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后第七日。
江水清冷,雾气氤氲。
方自在撑舟顺江而下。船头,一身青衣的女子倚着船舷,神情恍惚。
林语嫣的伤虽愈,气息却比往常更寂静。她常常望着水发呆,似在听水声,也似在听往事。
方自在舀起一瓢水泼向她,笑道:“姑娘若再这样发呆,鱼都以为你要跳河。”
林语嫣转头看他一眼,淡淡道:“我在想梦。”
“什么梦?”
“青衣的梦。”
方自在坐到她身边,支着下巴:“梦也分颜色?”
“分。”她轻轻说,“小时候,我总穿青衣。那时候父亲还没‘死’,母亲常说青色最安静,不惹尘。可我不懂,只觉得它冷。”
她停了停,望着江面,声音像风中细絮。
“后来母亲病死,我被师父带走。他说我天资极佳,是云步门百年难得的弟子。我从不敢违他,可每次夜里练功,看见自己影子,仍是一身青衣。那时候我就想——若真有梦,梦里我宁愿是个卖花的小娘子,别管江湖,也别管天下。”
方自在听了半晌,轻声笑道:“那你遇见我之后,梦里有没有我?”
林语嫣看了他一眼:“有。”
“哦?”方自在挑眉,“梦见我做什么?”
她抿唇微笑:“你在梦里还欠我钱。”
方自在大笑。笑声散在江风中,连雾都荡开几分。
他忽又正色:“语嫣,你知道你父亲的事了吗?”
林语嫣目光微垂:“我知道得够多了,也不想再听。”
“可他用命换来的‘清流堂’,现在等着你去重建。”
“我不是他。”
“可你是他的女儿。”
林语嫣沉默了。
方自在叹息:“你以为逃避能让过去干净?有时候,命就是一口水——你不喝,它也要灌进你嘴里。”
她低声道:“那你呢?你也有命吗?”
“我?”方自在笑,“我命短。”
“胡说。”
“真不假。天生命薄,半生靠躲,半生靠骗。只不过——”他望向远方,“遇见你之后,命忽然变长了。”
林语嫣神情微动,眼底有一丝笑意,却不说话。
夜,船泊江湾。月色如洗,江水无声。
方自在煮酒,林语嫣靠舷。两人都不言语,只有风。
忽然,远处传来鼓声。
林语嫣抬头:“那是?”
“水上庙会。”方自在道,“每逢月圆,当地渔民就敲鼓祭水神。”
“水神?”林语嫣轻声笑,“若真有神,他怕早被世人香死了。”
“也许神早死了,活下来的都是人。”方自在取出酒壶,递给她,“来,敬死神一杯。”
林语嫣接过,一饮而尽。
方自在笑:“好酒量。”
林语嫣盯着江面,忽然问:“方自在,你信命吗?”
“信。”
“那你命里写着什么?”
“写着两个字——欠债。”
“欠谁的?”
“先是师父的,再是朋友的,如今是你的。”
她低低一笑,眼中有泪:“你真会说。”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她没有抽回。
月光铺满江面,映出两人的影。那影靠得很近,似两条交缠的青丝,在风中微微摇。
次日晨,船靠南岸。前方不远,是一座废旧祠堂,牌匾上写着“林氏宗祠”。
林语嫣站在门前,久久不动。
方自在在旁轻声道:“进去吧。”
她点头,推门。
堂内蛛网尘封,香灰堆积。祖位牌上写着“林定之”、“吴氏”等名。她轻抚木牌,声音发颤:“爹……娘……”
方自在默立身后,不打扰她。
良久,林语嫣抹干眼泪,转身道:“我以为父亲负我,如今才知他背负天下。我不怨他了。”
方自在微笑:“那你打算如何?”
“重开清流堂。”
“要我帮你吗?”
“你不怕再惹祸?”
“我怕你一个人忙。”
林语嫣忍不住笑了:“你这人啊,世事看得透,却偏不肯看自己。”
“我看不透自己。”
“为什么?”
“因为我总怕一不留神,就把你看丢了。”
她怔住。
方自在笑意温柔,似风里的一盏灯。
林语嫣低头,声音轻得像风:“那你就别看别人。”
午后,两人站在祠外的老槐树下。阳光透过枝叶,洒在青衣上。
林语嫣缓缓脱下外袍,露出一件淡青长衣。
方自在一愣:“你怎么又穿这色?”
“我母亲的旧衣。她说,青色最安静,也最勇敢。”
她抬头,目光如水:“我要带着它去重建清流堂。”
方自在点头:“好。我陪你。”
她笑了笑,轻声吟出一句古诗:
青衣梦里归何处,白发江头泪未干。
方自在接道:
人心未冷风犹暖,且向人间借半安。
两人相视,笑意中有泪。
远处渔鼓声再起,雁阵掠空,江面金光闪闪。
命运的尘埃似已落下,又似刚刚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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