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平观、西泠院,本该于迟云端一人无比熟悉的名字和地方,却似刻在沈洺暄的脑子里,一旦想起,挥之不去。
他肯定在永平观在西泠院待了一段不短的时间。
可是好生蹊跷,依照忽然回想起来的记忆内容,迟云端是在沈家覆灭之后被送入永平观中,由着她自生自灭的。
他怎么会在那段时间待在永平观呢。
而且,照时间推测,他待在西泠院,肯定是与迟云端在一起。
沈洺暄一无所知,感觉着迟云端瑟瑟发抖的身体,仿佛也被带入恐慌感伤的情绪中。
他挪了半步,由被她倚靠着换到直立在她面前,两手按在云端肩上,神色揪然,“迟云端,或许,真的有前世呢?”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真的有个前世,发生着你忘记的故事。上天看不入眼,给了你重来一次的机会,叫你切莫重蹈覆辙。”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对迟云端吐露真情。
沈洺暄说话,没头没脑。
迟云端眼眸里的惊恐不减,疑惑之情添上,“什么?”
“唬你的啦。”他猝然一笑,笑得前仰后合,十分招眼的浮夸,“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怎么憨里憨气的,像个呆大,也太好笑了。”
云端又是内心怆然,泫然欲泣,又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立在原地,只把眼睛睁得浑圆,整个人像陷在半梦半醒之中,望着沈洺暄。
她以为她了解他,旁人晓得的她晓得,旁人不晓得的她也晓得,不敢夸口了解得多如一际汪洋,但肯定比他知道她多。
云端的想法陡然转变了。
她不懂他,懂不了他,因为他本身就好像是一际汪洋。
他们在永平观正殿烧了九柱清香,香烟袅袅而上,云端的心情与之相悖,渐渐沉重。
她的打算全落了空,想勾搭上沈洺暄的雄心壮志在踏进永平观头痛欲裂之时全部湮灭。
扫兴,属实扫兴。
云端没了游殇的心情,催促沈洺暄尽早带她回府。她现在什么也不肯不愿去思忖,只想躺着。
又过了些日子,迟家派人来送请柬。
迟家四小姐,迟庭和长子的庶女迟云翊将择日出嫁,请姻亲沈氏到迟家府上赴宴。
云端接到请柬打开看时,喜悦之情漫溢满心头,温热眼泪瞬间滚落了下来。她由衷地为姊姊云翊感到欣喜。
她的姐姐云翊,即将出嫁了。
云端合上请柬,左顾右盼,迫不及待地想找一个人分享喜悦。然而,偌大的房间里,偌大的沈府中,没有一个是值得她告诉的。
嫁到沈家之后,除去必要之外,云端从不到沈洺暄这间房所在的小院外头去。
而沈洺暄,最近好像在躲着她似的,白日从不见踪影,夜晚洗漱完倒头就睡。
云端觉得这样的感觉不对,夫妻之间,即使是表面夫妻,也不该如此的生分,好像两个各怀鬼胎的人,在面上也不装一装。
而且,云端没有体察到自己哪儿做的不对了,让沈洺暄连向她装一装的心情也没有。
他们不是新婚夫妻吗?不应该如胶似漆吗?想到如胶似漆这词时,云端好似被控制住了似的摇摇脑袋,她自己都为想到如胶似漆而羞愧。
晚上沈洺暄才在床上躺平,佯装熟睡的迟云端便弓起身,将脸儿贴了过去,“沈洺暄,你看到了请柬没有。”
沈洺暄眼皮猛地一阵颤动,眉头不由自主地蹙起。
他不知为何,竟有种做贼心虚的意味,好像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迟云端忽然开口,倒吓得他心惊肉跳了。
“什么请柬?”他紧闭着眼,仰面朝床顶。
云端快悦地答道:“自然是我姐姐云翊要出嫁的请柬。”
沈洺暄刻意在语气中混入以假乱真的疲惫不堪,“噢,是那个叫做云翊的姐姐,可喜可贺啊。”
听出沈洺暄没有聊天的兴头,云端只得收住话,讪讪地说道:“姐姐将定于六月廿七日出嫁,届时,你得跟我一起回迟府上。”
“嗯。”沈洺暄又敷衍了一字,“好。”
云端厌嫌地撅了下嘴。
本想以此为话茬,和沈洺暄聊东聊西谈天说地,以促进夫妻情分,没想到这家伙现在半点面子也不给。
都嫁过来了,把她晾在一边儿去,不太妥吧。
云端觉得沈洺暄应该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上次,他答应了她,带她到城郊游览了。
可是,为什么,回来之后,她有种沈洺暄刻意躲着她的感觉。
云端想不明白,因为前世的记忆,她已一忘皆空。
但沈洺暄有幸或是不幸,拾起了记忆的数段剪影。
迟云端,在同宗姐妹里排行第五,那个叫云翊的好像排行第四。前世,仿佛迟云端曾眼泪婆娑地和他说过,姐姐云翊自尽身亡。
如果云翊没有自尽,嫁过来的就该是云翊。云翊死了,云端被选中,代替她嫁了过来。
而今生,重来的一世,他向祖父提出建议,聘娶迟家女做妻而非妾室,敲定迟家嫡出女子,不要庶出,嫁给他的依旧是迟云端。
生性刚烈的迟云翊则安然活了下来,没有一抹白绫结束此生。
现实发生了改变,前世所发生的,今生未必一定发生。
沈洺暄思忖着,仿佛受到莫大的鼓舞,热流涌满心房。他可以的,他一定可以,挽救沈家陷入前世的悲惨中,一定可以向迟庭和复仇。
自从醒来之后,这些天来所做的努力,都是有用的,定然功不唐捐。
六月廿七日,云端起个大早。再早也没早过沈洺暄,她一醒来,左手边靠床壁的地方叠了床折起来的被子,右手边沈洺暄躺着的地方全无人影。
云端穿上昨夜挑好的衣裳,喊小颜进来给自己梳洗打扮。
要回迟家了,云端格外兴奋,对着镜子摆弄脑袋,仰头看向小颜,满脸是笑,“小颜,今日毋需拿出十分的手艺来,千万要将我装扮得光彩照人。”
“是,谨记夫人吩咐。”小颜声音甜脆脆的,拍起马屁动听极了,“夫人貌美,稍作打扮便漂亮得夺目了。若是别出心裁地再上妆打扮,任谁见了夫人,都以为是天上来的呢。”
“万一宴席之上,男女老少都将视线往夫人这边瞧,公子会不会生醋啊。”
小颜瞅着梳妆台上一列璀璨耀眼的金银玉饰,选出一根紫玉质地的银藤花簪子,给云端簪上。
“公子要是醋了,是会责怪夫人生得貌美,还是责怪小颜给夫人梳的妆太动人。”小颜娇娇地笑道。
小颜怪油嘴滑舌的,偏偏云端吃这一套,笑容止不住了,道:“好啦,好啦,我知道自己生得好看了,不用再夸了,再夸下去,我放声笑起来,模样便不好看了。”
因为要回迟家,云端心里甜滋滋的,对小颜的奉承十分受用。
她是长得好看,爷爷说他见过的人里面,即使是陛下后宫里的妃子,娇生惯养的金枝玉叶,也几乎能比得过她的。
可是,她如果真的生得貌美,沈洺暄的心肠未免也太狠了些,定力也未免太强了些。居然把她晾到一边儿去。
“呸——”云端心里啐了一声,发誓一定要打碎沈洺暄这状似坚硬的外壳。
云端梳妆毕,由小颜引着到沈府外,坐上停在门口的马车。
沈洺暄在车上坐定多时了,手上拿本赵迎子赵大先生的《有来有去集》,高高捧在面前,不知是在分神呢,还是真在看书
在云端掀开帘子钻上马车时,沈洺暄装模作样地翻上了一页。
“切,假正经,装得到像样。”云端心内嘀咕,眼中溢满不屑之色。
反正他在假模假样地看书,连头也不抬一抬,应该看不见她的眼色吧。
云端随便选了个位置,离沈洺暄不近不远,还正好能够不露声色地审视他。
云端端坐了一会儿,猛然发现自己的决策有误。沈洺暄手上拿着本书,读不进去,也不妨碍他消磨时间。
她可就无聊了,什么都没带,除了干瞪眼,别无他法。
不行,这样不行,凭什么沈洺暄悠闲自得,她在这儿想些有的没的闲得发慌啊。
“夫君,你在看什么呀?”云端霍然起身,挪半步,挨着沈洺暄坐下来。
云端笑得甜甜媚媚,眼睛里仿佛有星星跳动,少女娇态尽露地眨眼皮。
沈洺暄放下书,神色平淡无波,“你不识字?”
云端不明所以,“我识字啊。”
“可有眼疾?”
“并无眼疾。”
“那这上面写的字,你就全该认识。”沈洺暄举起书来,摇了两下,讥讽地笑了一下,“你是明知故问喽。”
可恶,沈洺暄这不当人的东西,当真可恶,居然向她露出这样的表情。
这是什么个意思居然,他居然讥讽地冷笑,好像,不,他就是在嘲笑她。
云端且气且笑,手不受控制般却自然地搭上了他的肩,“才不是呢。”
沈洺暄的肩膀不由自主地颤动了一下。
云端碰触他的那只手,手指尖下意识地扣紧了一瞬。
“夫君,看书多无趣啊。”云端把脸凑到了沈洺暄耳畔,浅笑着低了下去,“不如看我。”
一股栾树花的香气慢慢涌入鼻内时,云端不由有些陶醉。
他不是个臭男人,他是香的。云端脑海里冒出了这个荒唐的感想。
“是吗?”沈洺暄笑了,眼中添了几分似是戏谑之色,忽然张开手臂荤一揽,将云端带进自己怀里。
云端霎时脸烧得通红,耳朵尖尖也呈现出熟透了的石榴般的绯红色。
云端咽了下口水,实际上喉咙里十分干燥,口水并不存在。
脑袋里的神思啦,思绪啦,都给栾树花香气荡过一遍,消泯无存了。
玩不过,根本玩不过。云端委委屈屈地做出了评价,眼泪就快流落。
沈洺暄不愧姓沈,阴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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