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生生活的大门,在初秋缓缓开启,将两人各自卷入新的洪流。
对许祎而言,江城大学哲学系的氛围与本科截然不同。导师要求严苛,指定的阅读书单有大记事本且艰深晦涩。德国古典哲学家们的著作像一块厚重的砖,不仅砸在桌上,更砸在心里。有几个同门的师兄师姐是本校保研升学,思维敏锐,在组会上侃侃而谈。而她,常常感到自己像个误入巨人国度的侏儒,那些精妙的论证在她脑中仍是一团混沌。
“又被导师训了?”室友林晓晓看着对着一堆哲学文献发呆的许祎打趣道。作为教育心理学的研究生,林晓晓总能精准捕捉到许祎的情绪变化。“嗯”,许祎叹了口气,“导师说我的论述像在迷雾中打太极”。
“要我说,你们哲学系就是太严谨了。”林晓晓爬下床,递给许祎一包薯片,“不像我们导师,巴不得我们把论文写得通俗易懂。”
这时,许祎的手机亮了,是路旻发来的消息:“今天实验又失败了,制备的样品总是无法在预定温度下实现相变。”
林晓晓瞥见屏幕,打趣道:“哟,你的‘星城科学家’又来汇报工作了?你们这异地网友谈得可真够抽象的。”
许祎脸一热,拿起手机准备回复,“我们是在交流学术!”
“得了吧”,林晓晓笑得促狭,“什么时候见你跟哲学系师兄师姐们这么‘交流学术’?了”
与此同时,在星城大学的学生公寓里,路旻正对着电脑屏幕上的数据发愁。
“又卡在样品制备了?”室友顾潇端着篮球走进来,“走,打会儿球去,换换脑子。”顾潇是机械工程专业的博士,性格开朗,是路旻的反面。
“不行”,路旻揉了揉太阳穴,“这个数据明天组会要用。”
“你啊”,顾潇摇头,“整天对着那些瓶瓶罐罐,都不出去社交。”
路旻不置可否,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手机。屏幕上,许祎刚发来消息:“或许你真的该去检查一下原材料的纯度。就像解构主义文本,答案往往在边缘处显现。”
顾潇凑过来看了一眼:“这又是哪个实验室的?说话这么文绉绉的。
“一个朋友。”路旻快速回复着消息,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朋友?”顾潇挑眉,“就是你天天抱着手机聊的那个‘哲学系’?要我说,网恋不靠谱,你真要尝尝恋爱的滋味的话,还不如考虑考虑何师妹。”
顾旻没说什么,只是觉得他和许祎加了微信之后,好像已经不再是漂浮在云端、只讨论宇宙和终极问题的灵魂,而是两个脚踩在现实泥土里、会疲惫、会沮丧、会为一点点小进展而雀跃的普通研究生。但这种在具体困境中的相互倾诉与支撑,比任何形而上的共鸣都更能拉近灵魂的距离。
他们开始分享生活中更琐碎的片段。许祎会拍下哲学系楼爬满爬山虎的墙壁,配上文字:“今天和黑格尔搏斗的地方。”
路旻则会发来实验室窗外,一棵叶子渐渐变黄的银杏树,说:“这是我实验进度的参照物,叶子落光前,这个课题必须要有突破。”
在一个许祎因为同辈压力而焦虑到失眠的夜晚,她忍不住给路旻发消息。
许祎:“今天被导师当众问住,关于‘此在的沉沦’。我准备了一周的论点,在他三两个问题下就溃不成军。感觉自己像个哲学领域的‘赝品’。虽然师姐宽慰我别太在意导师的批评,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但我还是觉得很难过。”
路旻:“我能理解这种感受。这就像我第一次独立操作价值百万的扫描电镜,手都在抖,生怕一个错误的参数,就毁掉师兄准备了半年的样品。师兄严谨得近乎刻板,因为在材料领域,1%的误差可能意味着完全不同的结论。但承认自己无知,才是科研的开始。我想,哲学也是如此?”
许祎:“是的,苏格拉底也这么说。路旻,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好像在玩一个巨大的、没有攻略的开放世界游戏。你的地图是材料迷雾,我的地图是哲学迷宫。虽然任务不同,但好在,我们可以隔着屏幕互相报个点。”
路旻打趣到:“那可约好了,甭管地图多难,都要定期向对方发送坐标。”
在这个约定达成的瞬间,他们的关系似乎完成了一次关键的蜕变。他们成了彼此在研究生征途上,需要确认对方存在的、那个特殊的“坐标”,这份特殊的情感深深扎根于对彼此困境的理解与抚慰之中。
这天晚上,路旻的实验数据再次遇到了瓶颈。他对着电脑屏幕上那组不按预期变化的曲线图,眉头紧锁。这时,手机屏幕亮起,是许祎发来的消息。
许祎:“刚刚在读梅洛-庞蒂的《知觉现象学》,里面提到身体是我们与世界交往的原始媒介。这个观点像一道光,突然照进了我这几天一直在思考的问题里。”
路旻揉了揉酸胀的睛明穴,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这个抽象的哲学概念,意外地与他手头的困境产生了奇妙的呼应。
路旻:“身体作为媒介……这个说法很有意思。它让我想到我手头这些‘不听话’的材料。”
许祎:(发来一个好奇的表情)“怎么说?”
路旻:“我在尝试让一种高分子材料在特定温度下形成有序的网状结构,理论模型很完美,但实际制备时,它总是‘任性’地形成无序态。我一直在从热力学和动力学的参数里找原因。但听了你的话,我在想,是不是我忽略了实验者的‘身体性’介入本身,就是其中一个微扰变量?比如我溶液混合时手腕的力度、滴加速率的细微差异,这些无法被理论模型量化的‘身体经验’,是否正是导致每次实验结果都带有微妙不同的原因?”
许祎看着屏幕上这段长长的、充满思辨的回复,眼睛亮了起来。她最喜欢的就是路旻这种能力——能将最抽象的哲学概念,瞬间拉回到具体的科学实践场域中,并赋予其新的生命力。
许祎:“你这个延伸太精彩了!这完全就是把现象学用在了实验室里啊!我们之前讨论海德格尔的“上手状态”,你说熟练的实验操作就像‘顺手的工具’本身会隐退,只留下操作感。现在看,这个‘操作感’本身,就是梅洛-庞蒂所说的‘身体知识’!”
她越说越兴奋,感觉思维的闸门被打开了。
许祎:“啊,说到这个,我前几天刚好在朋友圈分享过一篇公众号文章,就是一个科技史学者从现象学角度讨论‘实验室身体技能’的,里面还举了显微镜操作的例子,和你的想法异曲同工!文章标题是……三天前发的,你往前翻一下就能看到。”
屏幕另一端,路旻看到这句话,退出对话框,手指轻巧地点开了许祎的朋友圈主页。
页面加载出来,不似此前的“仅三天可见”的灰线,而是完整地、坦荡地呈现在他眼前。不知何时,她的朋友圈公开可见了。
许祎的朋友圈并没有自己的人像图。她并非对自己的外貌自卑,室友和同学友善的“小美女”称呼她也坦然接受。她只是单纯觉得,将容貌置于社交平台上供人审视和评判,是一件让她从心底感到不适的事情。那些关于“几分颜值”的讨论,无论是褒是贬,都让她觉得轻浮而疲惫。相比之下,她镜头下的光影、线条和自然意象,更能忠实地表达她的内心世界,也更能为她筑起一道安心的屏障。
因而,路旻看到的不是任何形式的自拍或个人留影,而是一系列宁静而有力的图像,构成了一个由许祎视角独享的世界。
最新一张,是雨后的哲学系楼,湿漉漉的青石板路映出天空的倒影,一个模糊的、打着伞的学生的背影走向远处,像是走向知识的迷雾深处。还有深夜自习室空无一人的桌椅,只有一盏未关的台灯散发着孤岛般的光晕。
路旻的手指缓慢地滑动着屏幕,一张一张,看得异常仔细。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欣赏摄影技术,尽管这些照片在构图和光影上已显露出不俗的审美。他感受到的,是一种强烈的、被允许窥探其内心世界的震动。这些照片,无一例外,都避开了人物的正面,却充满了“人”的痕迹和气息。她不是在记录表象,而是在捕捉情绪,表达状态。每一张照片都是一个安静的谜题,诉说着拍摄者彼时彼刻的观察、沉思,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寂寥。
他退出朋友圈,回到对话框。他没有立刻去谈论那篇他原本要找的文章,而是发自内心地打出了一行字。
路旻:你的摄影作品,我看了。它们让我切实地感受到,摄影是感知世界的另一种方式。
许祎看着路旻发来的那句话。这句称赞,比她听过的任何关于摄影技术的夸奖,都重千钧。它越过所有表象,精准地触摸到了她隐藏最深的创作初衷——那不是记录,是表达。
她打了“谢谢”,又删掉,觉得太轻。她又打了“你过奖了”,又删掉,觉得太假。
最后,她选择了一种更迂回,也更贴近他们关系本质的方式。
许祎:“你这句话本身,就像一道最精准的光,打在了这些照片一直试图对焦,却总是差一点点的地方。”她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输入:“以前总觉得,镜头是隔在我和世界之间的一块玻璃。但现在看来,或许它也可以是一座桥。谢谢你……成为第一个告诉我,你看到了这座桥,并且愿意走上来的人。”
手机屏幕另一端,路旻看着许祎发来的两段话,他清晰地感知到,这不仅仅是对他赞美的回应,更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
路旻:“我其实不太懂摄影,很荣幸能成为一个合格的观察者。那篇文章我看完了,观点很有启发性。关于‘身体知识’对实验的影响,或许可以设计一个对照实验来验证。”
路旻迅速而自然地将话题带回安全的、共同的学术领域,用自己熟悉的“设计实验”的方式来接住这份开始变得微妙的气氛,这让他感到安心和自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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