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三十四章

在人间待腻了之后,融融去了地府。

忘川河上摆渡的艄公犯了些毛病,要修养些时日。不过融融到地府来,并不是为了代替艄公,把生魂从南岸渡到北岸。

忘川河长一千八百里,宽才三丈。水面上经常浮现着近乎透明的一团团黑色影子,仿佛天上滴下来的几滴墨。落到忘川河上,有了神识,懂了嗔痴怨念。

融融初次站在忘川河上时,心里便幽幽升起几丝寒气。

等跳到艄公摆渡的船上,瞧清楚了忘川河上浮现的黑影究竟为河时,不由惊得毛骨悚然。

它们是一个个心怀不甘的幽魂,透明着身子,依旧能瞧出脸色的病态惨白。一张张双颊凹陷的脸,罩着凄惨绝望的神情。

一双双像被挖空了思想的木讷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融融,好像都在不约而同地谋划着,怎么才能把这船上的生人拉下水,拉进这冰冷浑浊的忘川河水里。

融融越瞧越害怕,双腿僵硬地倒退两步,后脚绊前脚,一下跌坐在船头上。

撑船的绿衣女子瞄了眼融融,会心一笑,“这就怕了?”

“乍一眼看下去,的确叫人害怕。”融融后背冒冷汗,神情中犹带着些惊恐,“仔细瞧瞧,也仍旧是害怕。”

绿衣女子撑着竹篙,又长又重的一条,被她又白又细的双手握住,划船姿势不可谓不优美,“它们都是不能去投胎的鬼魂。”

“在生之时,做错了些事情,被罚浸在忘川河水中。十年的有,二十年的有,百来年的有,几百年的也有……”

竹篙在水面挑出一道道水纹,犹如阳世间,眼巴巴瞧着能填饱肚子的饿汉从锅里捞出一根根面条。

融融没吃过面条,阳世里的什么东西,她都没尝过。

不过,她脑子里莫名就联想到了这副场景。地上不乏为了吃上口饭而苦苦挣扎的穷人,也不缺三岁儿随人带去、五岁女易米三升的稀罕事。

贪婪、歹毒、嫉妒、怨恨……阳世上的人必不可免地沾上这些丑陋下作的东西,正如新生儿要喝口奶才能活下去。

他们没有带蛇行走,只是蛇缠在了脚踝上。

融融才做人没几个月便发现,阳世间远没她想象得那么好。贺兰氏夫妇带来的感动,或许很难再出现,依样画葫芦也不行。

“苦啊……”船驶过的地方,泡在忘川河水的幽魂如够一根救命稻草般抬起手。

“苦啊……”有鬼在呜呜咽咽地哭泣,有鬼发出幽远地腔调,都似乎忘记了怎么说话一般,喉头挤出不绝如缕的两字,“苦啊……”

蓦然从水面里伸出一只手,扬起来如椋鸟扑棱般抓了抓,自然什么都没抓到。

“啊——”融融被吓得发出声尖叫,跌坐在船头上不起来,惊魂未定地看向绿衣女子,“那是不是说,只要时间到了,他们就能从这忘川河里出来。”

“是啊。由牛头马面将刑罚期满的鬼魂勾上来,送到北面,喝一碗熬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汤。忘掉前生的记忆,堕入新的轮回之中。”

那些泡在忘川河水中的幽魂,不仅融融瞧见了他们徒劳地挣扎,也一样出现在绿衣女子的眼中。

只是她已司空见惯,从容地撑着竹篙,不时挑起来,痛击其中几个试图攀附上船的。

穿青葱绿色衣裳的梁梁,鲜少撑船渡河,却也是和这忘川河朝夕相处的人。

“喝了汤就会忘掉前生记忆是吗?”

梁梁竟嘴角上扬,露出一丝平和的笑,“高兴不高兴,开心不开心,难过不难过,伤心不伤心。只要喝了老汤,前尘往事通通都会忘记。”

融融用怜悯的眼神扫了眼河面,“那要是鬼魂不愿意喝呢。”

梁梁咯咯地笑,“那就把他也丢到忘川河水里。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把他捞上来。到我这里领一碗老汤。”

融融忽然问道:“不喝汤,光闻到一些味道,是不是也会让人的记性变差?”

“不,喝了才会忘。光闻味道,是没有任何作用的。”梁梁回首对她一挑眉毛,“何出此言呐。”

“我们不是要过河吗。你这船怎么不是从这边到那边,从南往北撑的?”融融的口气里带着些对梁梁的揶揄,“你是不是忘了。”

“没有忘,贺兰姑娘,我啊,活了快一万年。无论过去发生什么事,都没有忘。”这话就未免有自吹自擂的成分了。

活了一万年,记性再好,也绝不可能事无巨细全然记住。

梁梁扭过头,慢慢悠悠地划弄竹篙,“先去办件事情,等会儿就过河。”

忘川河,冥府水河,长一千八百里。

梁梁撑了会儿船,时间长得让融融觉得她划到了天尽头。在她快要失去耐性问梁梁快到了没有之前,梁梁忽就把竹篙打住。

“你还记得你叫什么吗?”梁梁所俯视的地方,泡着前三里后三里唯一的幽魂。

从样貌上看,她死之前应当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子。眉弯如小月,眼似霜星。

那女子幽幽答道:“诚诚,诚实的诚,孟诚诚。”

“不错,还记得我。”梁梁俯身蹲下来,坐在了船头上,“我原来还担心你泡在忘川河水中无趣,偷喝几口河水便把什么都忘了。”

孟诚诚的眼神露着种仿佛伤心到极致的哀悯,“忘川河水不经您的熬制,胀破了肚皮,也没办法让人忘掉生前记忆。”

梁梁忽地在瞬间翻了脸色,“为什么不去投胎?”

“宁愿泡在这湿冷暗浊的水里,也不去投胎。”梁梁冰冷的眼神注视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浸泡在这寒冷彻骨的脏水里,你不觉得难受吗?”

“你已经死了,阳世的一切不管是好是坏,是喜是悲,都应该放下,为什么不去投胎?”

泡在忘川河里的女子,依稀能够瞧出惨白面色的憔悴,似乎临死之时遭遇了莫大的苦难与不幸。

“放不下啊。”诚诚喃喃道,似是叹息,“因为放不下,所以泡在这里不知道多少年了,也不肯走啊。”

梁梁突然跪坐下来,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她,“你有什么放不下的?”

“你已经是个死人了,泡了百来年,还如此执迷不悟。非要下到红莲地狱里才甘心吗?”

“我不会去红莲地狱的,”诚诚扯扯唇角,露出一丝淡如水的笑,“也不会去投胎。就让我在忘川河水里泡着吧。自己作的孽,就由自己承受吧。”

任凭别人好言相劝,任凭梁梁疾言厉色地训责。诚诚说了不去,就是不去。

上至碧落下黄泉,生死两茫皆不见。

不见着薛映,薛映不来看她,她便哪里都不去。

“孟诚诚,我就告诉你了吧。”梁梁愤愤地指了指上天,“那个抛弃你的人,那个薄情寡义负了你的薛映,而今已经在九重天上被授命为文曲星君。”

“不喜欢你的人,永远都不会喜欢你。他前生抛下了你,何况如今他已当上人上人。”梁梁的唇鲜艳火红,只是话语锋利如刀。

“为了一个薄情寡义的男人把自己浸在那种漫无边际的黑暗里,真的值得吗?”

“值得呀……”泡在那水里的女子低声自语。

顽固得令人且气且笑,“那就当作是我惩罚我自己,识人不明,遇人不淑。就让我在这忘川河水里泡着好了。”

梁梁气结地哼了一声,拨了竹篙就把船往回推。

全程目睹梁梁和诚诚对话场景的融融,小心翼翼地把自己挪到梁梁身边,拽了拽她葱绿色银丝镶边的裙摆,“梁梁,你方才说话的女子是谁啊?”

梁梁气得有了些郁闷,说话语气带着点急躁“百来年前的鬼魂,大赵亡国时候死的。那时候兵荒马乱的,死了很多人。”

“那她为什么不肯去投胎?不肯喝下忘川河水熬的汤,就可以不用喝了吗?”

融融初入地府,本就怀着敬畏的心情和几分忐忑。瞧了梁梁没讨着半分好处,反把自己心情变差的经历之后,更多觉得惑然难解。

冥都幽境的人难道都如梁梁一样随和,才让受他们管辖的生魂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她啊,她的怨念未消,心中执念太深。宁可浸在忘川河水里受冰水刺骨之苦,也不喝汤。阎君说,随她去。”

融融复又扯了扯梁梁的裙摆,道:“梁梁,真随她去了,你怎么还特地去问问她喝不喝汤投不投胎。为什么还要告诉……那个薄情寡义负了她的人,当上了文曲星君。”

梁梁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我熬的汤,鬼魂喝了,便什么都不记得了。大家想当然会误以为我铁石心肠,才能熬出这种汤来。但是,这地府里发生的事十件有八件都叫人瞧了于心不忍。”

融融约莫能看得出来梁梁的心思,剖析道:“你可怜她,你想让她去投胎。但是,她固执的要命,宁肯烂在水里,也不去投胎。”

梁梁又叹息了声,掉头回来开始,她就很想叹息,“方法也不是没有,她说只要薛映来瞧她一眼,让她和薛映说些话,她就去投胎。”

薛映,梁梁和诚诚口中的人。从她们的交谈中,她已得知他是个该遭天谴的负心郎。

“是薛映不肯吗?”

梁梁把竹篙提上来,搁在船头上,坐到了融融身边,“嗯,地府的人去九重天上找过薛映几次。前几次,薛映还能耐着性子回绝,后几次,索性闭门不见。”

“薛映不仅薄情寡义负了她,还不是什么好东西。”梁梁叹气叹到愤懑,“这样的人居然也能当上文曲星君。”

“那女子生前和薛映是何关系?又有怎样一段孽缘?”

“孟诚诚生前和薛映是夫妻。薛映家徒四壁时,孟诚诚看上了薛映嫁给他。后来,薛映考中榜眼,在京城做了高官。”

“好像就把糟糠之妻给抛弃了。没几年,孟诚诚就去世了。”即使想起那句叹气会倒运气的箴言,梁梁依旧叹了一声,为痴情种孟诚诚。

融融的眼睛不可思议地睁着,“都这样了,她还放不下薛映,还要见他?”

梁梁苦涩一笑,“她无药可救,就让她在忘川河水里泡着吧。一百年,一千年,执迷不悟的鬼魂也许也会泡得魂飞魄散,溶进忘川河水里。”

“孟诚诚生前是个好人吗?”融融问。

她似乎领悟到为何梁梁短短之间叹了那多声气。

“是,生前品性淳良,勤奋坚忍,打着灯笼难找的好姑娘。”

融融回收,“那是不是有去找薛映,让他来见见孟诚诚,她就肯去投胎了。”

“找到薛映,解了孟诚诚的妄念。她即使不愿意,也不能再在忘川河水里泡下去。要么投胎去,要么下红莲地狱。”

“哪里能找到薛映?”

“这里,”

“薛映现在就在地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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