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斯顿·兰桂系作为第一个证人进入觐见室时,我以我的自制拼布窗帘发誓,我只需再把眼睛瞪大一点,我的眼珠子就会得到自由。
他穿了黑色夹克和浅棕的格纹裤,平凡得丢进人群里就找不出来——兰斯顿·兰桂系是公共安全大臣的Beta独子,是我在阿斯及公学的同学,朗丹大学的挚友。
“Lala(兰斯顿昵称)?”我甚为失态地惊叫出声。
科林·霍华德听不懂“Lala”,插话道:“普兰,你在说什么东西?”
我懒得和他解释“La”既是兰斯顿教名的头两个字母,也是他姓氏字母的头两个字母。
被我呼唤的Beta青年猛地一顿,接着抬头飞快地看了我一眼,复又垂下了他的栗色卷毛脑袋,像只伤心欲绝的母鸡。
我在那极快略过的一眼中没有捕捉到谴责之外的任何信息,一下就反应过来这个绝世傻瓜出现在这里的原因:这道德水平高得骇人的Beta可不知道我写erotic小说的事,结果一年不见再听闻我的消息,却发现我不仅成了王子的lover,还写了王子的黄书——这死心眼的家伙不跑来这里简直天理难容。
“听着,Lala,”我试图提醒他我的《学生时代回忆录》是写的阿德利安,那个害我被朗丹大学开除、落魄至此的阿德利安,并祈祷他还不知道我一直都是个职业erotic小说家,“我承认我一时鬼迷心窍,可我真的……真的无法忘记阿德利安给予我的种种……”
我离开朗丹大学之后断掉了除家人和地下出版社以外的所有联系,差不多有一年没见过兰斯顿了,所以我心里也没底:要是兰斯顿站在阿德利安那方,我和我从阿德利安手上得到的不幸,不都成了笑话?那样我才是真正地一败涂地。
兰斯顿对我的回应却是:
“我不知道你和王子之间究竟是什么情况,加德,但是以恶制恶是不对的——”
“难道我还有别的反击方式?”我不可置信地反问他,话一出口又觉得怪怪的,似乎是因为我和兰斯顿在这种场合下如此作为,未免有些太不合时宜了,“把靠着阿德利安丑闻写这种东西发财的家伙大有人在——”
“我知道你那个时候申诉了,”兰斯顿转过身来面对我,目光却一直逗留在我身旁铺着的暗红毡毯的地板上,“你走后我自己调查过,也去见了王子,加德,结果……或许你不想听。”
当怒气积攒到一定程度,反而会让人平静下来,就比如现在的我:“不是,你宁愿相信那个该死的prostitute都——”
兰斯顿忽然就恼了,这很难得,不过我现在也没心情思考这事:“你也知道阿德利安是个Omega prostitute啊?那你不还是像个普通Alpha一样狗似的跑去标记人家!还一个劲儿幻想自己无辜——”
啊?
“你现在连这种谣言都在信?”我彻底确信阿德利安已经彻底拥有了兰斯顿·兰桂系。
事情好像在朝着我无法预测的方向去了,而我自以为洞悉一切的游刃有余在这里宣告终结。
阿德利安是毁了我的罪魁祸首,我越是落魄,就越是恨他,但当时那鲜明的憎恨还是不可避免地随着时间消减了,我现在这样软弱的应对不就是证明吗?
而兰斯顿曾是我对抗阿德利安的盟友,是阿德利安的罪行和我的不幸的见证者,我远离他就像在远离我在阿德利安手上受到的耻辱,无论何时我见到他,他都不能像现在这样变成阿德利安的走狗——兰斯顿身上的阿德利安标签昭示着一个事实:
如果我就此对阿德利安的指控妥协,这就是后果。
阿德利安和兰斯顿似乎约好了要互相成就:
因为阿德利安,兰斯顿变得不可忽视;因为兰斯顿,阿德利安强化了他在我身上制造的伤痕。
我突然就很后悔之前在仲裁中的自暴自弃了——哪怕是为了我自己,哪怕我最后一定会坐牢,我也不能把这个罪名按在自己头上。
兰斯顿还想争辩,却被国王呵止了:
“先生们,请注意你们的言辞。”
这个中年Alpha说出仲裁开始以来的第一句话,声音很平静,与阿德利安如出一辙的绿眼睛折射出一种堪称冷静的恼怒。
被他满是警告的目光锁定住,我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刚刚冲动之下有多么口不择言:当着Omega父亲的面,无礼地称其为“prostitute”——饶是我下街出身的面皮也很难绷得住。
国王注视了我良久,等到兰斯顿也被国王警告我的视线余波震慑,忙不迭道歉时,我才在他话音的尾巴后面小声地跟了一句“抱歉”。
我不是再为罪有应得的阿德利安表达歉意,我是在为自己的无礼行径感到后悔。我在心中反复告诫自己,才消除了那仿佛对阿德利安低头的憋屈。
然而国王并不打算放过窘迫的我:“请两位年轻气盛的Alpha控制好你们的信息素。”
我连忙收起自己因激动而溢散的信息素,好在我只是情感上感到痛苦,而无敌意,倒是没有科可怜的Beta被我影响。
至于小霍华德,尽管他方才一言不发,却一直在趁我和兰斯顿争论时,向我悄悄发散恶意的攻击性信息素,若非国王提醒后我有意去感受,我甚至发觉不了他的挑衅(这对于敏-感的Alpha来说是多么的不寻常啊)。
好在这次他的目标仅有我一人,所以也没有Beta遭到不幸。
谁帮我化解了科林·霍华德的恶意挑衅呢?
我忍不住四处张望,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书上才会发生的事。但是兰斯顿已经在首相的咳嗽提醒下,开始为我的罪名作证了:
“我名叫兰斯顿·兰桂系,在1859年秋季学期至1864年夏季学期就读于阿斯及公学,是普兰、小霍华德勋爵以及阿德利安王子的同级同学。
“其时,我并不是三人之中任何一个人的友人,对他们之间的事情知之甚少,所以,我接下来要说的几件事,是当时几乎整个阿斯及的人都知道的大事,和我个人的一点见闻。
“Block F(一年级)时,普兰的容貌颇受追捧,并因此生发出较为严重的欺凌。我们愚昧地遵从阿斯及公学不公的传统,默认了此事的存在,并不以为奇。
“但是在第一个学期快结束的时候,正是十二月里,秋冬学期最后一周的……中午,”兰斯顿不太确定回忆着,“Block F的学生中-出了一件大事:王子当众对普兰表示表示了接纳。”
那时学生们在大堂用了午餐,正准备休息一下就各自去上课。
我从大堂里出来,抄起先前放置在地上的拉丁文阅读材料,就要往遥远的教室去。
洁白的纸页上很是突兀地印着两三个鞋印,我边走边猜是什么人干的好事,正盘算着怎么找补回来。
那个时候的我才从偷-窥后的震惊之中缓和过来,因为一遇上阿德利安有关的事就应激,所以也不敢去真的用这件事威胁阿德利安让他庇护我。
刚好前不久我和另三个平民中唯一一个会和我往来的人绝交了——因为我发现这个人把我的信息甚至是废弃物品偷偷卖给别的Alpha——所以相当长的时间里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那群高年级来找我的时候正是中午午饭刚过的时候,巨大的木边框拱形大窗外投进在朗丹很是稀有但在阿斯及却不值一提的金色阳光。
我的记忆力好的现在都还能记得原来父亲还在时,家里佣人的脸,对于阿斯及公学里发生的很多事情,我都记忆犹新,想忘都忘不掉;但只有这个中午,我总是模模糊糊的。
我只记得每一个人都冷眼旁观——我已经习惯了这一切,下意识就要闭眼蜷缩到墙角去。
任何一个合格的寄宿校大哥都知道,老师眼皮子底下打一打人就行了,过激的行为要在角落里进行,老师才好视而不见。
介于这里是聚集了全校绝大部分学生的餐厅,又正值饭点,人来人往,所以我笃定我安全得不得了。
就连接下来的一点皮肉之苦都可爱起来了。
王国的气候注定了冬天的午后是一个毫无诗意的时刻,天上全是恼人的阴云,孱弱的日光经过彩色玻璃窗的过滤而呈现出的橙黄橘绿的病态色调,缠绕流淌在年轻学生的衣服头发上。
十二月伊始,人人都穿上了呢面黑色厚大衣,白衬衣上支出的硬竖领盛着色彩,像是被淋了颜料,又披上了落叶。
彼时我做着愚蠢的防卫姿势,站在通往教学区的路上。因为和人群自动地拉开了距离,所以靠在走廊的墙边。
而贵族少年的群体中突兀地爆发了一小串惊呼,然后人群向两边撤开,阿德利安·雷古路恩就在这时候走出人群,走向了我。
我看到阿德利安出来的第一眼想的是∶噢,是那个和Alpha在树林里乱搞的王子殿下哦。
姿态难免带上了些许轻蔑。
但很快,我的记忆就停留在了,弧度。
高年级Alpha们调笑时嘴角扬起的淫猥的弧度,阿德利安呵斥高年级时音调里婉转而过的弧度,小霍华德眉毛意外地挑起时的弧度,然后——阿德利安向我走来,弧度,弧度,弧度。
他走得并不快,很优雅,很有节奏,随意又松弛,却不让人感到一丝的不尊敬;皮鞋踏在大理石地板上的声音清晰有节奏,像是老钱说话时的优雅口音,又不过分地华丽卖弄。
“哒哒”的响声伴随着他黑色燕尾服的燕尾跳跃的弧度,阳光流淌在他的花领结上,在他走动中轻微晃动的身躯上浮动出华丽的辉光。
从我的视角看来,来人,也就是阿德利安,背着光,金发反射出健康而夺目的光泽,比冬日的阳光更璀璨,像在脑后束了一束夏日烈阳,随着走动散发虚幻的、近乎是精神上的热量。
这是一位王子,我前所未有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王子背后的人群面目模糊,其实在那种情况下,就连王子本人的脸我也没看清楚。
弧度,我只记住了弧度:衣袍收腰的弧度、衣摆翻飞的弧度、嘴咧开的弧度、皮鞋尖弯曲的弧度,步伐也有自己的弧度。
除此之外则是风,携带着不知名浓郁气息,填充房屋、扭曲景物,升腾盘旋在阿德利安头上,差点闷死了我。
我受到来源不明的力量驱使,突然向前一步,将将就要贴上刚刚站定在我面前的阿德利安。
人群里一片哗然。
阿德利安也有点惊讶,动作顿了顿,又若无其事地开口:
“不要紧张,作为阿斯及公学的一员,你完全可以自信一点。”
说着露-出一抹微笑朝着众人环视一圈,好像根本没有我这个人凑在身边一样。
“普兰,我知道你处境困难。”他整理着自己的衣袖,“现在,你有一个机会可以洗刷你的耻辱——来我身边,展现出自己值得尊敬的品质来吧。”
他看了一眼我,然后利落地转身,离开了。
其实上述话语说不定并不完全来自于阿德利安,而是基于我的想象补全。
毕竟当时我已完全陷入了混乱,耳目都被烟雾糊住,听不见,看不见,只能凭个大意理解。
十三岁的我对这次初见的首个想法是:这步态真帅,我也要像他一样走路。
接着就是狂喜——我终于反应过来阿德利安的意思。
我那时候太愚蠢了,实在是天真,又兼之长期遭受霸凌,面对一点甚至是可疑的好意,都愿意晕乎乎地去相信。
是的,没错,我答应了,从此成为了王子的的童工跟班。但似乎我答应阿德利安的那一瞬间,我的地位就得到了不可思议的神奇飞跃,那些被阿德利安制止了暴行的高年级灰溜溜地离开了——我当时还不知道阿德利安对高年级学生都能颐指气使意味着什么,我被各种难以想象的惊喜变化冲昏了头脑,那些曾经瞧不起我的人的谄媚,那些欺辱我的人的忌惮,还有那些心照不宣的特权和“明智而高尚”的友人的存在就像毒药一样腐蚀着我,终至于最终的狼狈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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