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青州之前,萧淡秋要去见一个人。
赵相府。
自从赵雪芷和夕之离开赵府后,这府院好似比过去萧条了许多。赵府依水而建,塘外的老树被一棵棵枯藤所连接,分辨不出来是活着还是死了,腐叶飘在发绿水面上,一动不动的,青苔从水中一直长到赵府的的墙上,爬的老高。
没有了年轻主人的府邸,纵是老主人再富贵荣华,也是没有生气的。萧淡秋以往来赵府时,这府中可不是这幅景象。
不知这样的颓废究竟是因为夕之的失踪,还是因为赵雪芷的死。
萧淡秋的拜访,赵相还是很高兴的,让府中仅有的几个下人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酒菜,盛情招待。用餐之前,他总找些可有可无的话题同萧淡秋聊着,仿佛是害怕萧淡秋主动提出来意,说完之后,很快就离去了一样,他看起来,他太想留萧淡秋下来吃一顿饭。
中秋虽然过了,但是月亮还是那么圆,能在这一刻陪一个老人吃饭,萧淡秋心中还是很乐意的。虽然只有两个人,但是小菜不少,放满了整个桌子。
“你放心,我府中的都是一些粗人,认不得你。”赵相知道萧淡秋突然回京,行踪是不能泄露的。
话毕,他仿佛想起什么事,脸上的孤寂一下子消散了很多,他激动的脸正在夹菜的筷子都放下了,目光灼灼的落在萧淡秋脸上,声音略有颤抖,“哦,对了,夕之还活着,他很好,告诉你,你也不必日后为此事悬心。他没有事,我也不至于成了一个孤寡老人。”
萧淡秋虽然早已知道,脸上还是露出惊喜,“能从相爷这得知此事淡秋感激不尽。”
赵相自顾自的说了许多话,又急切的让萧淡秋吃菜,“青州边缘之地,肯定没有这些佳肴,萧大人不妨多吃点。”
看着眼前这个表面热笼,但内心十分孤寂的老者,萧淡秋才知道,对于赵雪芷和赵夕之的事,他心中或许一直是煎熬的,只是世事如此,时间久了,总能忘却。
萧淡秋深吸一口气,终是忍下心来结束这漫无边际的空谈,说道,“淡秋此次前来,是有一事相询。”
赵相神色上不见半分震惊,始终是那么从容亲切,他有条不紊的用筷子挑着鱼肉中的刺,说,“你问就是。皇上登基一年多后,朝中风向大变,你不来问我,我才觉得奇怪。只是我没想到,你过了这么久才过来。”
萧淡秋心中微微放松,“我也可以去问以往先父在朝中亲信,只是在我心中这些人都不如赵相可信。”
赵相脸上笑意更深,被心中敬佩之人所肯定,任何时候都是一件神怿气愉的事,“萧大人给老夫戴再高的帽子,老夫也是一个人,有**,会恐惧。你知道吗,从来没有哪一个宰辅坐上了丞相的位置,会希望掉下来的,就像从来没有哪个人当了皇帝之后,会不想做皇帝的。这些人不是像走梯子一样下去一步就行,只要他们的脚往下一迈,下面就是万丈深渊。更何况,权利这东西,一旦窝在手中了,有那个人甘愿放弃呢?”
萧淡秋不解,“皇上刚刚登基的时候,能撼动得了赵相吗?”
赵相脸色突然变得凝重,他手中的筷子已经不自觉的改成了横握,“自古上无不智,臣无至贤。老夫是人,也有所欲所惧之处。皇上有一支死士,早在先帝还在的时候,那支死士潜伏在了朝中各官的府邸,他们洞察力十分强悍,多年来,查到了朝中许多官员不为人知的密事,掌控了那些密事,那些人就像被扼住咽喉。”
虽然觉得不应该,但萧淡秋还是忍不住问道,“不知查到了相爷什么密事,能让当初相爷对夕之痛下杀心?”
赵相苦笑一声,摇摇头,反问道,“淡秋,当年你尚在东苍边境时,若是知晓当年对夕之家灭门的幕后主谋是令尊,你愿意让夕之知道吗?若是皇上本不知先帝那遗诏的存在,你将那遗诏拿在手中的时候,你会想让皇上知道吗?”
“我懂了,不论善恶,每个人都有很多私隐,是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的。只是淡秋实在不明白,让人畏惧的君王,长而久之不会引出众怨吗?”
赵相笑的有些意味深长,“淡秋,你十分的聪明,可却理解不了百态人生中每个人的处境。朝中党派盘根复杂,他们畏惧的怎会是皇上?”
即便早先猜到了几分,如今听赵相说完,萧淡秋依旧是惊愕的。赵相说的隐晦,但萧淡秋却明白了其中的意义,党派之中,下官对长官的畏惧,长官对下官的猜忌,由于各司官员不甘人下的本性而渐生的异心,这些盘根错杂的牵连之中,有多少密事是见不得光的!
所以,皇帝知不知道那些密事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让他们惧怕的人知道这些事。上惧下生乱心,下惧上以压力。如此机心,萧淡秋觉得实在匪夷所思。
“我如今方知,楚显究竟有什么地方值得皇上如此看重了!”
赵相道,“他善于毒术,又精通武功,利用他培养这只死士,轻而易举。楚显,他是那样可怕的一个人,但是不知淡秋可否相信,他心机再深也深不过皇上。手段再狠,也狠不过皇上。”
萧淡秋想起前两日入宫见容子言时,赵相口中那个手段凌厉,机心颇重的君王,面对即将来临的死亡,面对失去踪迹的楚显,也是那样的无可奈何。这世间人心皆是难测,不至最后关头,又怎可断言谁的手段最出色。
“他若斗不过皇上,何来定远之乱相爷应该知道,当初定远之乱,稍不小心,便会惹得上邪大军来犯,苍州一失,我容朝便会失去一大屏障。”
赵相摇摇头,只笑不语,萧淡秋不懂,容子言拿去与楚显去赌的是苍州,并不是他的皇权。而他赢来的确是皇权的高度集中。如此行径,虽然荒诞冷漠,可赵相清楚,若非这样迅速集中皇权,朝中内乱频生,中心腐朽了,那就不是失去疆域的问题了,那将会有亡国的风险。
这些,他不想与萧淡秋说,因为他不懂。他是一个帅将之才,是一个正直的人,这样的人是永远不懂那些权术之中的黑暗的。他忠于皇上,也不全然因为那些密事,赵相心中十分清楚,萧国公和先帝从前周氏手中抢来的残破皇朝,在先帝手中没有经过好好的修养,反而是不停的加速他的灭亡。这样的皇朝在萧淡秋手中更不会长久,但在容子言的手中,或可一搏。
然而,容子言赌赢了定远军内乱之祸,却是因为萧淡秋。因为他提出了西北招兵,开设畜牧之地,又解决了因匪兵而起的军中哗变,迅速补给了定远军的空缺。
一顿饭下来,竟用了一个多时辰,萧淡秋与赵相从没有这么长,这么坦白的一次对话。
告别时,赵相准备了许多珍贵的药材,已经风干的食物,都是些上京的特产,外加一辆朴实低调的马车,让萧淡秋带回青州。
殷解语一直在城外的农庄等他,走之前,他问萧淡秋,“要不要去见一下赵将军。”
萧淡秋摇头了。他虽然心中牵挂夕之,担忧他的安危,很想去见他一眼,只不过他明白,不管夕之有没有想清楚当年的事,此刻最不想见的就是他。
黎明,艳阳照射在官道的黄色尘土上,仿佛在指引着迷茫行人的归途。随着南下的日程,路上的花香鸟语也渐渐浓郁了起来。
萧淡秋坐在马车前,架着马,他并不是很熟练,速度时慢时快。赶车可跟骑马有很大的不同,他在马上驰骋多年,马车却始终控制不好。不过这显然没有影响他愉悦的心情,他时不时的挥动着马鞭,目光一直落在前方另一匹泥红色马上的女子身上。
殷解语偶尔回一回头,冲萧淡秋一笑,又故意放慢速度,等他跟上。
过去多少年,她仿佛从来没有这样毫无顾忌的去开心过,那经年的苦难仿佛这一刻都消弭在了这秋高气爽之中。
待萧淡秋的马车与她并步而行,殷解语不由感叹道,“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感觉过生命是如此的真实,淡秋,若不是你,我永远也体会不了这种感觉。”
她被困在那宫中三年,寄人篱下,早已忘了外面是什么样的。
艳阳照在殷解语的发丝上,泛着金黄色的光,萧淡秋心中也是无比的满足,他回应着殷解语,“其实,人生在世,苦难和快乐都是一样多的,只是人在极乐之后,很快就归于平淡,却总是喜欢沉溺于悲伤。”
人人都说人生不如意十之**,殷解语从没有听过这番见解,她有些激动的说,“你这样说,感受比前人之言更有道理。”
前方出现了分叉的路,一条往西,一条往南,萧淡秋将目光从殷解语身上收回,抽缰喝停马车后,纵身一跃,跃上了殷解语的马上,他环抱着殷解语,嘴上止不住的笑道,“解语,你可算是有良心,现在还记得过去我对你的操心。”
他的气息吐在殷解语的耳旁,又酥又痒,她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一边挣扎着,一边说,“萧大人大恩,解语永不相忘。”
他抱紧了她,戏谑道,“以身相许了两次,再大的恩也还清了。”他看着殷解语耳根一下下变红,接着道,“解语,这两次中总有一次是真的吧?”
血色很快冲上了殷解语的脸,她努力抑制住嘴角的笑意,只是嘴硬道,“你...你告诉我一些事,我再回答你的问题,咦,怎么不往西走了?”
萧淡秋轻声道,“我想回定阳拜祭一下我娘,再回青州。”
从未听萧淡秋提起过他母亲,殷解语虽然早猜到他母亲已经不在,如今听到他说拜祭,心中还是有些沉痛。她知道,不管过得多艰辛,只要母亲还在,人生总不至于太悲伤。
恍惚之间想起一件事,殷解语惊愕道,“定阳不是在南边?”
萧淡秋感觉到她突如其来的沉重,不愿她再因自己的过去而悲叹,毕竟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他的语气依旧很愉悦,“我们这两日一直往南走,你少出远门,很容易迷惑方向。对了,你方才说,要问什么?”
殷解语这才意识过来她可能混淆了南北,萧淡秋故意未在这话题上停留太久,只略微解释了一下,便跳到了另一个话题,避免了她的尴尬,殷解语心中十分温暖,接着他的话说,“我不明白莫寻欢的真实身份,为什么他又叫楚显?”
“他在成为莫寻欢之前,就是楚显,是我师父与邹太医的同门师兄弟,只是当年因心术不正,酷爱毒术为师门所不容,被废了双足之后,他自己跳崖了,没想到很多年后变成了世上人人称道的神医,大善人莫寻欢。”
殷解语只觉得不可思议,这简直比戏折子中的故事还要离奇,莫寻欢和萧淡秋还有这样子的牵扯。
这不是最令殷解语震惊的,最令殷解语震惊的是萧淡秋告诉她莫寻欢的真实身份,他竟是前周氏皇族后裔,这几十年,没有一个人知晓他的真实身份。
不过,再怎样离奇的身份,殷解语也不过感叹一句,那些跟她都没有关系,她感受着身后人起伏规律的心跳声,传递过来一丝丝暖意,低头轻轻说道,“算数!”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