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金阙楼灯火如昼。
这楼高九层,雕龙画凤,悬灯数百盏。江南权贵皆以能登此楼为荣——据说此地每逢月圆,便有一场“金阙夜宴”,朝中重臣、商贾富豪、名士美人齐聚,一席宴可定天下买卖。
方自在立于河堤,看着那楼灯影映水,轻声笑道:“天下的污浊,偏偏都喜欢披着金光。”
林语嫣换了一身青衫,披着斗篷。她目光冷清:“我不明白,你为何要冒险潜入此地?”
“查一件事。”
“什么事?”
方自在神色凝重:“传闻这金阙楼,实为‘贡女交易’之所。聚宝庄、官油行、户部都与此勾连。若真如此,前两案的根都在这儿。”
林语嫣沉默片刻,点头:“那就去看看这‘金阙’到底有多亮。”
夜宴之时,贵客盈门。
方自在换上商人装,假名“陈子玉”,林语嫣化妆成歌伎,名“绮娘”。两人凭一封伪造的请帖混入。
金阙楼内香气扑鼻,丝竹绕梁。桌上金盘玉碗,盛着鱼翅、熊掌、玉露果。衣香鬓影中,笑声如珠。
楼主白锦荣,乃户部尚书之弟,亦是金阙楼幕后主。此人四十许,须发精整,笑容温柔却透着寒意。
白锦荣高坐主位,举杯笑道:“诸位,今夜共襄盛宴,金阙不谈官事,只论风月。”
众人起哄大笑。
片刻后,乐声起,一群女子鱼贯而入。她们皆披薄纱,步履轻盈。灯光下如莲花绽放。
林语嫣坐在末席,冷眼旁观。她看出——这些女子并非普通歌伎,眉眼间透着惶恐,步伐僵硬。
方自在低声道:“果然是‘贡女’。”
白锦荣举手,一名侍女上前递来名册:“诸位贵客,可自选佳人。今晚月圆,明日即送入宫中‘奉宴’。”
这“奉宴”二字,暗藏杀机。林语嫣攥紧酒杯,指节泛白。
方自在见状,压低声音:“忍着。”
白锦荣环顾众人,笑问:“不知哪位先挑?”
人群中,一个肥头大耳的盐商举手:“老夫先来!听说今夜有江南新到的‘绮娘’,可得一见。”
林语嫣心中一惊。方自在眉头微挑,正要起身,忽听白锦荣笑道:“‘绮娘’?那是今日客人自带之人,不在名册。”
他目光微转,落在林语嫣身上,含笑道:“不过如此风姿,倒也不输我楼中女子。不若赏她一曲?”
众人哄笑。
林语嫣面无表情,起身行礼:“妾身技拙,不敢污诸位雅兴。”
白锦荣笑意更浓:“金阙楼里,从无推辞。若拒我面子,怕不太好看。”
场面一瞬凝固。
方自在轻咳一声,笑道:“白大人,今夜是赏风月非逼人。若要赏曲,我来唱一首,权作敬意。”
“哦?公子也通音律?”
“略通一二。”
方自在取过琵琶,随手调弦。那弦声一起,满场寂然。
他低声吟道:
金阙楼中酒似金,
美人笑处泪沾襟。
莫言歌舞消天下,
一曲人心最难禁。
弦声停,堂中无声。
白锦荣端起酒,笑而不笑:“好诗,好胆。”
他拍掌,立刻有侍卫数人上前。
“陈公子,你这诗句倒也奇怪——‘莫言歌舞消天下’,似有讥讽之意?”
方自在淡笑:“诗无讥讽,心有感叹。”
“感叹什么?”
“感叹天下有人以人作乐。”
白锦荣笑容彻底冷了下来。
“把他押下去。”
侍卫上前。林语嫣袖中银光乍起,暗器飞射,灯火俱灭。
一片混乱中,方自在拉着她冲向后门。白锦荣怒喝:“拦住!”
楼外火光乍亮,金阙楼的侍卫早围成一圈。
方自在冷哼:“想留我?也配?”
刀光闪处,他以“鹤影三连”破开围阵,拉着林语嫣奔上后院高墙。
正欲跃出,一道掌风疾来,逼得他倒退数步。
白锦荣已追至,袖中折扇一挥,劲气如刃。
方自在被震得手腕发麻,心知此人内力不弱。
林语嫣提气上前,两掌交击,气浪炸裂。白锦荣退三步,冷笑:“原来是‘云步门’的弟子。难怪敢闯我楼。”
林语嫣心头一震:“你怎知我师门?”
白锦荣狞笑:“你师父昔日也常来此地,他的‘云步’,当年就是我教的。”
“胡说!”
“哈哈哈——他昔年以清流自命,却暗地与我往来,如今装什么高洁?要不,我带你去看看他留下的旧账?”
林语嫣面色一变,气势乱了半分。白锦荣乘势逼近。
方自在见状,怒喝一声:“狗官,少来离间!”
他纵身上前,刀起如龙,一招“风雪压松”斜劈而下。白锦荣以扇格挡,只听“咔嚓”一声,折扇断裂。
方自在冷笑:“再折一根是你骨头。”
白锦荣神色剧变,急退数步,掷出一枚金丸。金光爆闪,烟尘四散。
再看时,他人已不见。
金阙楼火起。
浓烟冲天。远处百姓奔走相告:“金阙楼烧了!”
方自在与林语嫣立于河堤,望着那座曾奢华无比的楼化为焦土。
方自在淡淡道:“有时火,未必是灾。”
林语嫣怔怔望着火光,低声道:“他说的……是真的吗?我师父……真与他同流合污?”
方自在看着她,目光柔和:“世上谎话太多。你若信,就输了。”
林语嫣低下头,声音几乎听不见:“可有些事,不信也会疼。”
方自在轻轻叹息,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她没有躲开。
火光映红了她的侧脸,眼角那一点泪光,胜过了江上万盏灯。
翌日清晨,官府布告:
“金阙楼因灯火失守焚毁,户部尚书之弟白锦荣失踪,疑有内贼纵火。”
坊间议论纷纷,却无人知,这场火,不仅烧尽了楼宇,也烧断了某些链条。
那夜之后,江南再无贡女进宫的名册。
林语嫣对方自在道:“我欠你一命。”
方自在笑:“那你还吗?”
她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看你以后有没有本事让我还。”
他望着她的背影,低声笑道:“有的是法子。”
风起,火灭,江波仍在。
方自在举目远望,忽见河面上漂来一只断扇。扇面残留几行字迹:
金阙楼前风月客,
谁人楼上不低头?
他拈起扇骨,默默叹道:“低头的,永远是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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