越发的不想挣扎了,索性便任由自己放纵一回。
如今的子轩,在她心中已经成了一个不可触碰的禁忌,只能在她心里生根,旁人提及丝毫,总是能将她埋在心底的记忆连根拔起,让她痛不欲生,连神志都混沌不清。
她将身子往他怀里缩了缩,眼角不由自主的滑下一丝泪来,不管如何,此时,她需要一个人,时刻提醒着她,不管怎样都要活下去,让她无处漂泊的灵魂有个依靠。
骤雪下了一夜,清晨时分,积雪已经高达客店的门槛,朔风吹动木门发出的吱呀声,响了一夜。
因大雪会延误行程,不能骑马,方圆目光所及之处,不见半丝人影,一大早,赵雪芷就嚷着要赶紧赶路去衣驼山。
萧淡秋不置可否,并不出发,在客店之处连续停滞了三天,一度让赵雪芷以为他想要变卦。
这一次纵使九死一生,他也不打算坐以待毙,或许上京的那个人可以利用利用。
这三天,异常的难熬,殷解语自小一直生活在上京,从未经历过如此寒冷的气候,不过她恢复了武功,能靠内力抵御些寒气,只是店家的小厮门只得躲进地窖之中,整日的不出来,就连他们一行人吃了多少食物,他们也不点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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