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打两盆清水来。”
李秉昶半开着门吩咐下人,也不回房,就等着他们端来清水,而后接过铁盆关紧门。
这是梅倾秋的寝室,但他极为熟练地从橱柜找出药瓶箱。这是上回她刺杀皇帝时敷药留下的药箱。
见伪装已经败露,梅倾秋右手绕后想解下面纱,左手中箭抬不上来,一只手又解不开。
“我来帮你。”
李秉昶说着俯下身,解开绳结取下面纱。面纱之下还沾着凝固的血痕。
“先处理伤口吧。”
李秉昶照着之前一样用剪刀剪下袖摆,映入眼帘的又是一片血肉模糊。
“你这只胳膊真是多灾多难啊。”
“你就不要揶揄我了。”
“要不是我恰好撞上,你是不是还不打算让我知道?”
李秉昶拧干手巾,绕着伤口轻轻擦拭,一盆清水没两下就浸染了血色。
“今日……是我的私事。”
连中两箭,其中一根箭矢还断在皮肉里面。李秉昶眉头紧锁,拿起剪刀,神情凝重地看着梅倾秋。
梅倾秋看出了他的顾虑,主动把自己的胳膊伸上去:“没事,我扛得住。”
剪刀轻轻夹住箭竿,李秉昶几乎不忍将其拔出,他只能不去看她,专心盯着深扎入肉的箭竿。
哧溜一声,箭竿抽离,鲜血直流溅射白衣,李秉昶连忙用手帕捂住伤口。梅倾秋咬紧牙关,仍没关住一声低吟。
“你的私事总会令你如此危险吗?”
梅倾秋沉默不语,李秉昶停下追问,专心清洗伤口。白手巾已经被血染成红布,血渍钻入地毯,血腥味徐徐在空中发酵。
完成上药步骤后,李秉昶取出纱布包扎伤口。梅倾秋额冒冷汗,脸颊泛红,乍眼看还以为是血痕凝固起的错觉。为了不发出声音,她唇角被自己牙齿咬破,晶莹新鲜的血色成了胭脂,点缀几近惨白的唇。
不知为何,见她如此要强,他反倒心中烦闷。
“你不会是什么杀手吧?”
李秉昶半蹲在地仰视她,梅倾秋眼皮低垂,眼神却格外犀利。他无端有了自信,认为自己猜对了。
但她冷冷道:“我不是。”
相识已近两载,李秉昶早早认清自己对眼前人的爱慕,同时也时刻在被提醒:自己越不过她的心墙。哪怕他明明可以碰到她。
他抬手扶住她下巴,用指腹轻压沾血的唇肉。他感受到她的鼻息扑洒在手指上,眼睛也从手指转移到他脸上。
“那告诉我,谁把你伤这么重的。”
“晏远。”她终于开腔,身子后退躲开了他的魔爪。“他要暗杀我父亲。”
“晏远?”
李秉昶略加思索,反应过来半个月前梅穹曾当朝告发晏远营私。早就知道晏远此人心胸狭隘,记仇好胜,不曾想跋扈到这种地步,竟敢暗杀武将。
是啊,梅穹可是武将。李秉昶又想。看来为了暗杀,晏远下了不少功夫。
“如果你相信我,你不要干预此事了,我来处理。”
“你要怎么做?”
“放心,我会让他为伤害你付出代价的。”
李秉昶将手巾全丢进水盆中,起身欲走,被梅倾秋喊住。
“王爷……多加小心,当下正是你获取皇帝信任的关键时期。”
“我知道。”
李秉昶回眸望去,这下又觉得她脸上那顽固的血丝过于碍眼,使得原本瓷白的皮肤斑驳凝污。
故而,他放下水盆,折返到梅倾秋面前。左手绕过她撑在坐榻的矮桌上,右手扯住袖摆拭去血痕。
二人相望,李秉昶胜似无力支撑自己,身子愈发往下沉。
当梅倾秋反应过来二人相距之近,要想后退已经不能,李秉昶撑桌的手也撑住了她的腰,此时她进退不得。
她瞪大双眼,眼睁睁看着他的脸庞朝自己逼近。由于她仰视着他,退无可退时上半身随着姿势后仰,就快躺倒在榻。
她伸手拉眼前人的胳膊,李秉昶反手握住她的手腕。
深秋已至,肌肤却依然感到闷热难耐。鬓角处的冷汗还未褪去,黏着皮肤滑下,梅倾秋心跳得飞快,与敷药时因疼痛产生的紧张有的一拼。
当下的她没有醒悟到这种感觉存在的原因,却清晰地知道将会发生什么。
期待往往是因抗拒成正比的,越是悬悬而望,越是无所适从,越是不敢越雷池。
“王爷。”
她轻唤。掌心推阻他靠近的胸膛。
李秉昶果真停住了。他凝望了她片刻,守株待兔般抹去唇瓣再次渗出的血丝。而后起身将她拉了起来。
他也口干舌燥,紧张万分,险些失控就要俯身吻上去。
“咳……那你先换身衣裳吧,早些歇息。”
“嗯……”
李秉昶重端上水盆,迈出几步又停下。
“对了,关于‘卫翎死亡’一事,或许需要多作辅证。今日秉璟向我提起了卫翎这个人,想必还有其他人关注着这件旧案。”
“六皇子?”梅倾秋惊讶道。当年梅倾秋舍弃卫翎这个身份假死,李秉璟还在咿呀学步,若他忽而提起,想来只有受让人撺掇的可能。
“我会找机会再试探他,案宗那边我会搞定的。”
“谢谢你。”
“咳咳……”李秉昶偏头,目光躲闪:“不用谢,你好好休息吧。”
说罢,他三步并作两走出房间,带上房门后又移步到窗前。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影子所落之窗恰是梅倾秋身后的位置。二人隔着这层窗户纸相望,看见自己的影子与对方的影子重叠,如此虚无的亲近竟能使人心绪不宁。
油尽灯枯,烛光消逝将整个房间带入黑暗,双方的影子也由此吞没。
-
翌日。梅倾秋出府来到了药店,借口抓药。
药店在宁枝的管理下经营稳定,街坊逐渐忘记起初是一名女子在当掌柜。如此更好,开药店本来就是给暗卫队当接头站,同时预备药材,作不时之需。
梅倾秋被宁枝领到里间,她三句不离箭伤,连带着指责她昨夜非要回王府,直接到药店来有大把药材可以医治。
“现在正是紧要关头,暗地里有无数眼睛盯着襄王府,要尽量避免节外生枝。”
“那昨夜你回去,可有被那王爷逮到?”
经此一提,梅倾秋脑中闪过李秉昶为她敷药的画面,以及他指腹覆上双唇带来的心悸。
“是有跟他碰上面。”梅倾秋含糊道,垂眸不去看她。宁枝敏锐得很,稍有端倪都会被她察觉到。
好在竺月前来上茶打断了这阵‘审判’,梅倾秋连将脸转向竺月,双手接住茶杯。
“竺月你快坐,我好久没跟你谈谈心了。”
“现在你是王妃了,轻易我都近不了你身。”竺月依着梅倾秋的拉扯坐在榻上,佯怒着拍了拍她的手背。“不像宁枝,还能上王府见到你。”
“这是哪的话,你也可以到王府来!我再给你通行令牌就是!”
闻言竺月掩嘴轻笑,道自己只是说笑,她要照看药店,脱不开身。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此话倒是提醒了梅倾秋。起初竺月会留在这里是为了报恩,如今一年半载,也该结束了。并且近几个月,她都没再问起‘秋生’的事情。
“竺月,你本是为了报答秋生为你赎身,如今也算得上报完恩了。你可有自己的安排?假使你想离开,或需要我帮忙,尽管说。”
竺月万万没想到会听到这般话,她错愕地看了眼宁枝,宁枝笑着向她点了点头。再转回目光,梅倾秋眼里分明也满是不舍。
见状竺月又笑了起来。
“你们俩呀!平时足智多谋,怎么性格上还是跟妹妹一样呀。”她双手抓住梅倾秋的手,苦口婆心道:“我不走。我干嘛要走?我已经没有家人了,你们就是我的家人,这儿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至于秋生……我早就看出来了,就是倾秋你女扮男装的。”
梅倾秋诧异:“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发现宁枝是女儿身的时候。我想既然宁枝是女扮男装,那与秋生如此相像的你,有可能也是女扮男装。”
这是梅倾秋和宁枝都始料不及的。竺月早在三人聚首不久的时候就发现了她们的伪装,却不曾戳破,依然真心相待。
“对不起,竺月。我不是故意隐瞒你的。”
“没关系,你们肯定有自己的难言之隐。”
宁枝踱步到她们身边,竺月也将她的手握住,三人手心互相叠加,如同回到了举杯相向、共许明日的那晚。
竺月接着说:“当今世上看似太平,可对于平民百姓而言,哪有容易走的平坦大道呢。”
三人暗中施力,握紧了对方的手,温热而亲切。
角落传来鞋履挤压门板的声音,梅倾秋回眸望去,是步桑躲在门外,探出扎着小辫的脑袋瓜。
梅倾秋莫名想起初次与步桑相遇的场景。彼时步桑被生父拽着走,她甚至失去了反抗的力气。惨白的脸黯然失色,闪躲的目光不敢直视任何事物。
而今她能躲在门后露出这样俏皮的好奇目光,实在令人欣慰。这样平凡而快乐的生活,才是她该拥有的童年。
或者说,这是梅倾秋和宁枝都想拥有的童年。
不必武功盖世,也不必锦衣玉食,只要平平凡凡、没有杀戮。
马车停在药店门口,梅倾秋不能逗留太久,闲谈过后她就该离开了。临到门前,梅倾秋用捆药材的草绳给步桑编了个手环,步桑喜形于色,小姑娘格外嘴甜。道:
“谢谢美貌的王妃!有了药绳手环,我就百毒不侵了!”
“哈哈……那你要好好保管,可不要扯断了喔。”
“好!绝不会让它断的!”
“你快回去吧,有线索了我再去找你。”宁枝把梅倾秋送到门外,目送她上了马车。
待到马车掉头驶入人流,宁枝领步桑拐进小巷,去买答应步桑的东西。
无人知晓,药店对面还有一人紧紧盯着远去的马车。眼瞧马车经人影淹没,只有马车顶暴露在外,妇人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双眉紧蹙,眼珠子缓慢转动。
“你要不要买啊!看半天了。”摊主喝道。
“啊,不买不买,对不住啊。”
妇人放下布料,连连致歉。转身往马车相反的方向走。
她边走边回想上马车之人的侧脸,还有那个草绳编成的手环。回忆幕幕浮现,她蓦地止步,回头已寻不见马车顶。
“是她。”她喃喃道,“就是翎小姐,她没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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