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叔宏叙述着自己生前最后的记忆，语调平板，仿佛无情无绪。

摇怜沉默了大半晌，张张唇瓣，嗫嚅着问道：“你恨她吗？”

“你是说我娘吗？”祁叔宏的唇角透出一抹淡笑，他摇摇头，“我不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

爱与恨的冲突回荡在心头，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难以解开的矛盾。

“我很小的时候，爹就去世了。我爹这一支，据说已经是好几代单传。他的爹和娘在我出世之前就死了。我从来没有见过爷爷和奶奶。”

“所以，我是我娘一个人带大的。我到现在还记得，小的时候，我娘跟在牛的后头捡牛粪。她的手抖啊抖，抖啊抖……”

祁叔宏停了片刻，肃然道：“自从我看了她捡牛粪的样子，我便再也没开口问她讨钱去买糖。”

“祁老六不是好人，我不被村里人喜欢，是我自作自受。但是比起来，他那样的人不是更可怕吗？”

崇尚先下手为强，了结他的性命。

祁叔宏对人恶语相向，说不到几句就伸手要打，也没有想过动手杀害他人的性命。

在人的一生中，都会起那么几丝恶念，巴不得他所讨厌的人立即去死。

众人口中的泼皮无赖祁叔宏却没有生过这恶念，他足够强壮，用板砖般硬的拳头往看不顺眼的人身上砸两拳，这事就算过去了。

摇怜道：“所以，你上次让我转告你娘，说他不是好人。”

祁叔宏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都已经把我杀了，万一，哪天和我娘起了争执，是不是也会把她杀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人已过世，只比生前更明是非，说出来的话只具哲理。

摇怜把自己的看法道出，“你想维护的人并不是祁老六。你怕说出杀人凶手，你娘亲会受到牵连。你宁肯自己枉死，也不说，是吗？”

在这次招魂之前，她心里其实已经下了判断。

雪里梅花早知春，晚开的木樨不接讯。

以前，捋过的蛛丝马迹积攒起来，渐渐让她也成为一个透过表象瞧见内里的人。

祁叔宏似责难又似服气般看向她，“到最后，不是依然被你诈出来了吗？”

摇怜心直口快，“你怨我吗？”

“我不怨你。”鬼魂再次摇头，“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不去怪杀害我的祁老六作为帮凶的我娘，反而来怪你吗？”

祁叔宏目光游移，“但是我不知道，我现在心里对我娘是怎么想的。”

“死了，也挺好的。死了，便不用探知答案了。”祁叔宏豁达地一笑，“我以前，可是贪生怕死的很呢。”

人对死亡的恐惧，源自于无知。

人对未知的东西，总感觉到可怕。

这次和鬼魂的对话，有别于之前的每一次。

摇怜感觉到无比沉重，就像是生死离别被分明地摆到眼前来。

她头一次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要直面这话题，探讨生与死。

摇怜拍了拍脑袋，把白藤花簪弹得叮叮响。生死太沉重，暂且还是不讨论了，否则，晚上 要睡不着觉的。

“我还想知道，你知不知道祁老六……别的什么能够证明他杀了你的东西。”觉察到自己表意不清，摇怜无奈只得说出自己听了觉得生硬的言语，“我要除了血衣之外的证据。”

祁叔宏忖了忖，道：“他带给我的花生里，有迷药。”

“我现在想清楚了，他之所以没有把我放倒之后立即动手杀了我，一个原因是他没有杀人的经验。第二个原因是，他只带了花生没有带菜刀。”

“我娘她不肯让他用我家的菜刀杀害我，所以，他只能先用绳子把我捆起来。”

事情发生了之后，难以解释的，就是难以解释。

感情这东西很复杂，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明白。一页纸，两页纸写不清楚。

祁叔宏的娘亲帮着姘头按住自己亲生儿子的胳膊，却不许他把家中的任何东西用到儿子身上。

“那条捆我的绳子也是不是我们家的，应该是他们家平时常用的晒衣裳的绳子。”

八份村村民打渔为生，家家户户都有渔绳，大家通常都将渔绳系起来晾晒衣物。

不过，叔宏家没有。

祁叔宏抬起手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脖颈，“我是被分尸了，是吗？”

摇怜点头，“嗯。”

“在哪里发现我的？”

“在你们村子后面的山上。”

“应该是我娘不肯让他把我的遗骸丢到水里去吧。”祁叔宏悲悯了神情，“就和她不愿意用我们家的东西弄死我，让那些沾上我的血一样。”

他低低头，平视摇怜，“那根绳子，我有感觉，它没有被烧掉，而是埋在我散落的残骸旁边。”

摇怜忙问：“你知道你没被找见的残骸在哪里吗？”

祁叔宏应怜声是，微低下身子，手摸向自己的脚踝，“我能感觉到在哪里。我左边这只脚被埋在发现我这棵脑袋的地方的松树下，绳子被缠绕在树上。”

血衣、菜刀、绳子，运气好些，甚至还能找到掺迷药的花生，再大胆些，可能还有叔宏娘亲的供词。

摇怜决定尝试着去叫叔宏娘交待祁老六还有她的罪行。

问出供词来，是锦上添花。问不出来也不要紧，前面所列举的那些只要能证明是祁老六的，就能定他的罪。

叔宁母亲那里，看来也需得去问一问。她和老六勾搭之事，摇怜本不想曝于天日之下，但是其中牵扯到一条人命。

真相已出，摇怜心绪复杂。

让它有别于之前所有凶案的是，亲生娘帮着姘头谋害了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

摇怜觉得讽刺却可怜，因她尤其不擅措辞成句，是故无法评说。

摇怜发愣之际，祁叔宏忽然问道：“你的通灵术是天生的吗？”

“不是。”摇怜否定，“我之前只是个普通人。”

从实讲，通灵之术为她带来谋生生路之时也造成不少困扰。

祁叔宏问了个奇怪的问题，“你有孩子吗？”

摇怜摇头，微笑道：“我至今未嫁，没有孩子。”

她不知，祁叔宏怎么提起这个来。

转念一想，大抵占据着生前身后的祁叔宏心里最重要位置的都是他娘。

他很想，很想回到小时候，当个依赖娘亲的小孩吧。

那时候，他是他娘心头上的一块肉，被剜掉了，就会死的。

摇怜眼里充满着同情，“祁叔宏，今日是最后一日了。今日一过，你便再也回不到尘世上，你有没有什么话还先说的。”

“没了。”祁叔宏摊了摊手，对她露出真挚的笑容，“谢谢你，为我报仇。”

“那我便祝你，”他笑着道，“早日成婚，早生贵子吧。”

慢慢地，他的脸色已经由刚被召回来时的乌青颜色，褪成如冷凝的胶汤一般的透明度。

郁结在祁叔宏心中的愁绪已然被他诉出于口，他的牵挂已无，尘缘已了。

“你走了吗？”摇怜环视四周，四周除了房中原有的摆件，什么都没有。

祁叔宏这回真的走了。

当天，摇怜敲响连纪牧的房门，“连郡守，我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我们去县衙，请县令派点捕快。”

两人乘马车去县衙，连纪牧表明身份，县令不仅派了捕快，还亲自陪同去八份村。

先抓祁老六，再捉叔宏娘，控制住两人，再从发现祁叔宏头颅的地方一棵松树下挖出明显是残骸一部分的东西。

在树上，找见了染着黑色血液的渔绳。

摇怜把祁老六谋害祁叔宏的过程巨细无遗地说出，并把血衣菜刀渔绳摆到凶手眼前。

老六抵赖不过，只得招供，是他杀了祁叔宏。

“本来，我杀不了他的。他醒过来，扭啊扭，力道大得真和头牛无差，差点就是我毙命了。我把他娘叫过来，也是奇怪，他娘一按，他就不动了。”

老六的招供里，此一句，最令人印象深刻。

不死，也是命的一串花。

摇怜坐在回清琐城的马车上，手指拨弄着头上的白藤花簪，思绪随着马上起起落落。

其实，其实摇怜不曾亲眼见过白藤花，她的故乡鲜少下雪，亦无白藤花。

摇怜曾经看过一本书，那本书由扶桑的一位先生写就，书里说：“不死，也是命的一串花，就像一盏白色的灯，朦朦胧胧的，好像带着一抹悲悒的光色。”

察知真凶之后，摇怜见到的叔宏娘的眼睛里，正是映现着一抹悲悒的光色。

为了虚名，为了不被村人戳脊梁骨，为了众人遵循的三纲五常，叔宏娘年纪轻轻开始守寡，空度青春年华。

为了爱欲，为了从另一个男人身上得到爱，为了维系这份上不得台面的爱，叔宏娘做了杀害亲生儿子的帮凶。

摇怜不知该如何凭说叔宏娘，随着年纪增长，摇怜越来越认识到尘世并非非黑即白，人也是。

祁叔宏坏事做绝了吗？也没有。诚然，他是那种摇怜所憎恶的人，所作所为绝不会引起摇怜的同情。

可是，一想到他的母亲一按住他的胳膊，他就不动弹了，听天由命地走向死路，摇怜便觉得心酸难忍。

同在马车上的连纪牧眼瞧着摇怜从启程时刻便神色郁郁的，“你还在想这桩凶案吗？”

摇怜叹息道：“是啊，我在想这桩离谱的凶案。”

“我想，祁叔宏无论生前是怎样一个被村人看不起，活得像条狗一样的人物。”摇怜目含悲意，“那他被按住的时候，该有多难过？”

马车路过一片泥泞地，车轮撞到一块石头，车身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白藤花簪，叮零零地清响。

祁叔宏当时是何种心情，舍他之外，谁知道呢。

本篇完，

接下去准备制裁连幕骞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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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本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