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国库渐渐充盈,她想给故去的赵崇元营造陵寝,他不许,户部尚书居然向着他,在政事堂议事时当众哭穷。
她悚然一惊,这时候才知道赵崇朝的手伸到了户部,不知不觉这个人已经超出了她的掌控。
我们不是盟友么?
难不成他与她交好只是进身之阶?
她被利用了?
娇娇又恼又慌,当众责骂他:“先帝尚停灵在巩义地宫偏殿,你这做兄弟的竟然不想让先帝入土为安,果然是虺蜴之心!”
满座皆惊。
虺蜴之心是当今官家骂摄政王的原话。
当初他带兵攻打西夏大胜,却被流亡百姓告他杀民充敌冒领军功。
官家最是爱民如子,哪里容得下这个?
果然他班师回朝日,官家当众责骂他“回鹘蛮子,虺蜴之心。”
虽然日后冤屈洗清,可诸人都知道这是摄政王逆鳞。
谁愿意被人提起自己卑微时的落魄呢?
果然她话一出口,赵崇朝只看了她一眼,冷笑道:“太后倒是鹣鲽情深,只可惜替别人养儿子。”
她勃然大怒,适才口不择言的愧疚荡然无存。
天知道她每每苦苦支撑有多累,西有西夏,北有契丹,大理和吐蕃诸国还时不时在边境闹出些事来。
青州起了蝗虫,泉州科考舞弊,江南士绅万人上书求减免赋税,黄河汛期决堤。
更不用提朝堂里还有嘀咕“牝鸡司晨惟家之索”的臣子,她咬牙撑着,夙兴夜寐,生生从内宅女子变成让计相们提起来都要夸一句的摄政太后。
这里面未尝没有等着他称赞的期许:
你看,我我也有一番作为。
我并不是那个被你嘲笑的草包。
可他一句话就将她的伤疤戳破。
原来在他眼里,她不过是个笑料么?
她私下里大哭一场,恨得咬牙切齿。
从此两人便成为了针锋相对的死敌。
想到这里,娇娇暗暗想:今生要强占先机,提早告诉太子表哥提防着这个人,看他还怎么崛起!
对!就这么干!
她呼出一口气,心绪渐渐放平。
她慢慢辨认出来围着赵崇朝的一群人:有皇子赵崇智、皇子赵崇名,还有郑后娘家独苗郑已,皇太妃娘家侄孙杜光,都是汴京城中一等一的纨绔子弟。
想必此刻他们在御书房中读书,因而才聚在一起滋事,此刻他们纷纷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皱皱眉头:“你们在做什么?!莫非是你们打的人?”
少年们慌乱对视,心虚的散开,嘴上却辩解:
“那厮不肯干休,与我们何干!”
“是他自己显摆行伍功夫……”
郑已显然胆子大些,挽起袖子拍拍胸膛:“遮莫①怎地陪个小心,官家还能为着他罚我们?却打甚么不紧!”
郑司空就郑已这一个孙子,他又与太子情分不同旁人,自然胆大了些,旁边却有胆小怕事的,小声将事情一五一十告知太子。
原来他们前日下学路上与一个宫娥起了纠纷,赵崇朝不知从何处来,将他们一顿打得鸟兽四散。
他们不服,今日便提早做好准备,趁着赵崇朝不备,套了麻袋打了他闷棍,等出完气后,才发觉他已经一动不动躺在了地上。
娇娇吸了一口凉气,小心翼翼望过去。
莫非是死了?少年的胸膛在微弱的起伏,显然还有气息。梅花花瓣落在他身上,他犹自岿然不动。
想必他刚从漠北军营里回来,他此时也不过十五六岁左右,被人暗算打了闷棍,一定很疼吧。
娇娇细想,前世就记得他从漠北回来就展露头角,却没听说过他有过性命之忧?
莫非自己重生,许多事情都变了?
她正胡思乱想,少年忽得眼睛一睁,
黑漆漆眼眸与她四目相对,吓得娇娇猛地后退一步。
不知是否娇娇的错觉,那一瞬间少年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欣喜,再细看却已荡然无存。
下一瞬他猛地鲤鱼打挺跳了起来,拧住离他最近的郑已胳膊,往后便是狠狠一甩。
狠!
稳!准!
郑已趴在地上疼得鬼哭狼嚎,旁边的少年们慌得手足无措,可转眼已经被少年左右开弓纷纷揍倒在地,一个两个如虾米一样缩在地上哀嚎。
他一人独战五个不在话下,将那些纨绔子弟打得鬼哭狼嚎。
眼看局势不对,皇三子赵崇智眼珠子骨碌一转,喝令后面的内侍:“直娘贼的,狗奴才还不帮忙?”
一边是皇子,一边也是皇子,那些跟着的侍从们苦着脸,但想起自己这边在官家跟前的份量,思忖再三也忙上前拉偏架。
一个上前死死抱住少年的胳膊,一个扑过去缠着他的脚不放松,嘴里喊着:“各位殿下们别打了!”
情势转败为胜,郑已趴在地上笑得合不拢嘴:“叫你嚣张!叫你出风头!”
眼看少年寡不敌众,就要落败——
“住手!”太子忽得在旁仗义出声,
其余人等不敢不听,只好退下。
赵崇朝黑漆漆的眼珠子警惕的盯着诸人,如同黑夜里一匹警觉的孤狼。
他的目光在娇娇这里停留一瞬,狠狠环视他们一眼,转身大踏步离去。
娇娇正要出口让太子表哥提防着赵崇朝——
“大哥,你何故相帮那小杂种?”皇三子赵崇智与太子一母同胞,此刻擦着脸上的血,悻悻说道。
“住嘴!”太子低声呵斥他,“他流着爹爹的血。”
“哼!可他也流着番贼的血,谁知道什么时候会咬你一口!”赵崇智伸出手想擦嘴角的鲜血,不服气的冷哼道。
可他的手很快放了下来,憋出一个坏笑:“我要去寻爹爹用膳。”
他长得肖似官家又惯会撒娇,因而最受官家偏疼,自然往紫宸殿飞奔去,狐朋狗友们也乐呵呵跟在后头。
“哎!你!”太子气急,苦笑与娇娇道别,“表妹先告辞,孤去拦他们。”
娇娇点点头,催着他去,心里不住赞叹太子表哥真堪称谦谦君子,同时在心里暗暗惋惜适才没找到机会让太子提防赵崇朝。
无妨,来日方长,总能有机会。
她一边想事一边往回走,丝毫没察觉身后多了道探究的眼神。
等进了寿康宫,她便放下了适才的事,周尚宫特意调养出来的宫娥们脸笑吟吟地带著喜气,她们心里再苦,也不会在当值时哭丧著脸,这氛围感染了娇娇,以至于让她踏进正殿时脸上还带着笑。
外祖母与母亲脸上也带着笑,外祖母叫宫娥端来文房四宝:“明儿就要去御学舍读书,莫要淘气。”
娇娇:笑容逐渐呆滞。
她重生过来那几天高烧不退,在家好好休养了几天,倒忘记了还要进学堂。
昭平长帝姬在旁边帮腔:“可不是,御学舍可难进呢,学里除了高门贵女做伴读,便是有封号的帝姬郡主,你可要念着外祖母的好。”
娇娇前世端方规矩,不算学富五车可也当得起勤勉向学,便是凭着脑海里对经书模糊的印象,她也定不会一败涂地。
可问题是,做了半辈子养尊处优的太后,谁愿意还当回小学童起早眠黑被夫子教训?
更何况前世她可没进过御书房,倒不是身份不够,而是昭平长帝姬偏疼女儿,不愿意让女儿去受罪。
没想到她白日在殿上的对答让太后惊艳,便觉这样见识不应当就此埋没,于是本是只想将外孙女带到身边教导两日,却变成了要将她送进学堂。
也不知外祖母怎么说服的母亲,娇娇恨不得打自己两下:叫你多嘴!
可转念一想,前世翁翁延误军机,正与兵部有关,她记得一清二楚,兵部尚书的女儿皮笑颜便在御书房里读书,或许与皮家交好,能有机会窥探一二。
是夜,长帝姬回了府,娇娇则因着明儿要太后举荐进御书房,因而暂住在寿康宫里。
她一个人走在御道上,宫里夜凉如水。
想起明天就要重回樊笼,娇娇心乱如麻,压根儿没注意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顺着前世的习惯走到了康宁宫附近。
抬头一看,走错了。
此时宫阙还无人居住,门也不过虚掩着,娇娇失笑,转身准备离开。
“快!抓住他!”男子低沉的呼声从墙外传来。
娇娇宾住了呼吸,小心站在了宫墙的阴凉处,打量四周。
她很快就想到了宫墙背后是永巷附近。
永巷是犯了过错的宫人流放之地,此时喧哗想必是有什么宫闱内幕。
她打量四周,慌乱中忙藏身于一丛柏树后面,悄悄从缝隙里看出去。
一个蒙面人冲进了宫门,后面还有许多人匆匆跟在后头,伴随着愤怒的低吼。
蒙面人冷冷盯着这些人,一言不发。
月光从云里照下来,照在他的背影上。
娇娇瞪大了眼睛。
他身形瘦削,此刻却巍峨若山,光耀如月,万千峰岳在其中。
对方人多势众,蒙面人却不慌,他脚步稳稳往后退了两步,旋即像飞燕一般迅捷跳了起来,在落地的那一瞬间一脚踢中了对面一人的手臂。
“咔嚓”一声。
两个人哀嚎起来。
一人捂着胳膊在地上打滚,另一个人则捂着脖子痛苦的缩身。
原来他落脚那一瞬便又顺着另一个人伸出来的手臂,直奔对方的咽喉,猛击过去。
他出手极快,身边人立刻被他解决,可很快外头有更多的脚步声飘过来。
他们有人眼亮,很快瞧见了柏树后面的娇娇:“什么人!”
娇娇一惊,捂住了脸,若是从前她自然是不怕的,可如今官家盯上了翁翁,盯上了陈家,她自然不能轻举妄动。
谁知蒙面人眼睛一瞥,又飞速解决掉几个侍卫,很快腾挪到柏树旁边。
娇娇来不及惊呼,就被他攥住她垂下的衣袖一角。
作甚?!
下一刻那个人带着她突破了适才的缺口,出了宫门,在宫道里疯狂跑了起来。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