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五夜的快马加鞭已经使萧淡秋筋疲力竭，这些天来，也只在因跑死了马匹，购买的空档休憩了一会儿，笼统不过几盏茶的时间。
容子言见到萧淡秋的时候，他浑身沾染着黄土，已是满目疮痍，双腿打颤，连站都站不稳。
军监重地最高长官无诏归京，这罪过比他当初私自离开定阳府大了去了。不过容子言并没有发怒，用人不疑，自从当时萧淡秋了永兴军路安抚使司一职责时，他在萧淡秋身上再未动过什么心思。
他只淡淡问道，“爱卿这么着急赶回来，莫非是青州那边出事了？”
萧淡秋面色泛黄，双目凹陷，唯有一双眼睛依旧是那般璀璨如星，他愣愣的看着眼前的君王，只见他斜倚在软塌上，气色红润，说不出的悠闲舒适，可萧淡秋还是察觉到了，他的气息十分紊乱。
“皇上放心，青州相安无事。臣此次回来，是为了确定一件事。”
容子言知道他这么赶回来，肯定是大事，只是青州那边没有事，他还能为了什么事回来？他双目如炬，仿佛能洞察一切，莫非是他察觉到了...
不，不可能，他远在青州，临去上任之前只见过萧淡秋一面，他不会知道的。
容子言下意识的去躲避萧淡秋的眼神，只撇向桌案上的奏章，遂意抽出了一本，说道，“哦，是为了什么事？”
萧淡秋见君王淡然自若，自在的很，自己已是疲惫至极，也顾不得什么君臣之礼，直接坐到了地上，说道，“这就奇怪了，臣要说的事自然是大事，皇上难道不关心？”
容子言翻开奏章，看了两眼，还没看清上面的内容，便觉得头疼的紧，他索性丢开奏章，闭眼养神，笑道，“朕相信你，若出了什么大事，爱卿也能解决，不会让朕有后顾之忧。”
他千里迢迢赶回来便是为了此事，萧淡秋直接开门见山，“皇上，你是不是中毒已深？”
那一刻，容子言的身子仿佛被雷电触了一下，既惊又痛。
此事，他藏的及深，满朝文武，满宫上下，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中毒之后，除了今日，就见过萧淡秋一次，他着实够神通广大的。只是他知道，萧淡秋既是这般千里迢迢的赶回，他再否认是没有丝毫作用的。他只笑道，“是的。”
萧淡秋虽然早知道结果，可依旧惊的说不出一个字，楚显为人阴险狡诈，又善用毒术，与他来往，无异于与虎谋皮，他给容子言下毒，目的定是要要胁迫以及利用容子言，所以，只要容子言开口让他解毒，必然会受楚显牵制威胁，那么整个江山也就危险了。萧淡秋咬牙道，“皇上可知，西北青州那边新招的军队刚刚归心，况且不久我们将要进行一次大规模的军队迁徙，此时，若是江山无主，皇上可知道其中后果？”
到时大军必乱，分崩离析也是极有可能的。
“知道，可是无可奈何。”
所以他提拔了赵陈二相，让枢密使跟在他身边与他一起处理青州军事，教导皇子和殷皇后政务，都是在为了以后的新帝铺路。
萧淡秋重重吐出一口气，只觉得不可置信，他眼见着桌案前堆积如山的公文奏章，容子言想在离开之前尽力去处理这些事物，可如今国务繁忙，军政大事一桩桩数不过来，他能处理过几件。
容子言微微抬眼，略有些无奈，“我知道他毒术厉害，这么久以来，我一直小心提防，可他实在太厉害了，我都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中的毒，是什么毒，就连最厉害的太医也不知道。”
“朕刚刚知道朕中毒的时候，万分的苦闷。”容子言的眼神之中看不出什么色彩，萧淡秋却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会说出下面的这一番话。
他说，“可是，我睡了一觉起来之后，突然觉得这毒，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你知道吗，就是在那次醒了之后，朕开始认真的在想，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朕这些年一直为皇权，仇恨所牵绊，看不清很多事情，一直专注于权术之争，才导致后面定远军颓靡了一整年，边境问题不断，现在想想，只觉得以前的所作所为，太过虚度光阴，祸国殃民。”
萧淡秋无奈道，“皇上，当年先帝下了那道遗诏，就是为了挑拨你我的关系，这样的旨意，哪个君王不会忌惮？”
当年的萧国公和先帝情同手足，共谋江山，不曾想后面竟反目至此，牵连的后代也生不如死。
容子言道，“你知道吗，君王当久了，会慢慢种一种毒，那毒便是会不由自主的被权势所掌控，成为权术的傀儡，怎么也看不穿。我其实很感谢那个毒，不然终其一生都会被心中业障所控，只知权术，不知黎庶艰辛。”
“皇上...”
容子言见萧淡秋伤感起来，便不再提及这个话题，又问，“淡秋，你当初曾觉得楚显的身份可疑，你可知他真正的身份？”
“莫非是敌国的细作？不，不太像。”萧淡秋突然想起楚显一眼就认出解语身份的事，借身还魂只在前朝秘书上记载过，本朝的人都觉得是滑稽之谈，可前朝将此书收入藏书阁，必是相信此事。
“是前朝的人？”
前朝末期，江山风雨飘零，君主无道，朝廷**，荒废政事，卖官鬻爵之相遍地，到处都是贪官恶吏，惹得各处高举义旗，最后却被萧国公和先帝得了江山。
容子言赞赏的看着他，点点头，“他乃前周氏王朝的后裔。”
难怪！
容子言长吁了一口气，坐了起来，接着道，“淡秋，我知道此人阴险无比，十几年前兴起的拈花门更是伤天害理，可是我有我的苦衷。先帝虽然立我为太子，后面因着子轩的事一直多番削弱我的势力，我初初登基，满朝文武，竟鲜少有可用的心腹，处理军政事务也是举步维艰。”
萧淡秋能够体会到容子言那时处境的艰难，就是绝境之地，行差踏错一步，都有可能万劫不复，可他却不敢苟同他的做法。十几年前，楚显在背后兴起的拈花门，害了多少人，又成了多少人心中的阴影。
这或许就是赵相觉得他不如容子言适合当皇帝的原因。
想起了些许前尘往事，萧淡秋有些疑惑，“楚显精通毒术，虽然残疾，可却懂的各种武功，是培养暗卫的一把利剑。皇上想必利用他私下培养了不少暗卫吧。”
所为暗卫者，便是用毒术操控，用武力培养，再辅以药物增加其体能的秘密队伍，因为很是不人道，所以是鲜为人知的下三滥手段，不过却也十分受用。
见容子言点头，萧淡秋接着道，“我曾见过那只暗卫追杀解语，我只是不明白，你当初要杀我，为什么不用那只暗卫，而利用花如月？”
容子言道，“说来淡秋你不信，我培养那只暗卫从不是为了排除异己用，更别说是用来杀你。我只在得知东苍之战得胜之后，才对你动了杀心，可那时候，我觉得并不是非杀你不可。真正让我动了杀心的，其实是当我得知江南路一带官员效忠于你的时候。”
萧淡秋没有想到，容子言突然起身，朝自己走来，亲自扶着他道，“淡秋，你回来的正好，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
他猜的到容子言要跟他说什么，或许是他与莫寻欢的关系，或许是让他护好边境，或许是要说说这些年以来的恩怨纠扯。
他们进了内殿，容子言道，“我有些疲倦，你看着也疲累，躺在床上说吧。”
萧淡秋从不是在乎这君臣之礼的人，他着实太累了，也就没有推脱，躺上去的那一刻，他只觉得浑身的血肉都寻到了可以依靠的地方。
“那皇上想必利用那只暗卫，查出了不少文武百官们的私密事吧？”
所以，他才能在这短短的不到两年时间里掌控朝政。
容子言点点头，“知道了这些密事，才能让他们相互牵制，我才能掌控他们。我同楚显，不过是相互利用。”
所以，他知道楚显将手伸进了朝堂，伸进了军队，挑拨定远军与朝廷的消息，勾结上邪国，他能严惩定远军诸将士，不能再清查下去，牵连出楚显，因为他还要利用他。
所以，楚显知道了容子言查出来了定远军一事，下令整顿定远军，严查枢密院的奸细，令他多年计划毁于一旦，可他不敢恼羞成怒，去做过激的事报复容子言，因为他，也要利用他，只有待在天子身边，从长计议，才能慢慢蚕食容朝江山。
这是怎样的一种博弈，表面风平浪静，底下却是斗智斗谋，踩着对方提供的平台各取所需，只等着对方棋差一招，便能令其满盘皆输。
“朕，其实很想当一个好皇帝，只是现在时间不够了...”他的声音中透着难以言说的压抑之感。
萧淡秋突然很同情容子言，他，容子言还有子轩三人皆是少年坎坷，活的艰辛，可这一刻，萧淡秋觉得容子言才是最可怜的那一个。因为此时，他理解一个君王的无奈，理解君王的寂寞与孤独，理解他费尽心力，得到一切之后却发现什么都没有的那种苍凉与无助，他就一个人站在无人之颠，那里冰冷刺骨，随时都有可能跌的粉碎。
萧淡秋道，“江山飘零，你我身处其中，必要承受其中苦楚的。”
楚显成功给容子言下了毒，他以为他赢了。
容子言宁死不向楚显求救，只拖着这孱弱的身子，想用尽最后的尽力，替未来的天下铺一条大道，所以他以为他赢了。
萧淡秋知道，二人之间的纠葛马上就要有一个了结了，楚显是个毒瘤，在容子言临死之前，一定是要剜去那个毒瘤的，楚显知道容子言会死，也知道将来事态的发展，所以也想先下手为强，如今他已再难在容朝军中下文章，唯一的路便是毒杀容子言和储君，容朝江山后继无人时，必会大乱。
想及此处，萧淡秋不由问道，“太子殿下呢？”
容子言闭目说道，“永淳年幼，让我怎么放心？三年来，我不得不受楚显牵制，容朝二十一路十七军，我不知道除了定远军，他还将手伸进了哪只军队，我不能再纵容他了。楚显知道我动了杀心，已经失踪了，找不到他，届时朕崩了，再有军队内乱，怕是...”
萧淡秋打断他的话，“皇上，人生十之**都是不遂心的。臣知道，你定会尽全力护着太子，臣，赵陈二相也定会拼尽全力保容朝江山安稳。”
楚显此人城府颇深，若非皇上中毒身亡，他是万万不会露面的，他只在暗中躲着，一天天等着，总有一日，等着容子言驾崩，再鼓动军中大乱，容氏皇室必定危险。
他已经意不在天下，而在推翻这容氏皇朝，只是天下大乱来祭奠他的前朝周氏。
可是容子言却不能诈死骗楚显出来，因为这等消息纵然是假的，一旦传到边境，定会引起军心涣散，军中大乱。
他们静静的谈论着，就像是遇到难关，共同协商的兄弟，不，他们本是兄弟！
容子言突然翻身，握住萧淡秋的手道，“得卿如此，夫复何求？”
萧淡秋了然一笑，“得兄如此，夫复何求？”
容子言僵硬了片刻，只觉得心中最柔软的什么地方突然慢慢的再放大，二人相视片刻，突然嚎啕大笑起来，仿佛这些年的恩怨厮杀，都在这笑声当中烟消云散了。
笑得有些疲累了，容子言又道，“淡秋，歇息两日，便动身去青州吧，那边不能没有你。”
明知容子言境况危险，可青州他若离开太久，难保不会生乱，萧淡秋知道容子言托付他的是遗旨，重如泰山，也不敢推脱，只应了声，“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